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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我们总认为漫漫人生路，来日方长，其实哪有那么多的来日方长，所有的分别也许不是一时的分别，而是一世的分别。
王微安把论文交给李白甫的当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左右，她接到来自美国的一个电话，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告诉她一位孕妇正在分娩，但是出奇地不顺利，很可能有生命危险。这位孕妇就是赵悦馨。赵悦馨要求王微安立马去美国。仿佛是命运的指引一般，前不久，赵悦馨的母亲杨柳给王微安打来电话，让她有时间办理一下护照，说是圣诞节想带她去美国，去看看赵悦馨。王微安办理了护照，而且昨天刚拿回来。如果没有护照，王微安是无法立即成行的。非常幸运，王微安有。因此，挂断电话后，王微安立马查询航班。当王微安以最快的速度飞到美国，赶往赵悦馨分娩的那家医院时，赵悦馨已经生下一个女儿，但她自己也危在旦夕了。赵悦馨的主治医生见到王微安的第一眼，用英语说了这样一句话：“你的到来也意味着她的生命的结束，她之所以能撑到现在，是因为她一直在等你，”
所有自学成才的人都有这样一个本领：那便是只要是他想学的，需要的，他都能学会，都能掌握。而王微安恰巧就是这样一个自学成才的人，她也轻松自如地掌握了英语这门国际性通用的语言。因此，王微安来到美国后在语言交流上没有障碍，医生刚刚对她所说的话，她一听就懂。也正是这句话，让王微安的心情变得异常灰暗，让她的脚步变得异常沉重。
离开医生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王微安站在通往病室的走廊里，一动不动。来来往往的病人与医护人员，看到这张青春的东方面孔，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但是对于外界的这一切，王微安什么都感觉不到。虽然王微安像一尊塑像一样屹立在走廊中央，纹丝不动，但她却分外清晰地感觉到了时间的流淌，就仿佛这个世界除了她和一口钟，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不拥有，她只能听见钟声，一声又一声的钟声，那钟声在耳语，在悄悄地告诉她时间在流逝。当生命与时间划出具体的等号时，时间的流逝也就意味着生命的流逝。那生命，当它如此鲜活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宝贵。那每一寸肌肤，那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那每一根头发，那每一个器官，你都不曾多瞧它一眼，你习以为常，享受着它用全部的生命力维持着你的这具躯体的运动，你大笑，你大哭，你大悲，你大喜，你撼动着生命，但你不懂珍惜它。你总觉得生命的尽头很远，你知道有个尽头，但你知道那个尽头不会很快到达，可是，我最最亲爱的人啊，那尽头也许说到就到了。
此时此刻，王微安就看到了那个尽头，看到了赵悦馨生命的尽头，因此，她不敢动，她怕她稍微走得快一点儿，脚尖就碰到了那尽头的终点。王微安颤栗着。
“小姐，需要我帮忙吗？”一位金发、蓝眼睛的护士热心地问王微安。
这声关切的问候让王微安从对死亡的颤栗中回到现实的苍白中，她愣怔了一下，然后对护士说：
“谢谢你，我要去一个姑娘的病房，我能找到。”
护士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王微安朝赵悦馨的病房走去。在赵悦馨的病房门口，王微安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迎接王微安的是赵悦馨的一种凄美的微笑，而这凄美的微笑在王微安的心里后来成为了赵悦馨的墓志铭。
“你来美国究竟是为了学习的，还是为了生孩子的？”王微安一边朝床跟前的一张椅子走去，一边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调打趣说。
那种凄美的微笑依然浮现在赵悦馨的那张苍白的脸上。
“既为了学习，也为了生孩子。”赵悦馨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
往那张椅子走的过程中，王微安看到在赵悦馨的另一边摆着一张婴儿床，那张婴儿床四面有围栏，不绕过去，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于是，王微安绕到婴儿床的这一边，看到一个孩子安静地睡在那里。孩子被裹在襁褓里，黑黑的头发稀稀拉拉地贴在头皮上，淡淡的两道眉头平铺在额头，眼睛微微闭着，一只握拳的小手放在嘴边，另一只小手放在耳朵旁边，她像个天使一样安静地睡着，做着她的梦。这是不是她人生的第一梦呢？
“她真丑，是不是？”赵悦馨探起身，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孩子，对王微安说。
一个姑娘真正意义上的长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从她当母亲的那一刻。母亲这一角色让一个柔弱的姑娘摇身一变成为可以和全世界挑战的悍妇。赵悦馨这样一个姑娘，孩子的脐带刚与她分离，她刚刚当上母亲，还没来得及见证孩子的成长，还没来得及被孩子亲昵地叫一声妈妈，她望向孩子那爱怜的目光，谈论孩子时，她语气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的那种爱怜之情，已经让她的母爱光辉笼罩在了孩子的周围以及她的整个生命里了。
王微安笑了。
“我们刚生下来也许也是这么丑，竟能出落成现在这般模样，真是个奇迹！”赵悦馨又说。
王微安绕到椅子这一边，坐下来，并伸手握住了赵悦馨的手。赵悦馨的手冰凉如一块冰。
“你瘦了，是不是因为想我想的？”赵悦馨平躺下来，望着王微安的面庞，说。
这时，王微安的面庞看起来比赵悦馨的面庞还要苍白。只不过赵悦馨的苍白是病态的苍白，而王微安的苍白是惊吓的苍白。
“谁说不是呢！”王微安尽量挤出一丝自然的笑容，应道。
“我做梦都没想过我会这么早生孩子，”赵悦馨微微一笑，又说，声音低得就像在耳语，沙哑得就像破钟，显然分娩时的那种声嘶力竭的痛苦使她的嗓子还没有恢复过来，也许再也恢复不过来了。“微安，你难以想象生孩子有多么痛苦！”
