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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锁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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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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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边缘》连载

第一十九章

但是人是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的。命运如果有可预知性,人类社会将不复存在,因为任何人都不愿承受在命运之海上浮沉的整个过程中必须承受的那些惊涛骇浪般的冲击与痛苦。生命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痛苦、无奈、挣扎与彷徨这些支流不由分说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注入这条河流,随着社会的变迁、时代的更迭演绎生存这出大戏。每个人虽置身在生存中,却始终在生存边缘徘徊,某时踌躇不前、游移不定;某时又坚定不移、果敢无畏。

对李白甫比较了解的人也许不能说李白甫没有感情,而只能说他是一个善于控制自己感情的人。一个善于控制自己感情的人,无疑是一个极具理性的人。而一个富于理性的人,必定善于思考,善于判断,善于分析。约翰在与李白甫的初次接触中就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约翰很欣赏这个年轻人,欣赏他的老成持重,欣赏他的踏实稳重,尤其欣赏他的不易喜形于色。妻子给了李白甫那么多难堪,但他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悦。对于一个青年人来说,这是罕见的,也是难能可贵的。因此,约翰深信将来李白甫一定会成为一个大有作为的人。

当约翰知道女儿有了成婚的打算,并得知这对年轻的恋人彼此相爱的时候,约翰不再多加干涉,而是给予了非常肯定的支持。这是由于约翰自身婚姻的悲剧性,使他对有爱的婚姻持有一种近似于偏见般的肯定的态度。因此,当约翰知道了李白甫的国籍、他的职业属性的时候,他依然没有考虑这些因素对女儿以后婚姻生活的影响,他觉得有爱的婚姻可以排除万难,是婚姻生活的上品。当然约翰的这种观点不能说是错的,但也绝对不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处在不断变化的过程当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因此有爱的婚姻也不可能意味着绝对的幸福。因为置身婚姻生活的俩人的思想会改变、情感会改变。后来玛格丽特的悲剧就证明了这一点。

在性格特征上以及道德修养上,李白甫有他绝对的优势,但是在学术追求上以及他个人的价值实现上,李白甫的执着执拗到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地步。这一面在当时约翰没有觉察到,后来才慢慢地体会到了,但那时已为时已晚。这位在商海浮沉了大半生,获得了令人眼羡的财富的男人其后半生都生活在郁郁寡欢的岁月里。约翰的一生在商场上得志了,但在婚姻中却是失意的,而在亲情中,最后留下的只是悔恨与无奈以及无限的苦闷与哀愁。

玛格丽特去世的第三年,艾尔莎开始变得有些疯疯癫癫,她被送进精神病院治疗了一段时间,情况好转后,约翰又把她接回家。自此后,他成为了妻子的保姆。前半生,约翰厌恶妻子的脾性,反感她的行为,某时与她共处一室会感到窒息。但是后半生,当妻子变得像个无知的三岁女童,动不动就乱扔东西、哇哇大叫或者嚎啕大哭时,约翰反而对她有了包容性,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妻子的饮食起居,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给任何人。看不到她,他就心里发慌,害怕妻子像女儿一样突然离开自己。约翰在晚年也变得有点神经质了,但万幸的是那丝掌控生活的理性从未消失殆尽。

在医生的建议下,后来约翰带着艾尔莎移居到了瑞士,医生说瑞士的环境有助于艾尔莎病情的恢复。但是艾尔莎的病情始终没有恢复过,也就是说,艾尔莎再也没有清醒地活过一天。一直处在那种半清醒半懵懂的疯疯癫癫的状态中。艾尔莎在七十九岁那一年终于结束了她痛苦的一生。第二年,约翰也安静地离开了这个纷扰的世界。据说当约翰被发现时,他的身体早已冰凉,但他的表情却非常安详。

在人生的终局,一个人的一生是否完满而幸福,才可以盖棺定论。但是,这种盖棺定论对被一块墓碑封印在一抔黄土里的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人死如灯灭,自此以后,生活是别人的,世界是别人的,无论是生前的虚荣,还是死后的哀荣,与你都毫无关系。所以,对约翰和艾尔莎的一生,我们不作任何评价。他们曾用力地活过,他们曾爱过、哭过、笑过,这就够了。

