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餐的时候,不得不偃旗息鼓的艾尔莎再没说一句令李白甫感到为难的话。这顿饭吃得非常平静。走过了大半生,艾尔莎第一次感觉到在亲情这一层面自己的无能为力。女儿正在远离她,可她却拉不住。这种远离不仅是一种距离上的远离,更是一种精神与情感上的远离。当玛格丽特逐渐长大,有了独立的人格,并能主导自己的生活以后,艾尔莎惊讶地发现女儿竟然再也不依赖她了,不仅不依赖了,而且迫不及待地想切断与她的一切情感与精神上的联系,这不能不让艾尔莎感到绝望。艾尔莎第一次对亲情产生了怀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这个孩子并把她养育成人。她为她受了那么多的苦与罪,到头来却没有从她身上得到一丁点宽慰的力量。艾尔莎感到无助与迷茫。
刚结婚那会儿,当知道约翰的心不在自己身上时,婚姻曾让艾尔莎感到无助与迷茫。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孩,被父母安排了一场大家都认为的合适的婚姻,她连这个男人的脾性都不甚了解,只知道他长什么样、家境如何,就嫁过来成为了他的妻子。而那时,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妻子都有什么责任与义务。她还那么年轻,懵懂无知,对自我没有形成客观的认识,对社会也没有形成客观的认识,就被一场稀里糊涂的婚姻决定了漫长的后半生要走的路。这是一条崎岖不平的窄路,而且沿途布满了荆棘。
可以这样说,婚姻赋予了女性一种社会属性,它要求你过一种合乎道德的生活,这是一种对人性秉性的约束,一个姑娘一旦套上了这个壳子,就不得不承担相应的社会义务:你得生育,你得相夫教子,你得遵循三纲五常。事实证明,这个壳子一旦套上就是一生的枷锁。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女性始终像一头负重前行的驴一样,习惯了在磨旁打转,她有可能会在压抑与苦闷的人生中获得一种委曲求全、没有质量的幸福,我们称这种幸福为麻木的、狭隘的、丧失女性主义的幸福。这是一种伟大的牺牲精神。作为母亲的女性为什么伟大,原因正在于此。但是,女性一旦在这个过程中有了觉醒的意识,痛苦便随之而来。而更进一步,如果一个女人不仅有了觉醒的意识,而且试图开始反抗,想挣脱生活赋予她的这种被动的枷锁,那就不单单是痛苦了,这就意味着她在有意脱离圈住她的固化了的生存意识,她想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可能性,什么样的可能性?参与社会进步与改造的具有创造力的可能性, 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另一种幸福的可能性,另一种活着的可能性,另一种精神呈现的可能性。于是,在困顿中挣扎,成为具有觉醒意识的女性终其一生的宿命。
艾尔莎就是这样一位有了觉醒意识的女性,她一直在她的命运中暗自挣扎。虽然挣扎的力量很微弱,只是荡起了几圈情绪上与精神上的涟漪,并没有产生惊涛骇浪般的大动静,但她至少觉醒了。艾尔莎的痛苦就是她觉醒的明证。
到了人生的中年,在与女儿的关系上一直那么僵持,母女俩互不理解,在某一刻甚至有了敌对情绪,这让艾尔莎感到十分悲哀,她更无助与迷茫了。因此,看着满桌子的美酒佳肴,艾尔莎食之无味,她只是觉得孤单。艾尔莎不自觉地放下刀叉,她抬起眼先是看看吃得津津有味的丈夫,又看看因为爱情的滋润而面若桃花的女儿,一个是她的枕边人,一个是从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多么的亲密且不可分割,但是艾尔莎一点也不了解且不理解他们,更不能指望他们了解并理解自己。一种深深的不可捉摸的隔阂横亘在他们之间,使那种原本应该亲密无间的亲情变得疏离且冷漠。艾尔莎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低下了头。
约翰根本不知道妻子的内心变化。与艾尔莎生活了多年,约翰从未试图真正地走进艾尔莎的内心世界。因为他不爱她,因此不愿费心去了解她。对约翰来说,妻子就是世俗意义上的那种传宗接代的工具以及有助于身心健康、延年益寿的保姆。玛格丽特出生没多久,约翰便收回了心,他再没在外面拈花惹草过,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事业上。但即便如此,他的爱、他的心都不曾真心实意地给过妻子。约翰总觉得妻子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不可能懂他的与众不同与宏图大略。事实上,是约翰不爱艾尔莎,才认为她俗不可耐。夫妻之间没有爱,是婚姻生活的最大悲哀之处。而对于约翰和艾尔莎而言,直到到了暮年晚景、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之间在五十多年的共同生活中,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的琐碎中,消磨了所有的激情,化解了所有的恩怨,磨平了所有性格上的棱角,在痛苦、不安、相互埋怨,大事上同心协力,小事上斤斤计较,各自那张平展的脸上皱纹一条条增加,原本笔直的身躯逐渐佝偻起来,在他们之间才架起了一座互为理解,互为依靠,惺惺相惜的桥梁。在这时,谈不上爱,也不必再提亲情,因为在生命的洪流即将流失殆尽的面前,这些被刻意强调的因素显得那么不值一提。生命本身就是璀璨夺目的,不需外假任何的形式与身份,它能自然地消亡已实属是一种不凡与伟大。