王微安没有作声，她只是用柔和的目光静静地望着赵悦馨。赵悦馨的样子大变了。女子怀胎十月与分娩之痛会把她容貌之中丑的部分一丝不落地挤压出来。这时的她是一个最真实的女性，那种女性之魂在丑陋的极致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皮肤粗糙，目光无神，神采黯淡，头发蓬乱，身体臃肿，连说话的气息都带着沼气的味道。但是，正是这一刻，她是一位真正的女性，是一位值得歌颂的女性，拥有女性之魂与女性之魄。因为她用漫长的十个月的时间，看着自己的肚子由平坦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圆球，经历了不能闻异味、动不动就呕吐，到后来翻身都困难，下蹲都费劲儿，脚浮肿得无法穿鞋，感冒了不敢吃药，到最后她要经受分娩时的十二级阵痛，才能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这个新生命呱呱坠地，用一声划破长空的啼哭向世界宣告他的到来。这就是女性之魂、女性之魄，你说她丑吗？是的，经历这一过程的时候，她最丑。但是，我要是说，这恰是她最美的时候，这种美无法形容、不可比拟，光辉而伟大。
“我想你已经知道，她是个女孩儿。”赵悦馨又说，“我已经给她起好了名字，叫‘甜馨’。赵悦馨的‘馨’赋予了小甜馨。”
无论怎么克制，王微安的眼眶里还是噙满了泪水。
“别哭，有什么可哭的。”赵悦馨把手从王微安的手里抽出来，轻轻地揩掉从王微安的眼里溢出的泪水，说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死亡并不陌生，也不惧怕。谁都会死，我只是早一步而已。”
“你给赵叔叔和杨阿姨打电话了吗？”王微安忍住哽咽，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来？”
赵悦馨摇摇头。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给他们打电话？至少要让他们见你……”‘最后一面’这四个字，王微安没办法说出口，她再一次泣不成声。
“我的人生已成定局，”赵悦馨说，语气非常坦然。大限来临，即便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也会显得异常镇静自若。镇静得令人感到可怕。“让他们能安然地活一天是一天。他们生了我，是他们的不幸。我无以为报，最后只能做到这一步。”
“可是，悦馨……”
“微安，”赵悦馨打断了王微安的话，“我之所以叫你来，是为了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请你好好地抚养甜馨，”赵悦馨一字一顿地说，“是的，微安，你没听错，我想让你来抚养甜馨，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第一时间来美国的主要原因。我知道这是一个不情之请，对你来说太残忍了。可是，微安，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不信任任何人，哪怕是我的父母。”
王微安没有作声。
“我知道抚养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也知道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平白无故地有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多么大的累赘。我什么都知道。”赵悦馨依然情真意切地说，此情此景，就仿佛一位帝王在临终托孤。“可是，微安，你要知道，为了这个孩子，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是我生命的延续，她是我精神的再现，除了你，我不放心把她交给任何人。交给其他任何人，我都死不瞑目。”
王微安紧紧地握着赵悦馨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泪静静地流淌着。
“张之琛知道甜馨的出生。”赵悦馨紧接着说，“他会负担甜馨的生活费的。我的父母也会承担养育甜馨的责任。微安，你对我的爸爸、妈妈是了解的，他们绝对不会不管甜馨的。但是，那个直接陪甜馨长大的人，微安，我希望是你。”
“可是……”
“微安，”赵悦馨再一次打断了王微安的话，“我知道你可是后面想说什么话，我也知道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把甜馨托付给你，我这就解释给你听。在我看来，对一个孩子而言，重要的不是他是如何被养育长大的，而是他最终要被养育成一个怎样的人。对于这一点，我只信赖你，我深信你一定可以把甜馨培养成一个和你一样坚强不屈、出类拔萃的人。”
王微安依然没有作声。对王微安来说，赵悦馨的这个不情之请她很难应允，因为条件不允许。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姑娘养活自己都难，拿什么来养活一个孩子。这对孩子来说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王微安亲眼见证了祖母是如何含辛茹苦地把她养大的，祖母好不容易把她养大了，她自己却累倒了。养育孩子是天底下最大的责任，这个责任王微安自认为她承担不起。因此，她只能沉默。
“微安，我求你了。”赵悦馨再一次恳求道。
王微安依然默不作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微安。”赵悦馨又喊了一声微安，这一声的尾音刚落，孩子突然哭了起来，仿佛在为她的母亲助阵似的。王微安赶忙站起来，绕到孩子那一边。赵悦馨也坐起来，她想抱起孩子，但是她太虚弱了，手臂没有劲儿。
“让我来。”王微安说着抱起了孩子。在她抱孩子以前，孩子一直哭个不停。当王微安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望着她的那双清澈的眼睛时，孩子突然笑了。这一笑仿佛是从天堂照下来的一束光，这束光温暖了王微安的那颗心。也就是这一刻，王微安决定抚养这个孩子，无论经历多少苦难，无论经历多少风雨。
“悦馨，”王微安抬起头，望着赵悦馨，无比坚定地说，“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把甜馨好好地抚养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