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安的行为难以理解吗?也不是太难理解,但一般人理解不了。为什么理解不了?因为这种行为跳脱了世俗的认知范畴。自古流传下来这样一种说法:因抚养而成为亲属的一般在前面加一个“义”字或“养”字,比如义父、义女或养父、养女等。所以,按常理来说,王微安抚养了甜馨,甜馨就应该叫王微安妈妈。因为在当代不习惯用“义”或“养”这两个字了,人们喜欢直接以亲属关系称呼。可王微安不这样做,为什么?原因有二:其一,在王微安的认知观念里,她始终是把个体的独立性放在第一位的。也就是说,赵悦馨虽然生育了甜馨,而她王微安虽然承担起了养育甜馨的责任,但对甜馨来说,她始终是她自己,任何关系都只是一种外在的附加形式,与个体的本质而言没多大关系。也就是说,无论甜馨叫王微安妈妈,还是叫“王微安”这个名字,对她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影响,王微安是长者,甜馨是少者,她们相互陪伴着经历人生的旅程,这就是她们这段关系的本质意义;其二,甜馨对母亲的记忆,是赵悦馨为了这个孩子付出生命的代价的唯一补偿,对于这种补偿,王微安不想剥夺。所以,王微安总是刻意地把赵悦馨的照片与视频拿给甜馨看,赵悦馨本人虽然不在了,但是赵悦馨这个人物的概念一直存在,而且始终在伴随着她的女儿。在王微安看来,赵悦馨曾活过的价值就是甜馨的存在,而甜馨是不能忘记母亲这个根本的。这就是王微安为什么执意不以甜馨的母亲自居的主要原因。
亲情之爱的唯一可贵之处是记忆的流动与传承,正是永不泯灭的记忆使爱不至因为生命的终结而过快地消亡。祖母刘泉德已经过世多年,但是正是由于王微安对祖母的记忆,使祖母的精神犹在,灵魂不灭,那绵绵无期的爱如看不见的风一样轻拂着她记忆的面庞,在无数个触景生情的瞬间,祖母的一颦一笑,祖母的一言一语,就像王微安每天呼吸的空气和感受到的阳光一样,滋润着她的心田。
在赵赫和杨柳看来,王微安的这一不以母亲自居的行为表明她抚养甜馨完全就是单纯地付出,而不渴求任何回报,因此他们大为感动。要知道即便是亲生父母,养育子女也是有用意的,用意就是:我抚养你个小,你赡养我个老。当然我们不能说这是等价交换,但孝顺的本质本身就规范了子女的行为,父母含辛茹苦地把孩子养大,孩子不能不孝顺父母。“不能不”这三个字就是伦理范畴内一种合理的道德绑架。孝顺排在养育之后,先有养育之恩,后又孝顺之德,孝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天理如此,所以赵赫和杨柳自然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王微安的行为属实让他们夫妻二人与其说是感恩戴德,毋宁说是大为不解。但不理解并不意味着不会被感动。恰恰相反,赵赫和杨柳虽然不理解王微安的做法,却被深深地感动了。这种感动已不单单是情感上的感动,早已升华为道德上的感化了,因此才有了赵赫在经济上无条件地大力支持的这一举动以及那句感人肺腑的话——只要我在这人世一天,我就是你们的依靠。
其实,还没有说出这句话,而这句话已经在头脑里酝酿了,赵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时,他先把自己感动了。对于一位深谋远虑、谙熟心机的检察官来说,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为什么说相当不容易呢?因为赵赫已经意识到在王微安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他自己正在从利己的路上拐到利他的路上,正在从自私自利的功利主义转向仁爱大德的无私主义。以前,只有永无止境的获得才能让赵赫感到成就感,获得社会地位,获得财富,获得名望,这一过程就像海绵吸水;而现在,赵赫从真心实意的施与和付出中得到了满足感与幸福感,施与自己拥有的财富,他感到满足,付出赤诚而淳朴的爱,他感到幸福,而这种幸福感与之前的成就感相比,前者就好像在饮鸩止渴,而后者却犹如沐浴甘露。这就是那种道德感化的具体表现形式:社会学意义上的一个践行功利主义的人超越了社会性,而上升到哲学性,追求一种永恒的、高尚的、踏实的幸福。
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王微安本来没想过感化任何人,她只是在做她自认为的分内的事情,却没成想导致这样一种出乎预料的结果。
哲学家有仁德、大义的特征,因为哲学家能把功名利禄看淡,但是作为一个游走在政界的人士,又和司法打了半辈子交道,这种人更看重权谋,而不是仁德。在帝制时代,有酷吏这一职业;在文明社会,有检察官这一职位,酷吏和检察官的本质是一样的,都在行使司法的权力,用法律这一武器维护国家这台机器的有序运转。在这一方面,赵赫做得相当出色,他并不愧对检察官这一身份。事实上,这一年,也就是妻子与他两地分居的这一年,赵赫的职位出其不意地晋升了,他被从地方调到了中央,虽然依然任检察官一职,但意义却非同小可。