玛格丽特也体会不到母亲的内心感受,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愿体察母亲的任何感受。当玛格丽特有了独自生活的理由以后,她就很少回家了。可以这样说,玛格丽特是一位逃避回家的女儿。家不是她的避风港,而是精神上必须要承受苦难的一座牢狱。如若没有非回的必要,玛格丽特从来不回家,因为她不愿与母亲独处。艾尔莎的生活内容太单一,又没有培养一种特别的兴趣转移一下生活的压力,她把女儿当做了唯一可以倾诉内心积郁的对象,因此,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滔滔不绝地对正在塑造自己的人格与思想意识的女儿抱怨丈夫的种种不好以及生活给她带来的无数不如意与伤心事。以致使玛格丽特听得心烦意乱、六神无主,逐渐地,她非常反感母亲的这一行为。在某种本质意义上,艾尔莎的消极对玛格丽特的精神与性格的影响,是导致她后来选择自杀的一种不可忽视的动因。
为人母者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懂得守护孩子的心灵世界,大部分人在思想认知上根本达不到这一层面。艾尔莎就属于这大部分人中的一员。她始终在依着自己的心情与性情在培养玛格丽特,而不是站在女儿的立场依着她的天性在谆谆教诲、循循善诱。如果母亲的主观意志占了主导地位,那么孩子将势必在人格上会有所缺陷,因为孩子的主观意志在成长的过程中始终处在被压抑的状态。玛格丽特的心灵原本就像一张洁白的纸,但是在母亲的肆意涂画下,最后变成了一幅阴郁的画。以至于当她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很难再把那张画恢复成一张白纸了。母亲是孩子人格的第一位塑造师,母亲的秉性、行为、认知、眼界和人生观,基本上决定了孩子未来的人生的全貌。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一个孩子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他的出生与他的成长环境对他的人格所造成的影响。这就好比建造一座宏伟的大厦,根基打不好,会影响整幢建筑的质量。而一个人的童年就是他整个人生的根基,假如他的童年快乐多余痛苦,那么他的性格更趋向于阳光与积极;假如他的童年悲伤多余幸福,那么他的性格更趋向于悲观与阴郁。
毋庸置疑,玛格丽特属于后者,她始终置身在她自己的痛苦中,因而体察不到母亲的苦楚。对艾尔莎来说这也是一种悲哀,这种悲哀显得尤为难以释怀。教育从来都是一堂学问至深的课,很少有人能掌握这堂课的精髓。这需要有明察秋毫的智慧。亲情之爱从来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为了你怎样怎样;为了你好,我希望你怎样怎样。不,这不是爱,这是打着爱的名义在提出要求。爱,就是爱,爱本身是一种无条件的给予,给予对方我最好的东西:我最好的陪伴,我最好的体贴,我最好的支持与理解,我最好的关爱。我只是想要且愿意给予,你不能要求你所给予的人以等价的形式回报,如果把回报放在给予的前提,那不叫爱,那叫等价交换。但是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或者说其实很多人都是自私的,他不是在爱别人,归根结底他爱的只是自己,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因此在爱这条道路上,大多数父母和子女一直在互相折磨,不能相互体谅,相互包容,获得和给予对方最正确的爱。
在此种意义上,我们不能说艾尔莎不爱玛格丽特,也不能说艾尔莎对女儿的爱是基于必须有所回报的前提,只能说艾尔莎活了大半生始终没有搞明白亲情之爱的本质。正因如此,现时现刻,玛格丽特不愿体察母亲的忧伤与绝望。在母爱这一层面,玛格丽特从未体会过它的无私与伟大,她只是觉得母爱是一种无形的束缚,母爱是一种压迫,一种人生的羁绊。刚步入青春期那会儿,由于逆反心理的作祟,玛格丽特甚至认为有艾尔莎这样一位强势、严肃且不通情达理的母亲是她一生的不幸。所以逃离母亲的影响似乎成了玛格丽特一生的渴望与宿命。当她与李白甫相恋并有了成婚的可能时,可以说玛格丽特几乎完全忽略了母亲的存在与感受。她要独立了,谁也别想阻止她,这就是为什么在玛格丽特的婚姻问题上,艾尔莎的任何建议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微不足道。
