匆忙之间,王微安穿着拖鞋、衣服单薄地冲下了楼。当王微安神色慌张地来到李白甫和张之琛的跟前时,他们的谈话刚要切入主题,但是王微安的出现让这个主题彻底改换了。
“微安,你怎么穿这么少出来了?”一看到突然出现的王微安,李白甫立马用极度关切的谴责语气说,“万一感冒了怎么办?”说着李白甫脱下自己的外套给王微安披上。但是王微安既没看李白甫一眼,也没和他说一个字,就好像这个万分关心她的男人根本不存在似的。王微安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张之琛。
“我们能借一步说话吗?”王微安对张之琛说。
张之琛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茫然地点点头。
“你能回避一下吗?”王微安又转过脸用冷淡的口气对一脸困惑神情的李白甫说。
李白甫的大脑像蜂箱一样开始嗡嗡起来,他从王微安的目光和口气里感觉到一种凛冽的决绝姿态。李白甫没说一个字,只是轻轻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朝公寓走去。但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一截。李白甫有无数次想转回身问一问王微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每次在即将转身时他忍住了。作为一位心理学家,李白甫知道很多事有它的必然性,正是这种必然性此刻把他置身事外了;作为一个中年男人,李白甫也知道女人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反复无常的物种。你永远不要去研究女人的心理,因为女人的心理是永远研究不明白的。即便你是女人肚里的一条蛔虫,你也永远无法明白女人究竟在想什么。人是极其复杂、自相矛盾的动物,但是女人的复杂与自相矛盾性有时连女人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究竟是仙还是魔。
李白甫一走,王微安朝张之琛走了两步,她直愣愣地盯着张之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你喜欢我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张之琛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张之琛吞咽了一口唾沫,张了张嘴,却没有挤出一个字。
“你喜欢我吗?”王微安又问。
张之琛不知所措,他目瞪口呆、窘迫不安,慌忙避开了王微安的目光。
“你喜欢我吗?”王微安问了第三遍。
王微安提问的口气一次比一次平静,但平静中却暗含着暴风骤雨。张之琛感觉到了暴风骤雨的前奏,因此他噤若寒蝉,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但张之琛也明白事不过三的道理。虽然这次谈话突如其来,虽然王微安的问题始料未及,虽然张之琛此刻是如此紧张不安,心跳都快静止了,但是张之琛在内心深处非常明白,王微安绝对不会再问第四次了,这是他等待了三年、对王微安和盘托出他对她的感情的唯一机会,因此,张之琛决定不顾后果,牢牢地抓住这次机会。所以,王微安问第三遍的话音一落,张之琛挺胸抬头,不再躲避王微安的目光,而是凝视着她的双眸,几乎是理直气壮地说:
“是的,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从三年前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开始喜欢你,喜欢得无法自拔。你在我的心目中的形象就像贝雅特丽齐在但丁的心目中的形象,对我来说,你就是这样的存在。”
不知道但丁是何许人也,没有读过《神曲》的人根本不明白张之琛最后一句话的分量,但是王微安知道但丁是何许人也,王微安也读过《神曲》,因此她感知到了张之琛的这份感情的厚重,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否定的不是张之琛的这份感情,而是张之琛这个人。也就是说,在王微安的认知里或者说观念里,一个人的感情与他的人品必须知行合一。
无须怀疑,王微安的这一声冷笑深深地刺痛了张之琛的心。张之琛万万没想到,当他深情表白时,得到的却是这样一种含讥带讽的回应。在赵悦馨那里,张之琛感受到的是一种被崇拜、被迷恋的满足感,但在王微安这里,张之琛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被轻视、被冷落的屈辱感。
“难道爱一个人有错吗?”张之琛痛心地问,“你为什么是这样一种态度?”
“爱一个人没错,”王微安回答,“但你的爱给别人带来了多么沉重的负担啊!你的爱让那个被你爱的人感觉到深深的耻辱。”
“你知道你的话有多么伤人吗?”张之琛咬紧嘴唇,用异常悲痛的声音说。
“我的话再伤人也没有你做的事伤人,”王微安说,“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要对赵悦馨表白呢?既然表白了,你为什么又要告诉她你喜欢我呢?张之琛,你知道吗?你做的事让人感到恶心。”
张之琛深深地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你既然知道爱一个人没有错,”王微安紧接着说,“那么赵悦馨爱你有什么错呢?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她?你既然不爱她,就不要去招惹她,让她一个人单相思好了。拒绝也是一种美德。可你做的是什么事儿?如果你非要做这种令人不齿的事儿,那拜托你不要把我拉进来,让我也成为一个令人不齿的人。你知道吗?我被动地成为了一个伤害朋友感情的第三者,可这不是我的本意啊!”