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不可以被打垮,身体可以承受痛苦,但精神不灭。这一时期,这一点在赵赫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混迹官场多年,为了往上爬,赵赫可谓是权谋用尽,必要的时候也不择手段,但在赵赫身上始终有两点是难能可贵的,其一:他能明眼辨人;其二:他能勇于自省。勇于自省使赵赫在不断犯错的过程中不断地悔悟,以致没让他彻底地迷失自我、误入歧途。贪污腐败、卖官鬻爵这种勾当,赵赫浅尝辄止,不像那种欲壑难填的人,越陷越深,越走越远,最后亲手把自己毁在贪婪的无止境的欲望里;明眼辨人使赵赫余生有了王微安这样一个不是女儿却近似女儿的姑娘。赵赫在王微安身上看到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德行的极限。王微安不是一个圣人,她只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姑娘,但王微安在自我塑造的过程中所做的点点滴滴所彰显的那种不凡的精神,比一位集大成者的圣人所说的所有箴言更令人震撼。我们读《论语》,孔子的言论发人深省,这是思想的直接启迪。但是,如果你眼见一个人身体力行在做件件发人深省的事情,那种震撼已经超越了思想的启迪,而是灵魂的震颤。这就好比欣赏梵高的《星月夜》与真的站在星月夜那样的景色下,谁都知道哪个更震撼灵魂。
而王微安就这样震颤着赵赫的灵魂。顶着一头白发从美国回来后,赵赫并没有消沉多长时间,他一头扎进了工作中,用忘我的工作精神消释痛失女儿的悲伤欲绝之情。赵赫看起来依然很忧郁,但他从不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说自己的忧愁与苦恼,如果哪个没眼色的人问及,赵赫就淡淡一笑,说:“都过去了,活着的人就该好好地活着。”但当赵赫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悄悄地抹眼泪。假如抹眼泪已经无法消解悲伤,赵赫就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喝闷酒,喝醉后像个女人一样嚎啕大哭,哭完后睡一觉,第二天继续投入工作。在旁人看来,赵赫是一位冷漠的父亲,其实,赵赫究竟是一位怎样的父亲,他的女儿泉下有知,而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最令赵赫欣慰的是每个星期和妻子通个视频电话,和她唠唠家常,看看微安,看看甜馨。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在经历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人生的离别与苦痛后,赵赫才明白家才是唯一的港湾,隽永如流水一般的亲情才是精神的归属,爱才是灵魂的栖息地。功名利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如水中花、镜中月。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看清了一切,也看淡了一切,不刻意追求了,那些之前你刻意追求的东西反而唾手可得了。就在这时,赵赫接到了调任令,但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感到十分高兴,他平静地从地方到了中央。这种调任赵赫和妻子只字没提,这次来美国,他也没说。杨柳以为丈夫还一直在原单位任职。照顾甜馨和忙着学习外语,这两件事占用了杨柳的全部时间,她现在对丈夫工作上的事情也不那么上心了。
然而,杨柳从来不知道,分开的这段时间,尤其是她的那种学习外语的上进心,使赵赫对她刮目相看,这对夫妻到了人生的后半生,再一次学会了彼此欣赏。而正是这种彼此欣赏,点燃了他们之间的那种死去的爱。当然,这种爱不是初恋时的那种爱的死灰复燃,而是一种全新的、更健康的爱。这种爱是在旧爱早已泯灭的余烬中绽放的一朵新爱的玫瑰,这是爱的涅槃重生。这是在人性的枯萎中重塑人性,这是双方在爱的枯萎中发掘对方值得重新被爱的价值。
一件东西破损了,不要着急去扔,试着修补一下,说不定修补好还会用很长时间。爱的道理也是这样,两个原本很相爱的人,由于各种矛盾不爱了,不要着急分手,试着弥补一下裂痕,反复地爱上同一个人,既是人性的磨炼,也是爱的磨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