虽然艾尔莎对李白甫的态度并不友好,但在用餐的整个过程中,只有作为局外人的李白甫感受到了艾尔莎作为主妇与母亲的不幸。李白甫一眼便看出,艾尔莎在这个家庭中没有地位,不是没有主妇的地位,而是在情感上没有主导地位。也就是说,艾尔莎的丈夫和女儿都不听她的。他们向来自行其是。
在与约翰的接触与交谈中,李白甫感受到约翰是一个无论在行动上还是在思想上都特别超前的人。换句话说,约翰不是一个会落入俗套的人,在他个人的人生大事上以及社会时事上,约翰始终有自己的独到的、精确的判断。约翰这个人不会被社会思潮左右自己的主观判断,他是一个行动与思想都特别独立的人,能辨别出思潮的精华与糟粕。李白甫感觉到玛格丽特有部分性格遗传了她的父亲。但是主导玛格丽特人生走向的主要性格特征,则在于她整个童年成长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母亲与父亲的行为,母亲与父亲的思想,以及母亲与父亲共同所过的婚姻生活给她营造的一种成长环境,这所有的一切塑造了现在李白甫认识的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是约翰与艾尔莎基因遗传的结果,也是他们精神的再现,但是她完全脱离了母体与父体,在她个人自由意志的主导下,玛格丽特渴求活成另外一个她理想中的人,但在玛格丽特的身上却始终摆不脱父亲与母亲的影子。这一点当李白甫踏足这个家庭的时候,从这个家庭的氛围和他们每个人的言谈举止中明确地感觉到了。这个家庭的这些成员,这个家庭的生活氛围,他们的思想与行为,决定了李白甫以后婚姻生活的某些特征。这在这一刻李白甫意识到了,但却没有认真地加以考虑。
李白甫从约翰的身上看到了积极的一面,但却从艾尔莎的身上看到了消极的一面。李白甫看得出,约翰身上的积极性并没有抵消艾尔莎身上的消极性。约翰没有对艾尔莎形成正面的影响,反而使她的消极越发消极了。一个女人终其一生最悲哀的事情,就是得不到丈夫与子女的理解。艾尔莎在认知上没有很高的觉悟,她无法理性地构建自己的世界。也就是说,一个女人即便成婚了,有了丈夫和孩子,她依然需要孜孜不倦地构建自己的内心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安置那个完整的或残缺的自我,不假外物,一切的创伤都自己疗愈,一切的欢乐也都自己体验。只有这样,作为人这样一个独特的个体,才不会在抱怨与不满中荒度自己的人生。
后来我们会慢慢发现,无论我们在社会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也就是说不管我们是丈夫、妻子、女儿、儿子,还是老板或者职员,我们始终是我们自己,无论我们以什么样的角色把自己安置在家庭中或者运行的体制中,我们首先得明白那只是一种关系,无论在任何时候,你需要跳脱这种关系,维稳你个人的世界。人不可在关系中沉沦,变得不好或更好,人只可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清醒地塑造自我,承受在所难免的压迫、痛苦、不理解、中伤和诽谤,因为这些都是社会因素,作为社会的人,无人可以幸免。但是我们得培养一种能力,那便是承受痛苦,消化压迫,接受不理解,对中伤持淡然的态度,漠然诽谤,我们不是要单纯地追求快乐,而是要明白,你在无法逃脱的前提下,怎么样合理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合理性才有可能意味着幸福。但我们要明白,幸福不是一个人终其一生追求的目标,而只是瞬间的感受。李白甫是明白这一点的,但艾尔莎并不明白。因此这一刻,李白甫是幸福的,因为他深爱的女子站在他这一边,并安静地坐在他的身旁,他能看到她的脸并感受到她的呼吸。而艾尔莎却是不幸福的,因为她的丈夫与女儿虽近在咫尺,却并不站在她这一边,与她是对立的。她也能看到他们并感受到他们的呼吸,但艾尔莎却体会不到李白甫那样幸福的感受。人与人处在相同的空间、相同的境遇下,内心感受却是多么的截然不同啊!
然而,幸福不是永恒不变的,它是流动的。所以,这一刻,李白甫虽然是幸福的,但成婚后的婚姻生活带来的所有变动,都使他的幸福成为了一个变数。正是这种变数,逐渐奠定了李白甫后半生要走的路。这条路是那么坎坷,如果此刻坐在自己深爱的女子身边的李白甫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当他与玛格丽特成婚后,他的人生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精神经历了怎样难以言说的洗礼与重创,也许把全世界的财富都给他,李白甫也决不会与玛格丽特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