张之琛依然缄默不语。
“张之琛,人不管做什么事儿,先得好好做人,如果不能做一个大写的人,但至少别为人这种动物蒙羞。”王微安又说,“对赵悦馨来说,你是她的初恋,可是这初恋多么令人恶心!一个男人值得被爱,显示的是这个男人的价值与人格魅力。如果一个女人因为深爱过一个男人,多年后想起来,脸上浮现的是苦笑与不屑,你想想这个男人得多么拙劣。”
张之琛羞愧得无地自容,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抬起了头,望着王微安的那张大义凛然的脸。
“我……”
“不用解释,”王微安冷冷地打断了张之琛的话,“任何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你和李白甫说了赵悦馨的论文不是她自己写的了吗?”
“没说。”
“那么,我现在只有一事相求:把这个秘密永远烂在心里,就当是你对赵悦馨情感的亏欠的唯一补偿。”王微安说。
“我可以什么都不说,我能做到。”张之琛说,“但是,难道你认为在学术的世界里造假是对的?就论文一事,你这不是在帮助赵悦馨,而是在害她。赵悦馨顶着别人的桂冠是走不长远的。”
“站在学术的立场,你认为我和赵悦馨的行为是错的,我承认这一点;站在情爱的立场,你从不认为你对待赵悦馨的行为是错的。”王微安平静地应道,“我知道,假如你打从一开始就这样认为,你也不会那样做。所以,需要面前无羞耻,需要面前也无对错。对我和赵悦馨的人生而言,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必须这样做。不这样做,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但事实是我们的确做错了,我必须承认这一点。然而,对于我们的错误,我希望最终由公理、道义和时间来审判我们,而不是你。”
张之琛沉默了片刻,借着王微安检讨自己的过失的这一契机,巧妙地换了话题。
“那么,你的前途呢?”张之琛问道,“你满腹才学,难道只是为了在背后替别人铺康庄大道吗?你不打算建造你自己的罗马之邦吗?”
王微安没有作声。
“你要依靠李白甫老师吗?”张之琛又问。
显然,张之琛正在不动声色地掌握谈话的主场地位。在这之前,由于心里有愧,张之琛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被批判对象,而现在,他要当一个掷地有声、不容置疑的声讨者。谙熟心理学的人都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那便是能轻易地抓住对方的小辫子,进行不漏痕迹的攻击,直到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而此刻,张之琛不是巧妙地抓住了王微安的小辫子,而是大张旗鼓地拿王微安的行为做文章。
王微安依旧没有作声。
“李白甫老师的确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张之琛又自顾自地说,“他有名望,有社会地位,有财富。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给你一切在世俗意义上人们渴望得到的那些东西。”
王微安保持着沉默,像一尊塑像。
“女人就是有这方面的优势,”张之琛像对空气说话一样,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简直有点上纲上线的味道,“只要有心委身于一个有实力的男人,她就可以活得如鱼得水。就像香奈儿,如果不是一位英国工业家和一位富有的军官在背后支持,她也不可能创造她的商业帝国。”
王微安的嘴角荡漾出一丝淡淡的、轻蔑的笑容。张之琛注意到了,张之琛明白王微安听出了他的讽刺与挖苦之意。事实上,这就是张之琛的真实用意,他达到目的了。但是,这个目的并不理想。王微安平静地接受了张之琛的讽刺与挖苦,她没有反驳,说明王微安的内心波澜不惊。这就好比一个人骂另一个人是一条狗,另一个人只是笑笑。这微笑说明:他承认他就是一条狗。但这种承认却是对谩骂者最好的回击,不屑就是最有力的反驳。
张之琛灰心丧气到了极点,但他不打算就此认输,他决定以退为进。
“在对待赵悦馨的事情上,我的确做得不对,但我会弥补的。”张之琛又说,“正如你所说,我的行为令人不齿。然而,你要知道我是一个男人,我了解男人的心理。你这么快就和李白甫老师同居,我担心他也不会太珍视你。他现在虽然对你柔情蜜意,但很快这种感情就会冷淡下去……男人,怎么说呢,你永远不要对男人有过高的期待。”
“第一天,你知道我夜不归宿;第二天,你看见我出现在一个男人的家里,你凭什么就认为我和这个男人同居了?”这是王微安此刻想问的问题,但是她没有问出来。王微安非常清楚:永远不要去纠正一个人的观点,一个人生下来就自带一种偏见。选择适时地沉默,是保持自我尊严的一种最行之有效的手段。
而张之琛在这种沉默面前不得不结束这场谈话。也正是这种沉默让张之琛所说的每一个含讥带讽的字没有任何意义。
男人与女人互相伤害,又离不开彼此,在所有亲密的男女关系中都遵循这一法则。爱与伤害共存,而且是同时出现,同时消失。你渴望爱,就不要回避互相伤害;你不想施与和接受伤害,就不要渴望爱。这就好比人活着就要承受痛苦,痛苦是鲜活地活着的一种标志。如果你不想承受痛苦,那你就选择死。死是解脱痛苦的唯一方式。
男人自认为了解男人,女人也自认为了解女人,其实男人不了解男人,女人也不了解女人,谁都不了解谁。同性自认为了解同性,同性就应该了解同性,这是个伪命题。同性只能了解同性之间的身体构造,但不能了解同性之间的认知与思想、精神与灵魂。但人总是习惯于自以为是,也习惯于推己及人,认为自己所认为的别人就是那样的别人。张之琛就是这样。他是如此这般地对待赵悦馨的,就认为李白甫肯定也会如此这般地对待王微安。男人嘛,不都一个样:我先得到你,腻了就抛弃你。抛弃一个人,就像扔掉一个烟蒂,放下一个空酒杯。
我们该这样定义男人吗?有时应该,有时不应该。张之琛是这样的男人吗?有时是,有时又不是。李白甫是这样的男人吗?有时不是,有时又是。人的复杂性与矛盾性既呈现在外在,也呈现在内在。也就是说,在外人看来,一个人是既复杂,又矛盾的。在当事人的自我认知里,他自己也是既复杂,又矛盾的。复杂与矛盾是人的特性。因为人有思想与感情。而思想与感情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流动与转化的。对于不固定的东西只能对应不固定的认知。因此,一个有思想与感情的人只能是一个复杂又矛盾的人。这是合理的,也是符合逻辑的。
女人诟病其他女人所做的那些令人不齿的事情,男人也诟病其他男人所做的那些令人不齿的事情,其实,诟病别人的人又何尝不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因为人习惯于把锐利的目光投向他人,而把宽容的态度留给自己。
离开张之琛,王微安回去的一路上都在思考人这样一种复杂的动物。
“‘大地上呼吸和行动的所有生灵之中,没有哪一种比大地抚育的人类更可怜。’”王微安默默地这样想道,“这是我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读到的一句话,如今我在自己的生活中深刻地感受到了。无论是我,还是赵悦馨,包括张之琛和李白甫,其实都是不幸的、可怜的。在别人眼里,好像他人都是幸福的、幸运的,只有自己在经历着不幸与痛苦,其实不幸与痛苦遍布人世间的角角落落,谁也无从躲避,因为每个人都有思想,有感情,思想与感情就是制造痛苦的加工厂。”
一阵冷风吹来,一股寒意袭遍全身,王微安加快了脚步,李白甫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外套顺势从收缩的肩膀上滑落下去。王微安停下,弯腰捡起外套。当王微安重新直起身来,她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李白甫的寓所,看到李白甫站在卧室的那扇窗户前——她下楼前所站的位置——望着她。他们隔着空间的距离,穿透迷蒙的夜色,茫然地望着彼此。
“他是爱我的,”王微安看着李白甫,心想,“我能感觉到。可是,我爱他吗?不知道。我对他有好感,仅此而已。”
王微安低下头,不再看李白甫,她走着自己的路,感受着冷风吹。王微安用手拿着外套,虽然感到冷,但没有重新披在肩头。寒冷让她头脑清醒。
“委身于男人,利用男人。”张之琛提到香奈儿,此刻,王微安在想这个问题。“难道香奈儿的成功仅在于此吗?在这个世界上,正如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一样,每分每秒都有男人愿意付出力所能及的财力支持他深爱的女人。但是不是每一个得到这种支持的女人像香奈儿一样创造了一个传承百年、历久弥新的品牌呢?答案非常肯定:不是。所以,依靠男人的支持这只是一方面的因素,更重要的是,香奈儿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独领风骚的女人,她有自己的理想与追求。‘流行稍纵即逝,风格永存’。是的,风格永存,理想与追求就是香奈儿的风格。一个女人想要获得幸福,单凭依靠男人是靠不住的,她自己必须独立自主,坚强理性,终其一生践行一条自我成就的道路。是的,自我成就是获得幸福的唯一前提,也是唯一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