可以这样说,玛格丽特的自杀改变了三个人的生活:她的母亲发疯了,她的父亲虽然承受住了打击,但后半生再没有那种纯粹的幸福可言,而她的丈夫余生都活在不安与悔恨中。

王微安认识李白甫的这一年,正是李白甫的那种不安与悔恨的情感最强烈的这一时期。一个人的精神生活在这种状态下是最可怕、最激烈的时期。尤其是对于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来说。失去妻子的这一年,李白甫一直生活在自我压抑的状态中。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强大的理性作为支撑,李白甫像艾尔莎一样早就发疯了。这是因为李白甫始终是深爱着自己的妻子的,这种局面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李白甫的这种对爱的深情遗传了他母亲吴星星的情感特征,这是他的优点,但某时又是最容易使他受伤的一种相对而言的缺点。

假如李白甫不是一位深情笃定的丈夫,也许他也不会这么受伤。但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脸面与尊严,妻子是自杀,李白甫对外界公开声明她死于癌症。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俗语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有一句人们耳熟能详的谚语,即没有不透风的墙。因此,当这位心理学家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突然去世的妻子是死于癌症时,却适得其反,那些衣食无忧,整天闲得发慌,最爱多管闲事的人却大张旗鼓地与他唱反调,在背地里一再强调,他的妻子是自杀身亡。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既然是突然自杀,为什么会自杀?于是经过反复推敲、前思后想,喜欢自以为是的人下了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论断:死于心理疾病。难道很多自杀的人不都是死于心理疾病吗?也就是说,这位心理学家的妻子肯定死于心理疾病。看来专家也难免落人笑柄。这也就是赵悦馨提到的那种讽刺效果。

李白甫无法应对舆论压力,他想平静地生活,平静地承受痛苦,平静地接受他个人的灾难,但做不到。尽管事实如言论所说,但他依旧无法承受这一切,最后决定回国,正是在这样的人生困境中,李白甫来到清华大学并遇到了王微安。多年以后,当李白甫每次回想起自己像一只打败的斗鸡,怀着绝望而沉痛的心情,和那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讲述自己的人生的这段可怕的遭遇时,都难以置信,人为什么在某些时候竟然那么脆弱,轻易地就把自己的隐痛暴露给了另外一个人。但此时此刻,李白甫并没有看出来王微安会对他的已经千疮百孔的人生造成何种影响。李白甫只是觉得痛苦,他淹没在回忆的深海里,无尽的沉痛攫取了他的一切感官意识。

王微安离开李白甫的办公室回图书馆的一路上,脑海里都在回想他们的这次谈话内容。这个年轻的姑娘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她也没想到那个不经意间写下的字会导致这么多的后续事件,她更没想到李白甫的人生有那么多的隐情,她尤其没想到李白甫会对她和盘托出一切。尽管是她引诱他说出来的,但她依旧难以置信。此时此刻,王微安的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在邪恶边缘徘徊却游移在感性之间的微妙的激情。对一切祛魅是一个人清醒地认识这个社会的一种有效手段。只有祛魅,拨开包裹事物的那层表面的滤镜,认清事物的本质,人才能够客观地看待它的价值。这是王微安从与李白甫的这次谈话中领悟到的东西。王微安不敢把它当做真理,只能说就目前而言是一种认知上的觉悟,可以理性地指导她的人生。

在王微安看来,那些众说纷纭的言论几乎把李白甫神化了,女学生对他倾慕有加,男学生对他崇拜至极,人们把李白甫当做心灵捕手,似乎他有能力拯救所有人的那颗迷失的灵魂,可是最真实的李白甫其实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麻木地过着那种鲜为人知的自食其心的阴暗的生活。李白甫用来拯救别人的那种能力,对拯救他自己来说显得那么力不从心。李白甫甚至于从来都没想过他自己也是需要被拯救的,他自己也有一颗病态的灵魂,他自己就是一个病人,却在四处行医。

“人是一个多么复杂的个体呀!”王微安在内心深处暗自想道。推人及己,王微安由李白甫的复杂性、可悲性与难以理解性联想到了自己。她边走边回顾自己短暂的前半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错综复杂的因素促成了现在这样的一个名叫王微安的姑娘:二十一岁,说不上很漂亮,但也不丑,有一颗自认为讳莫如深的心,时而善良温存,时而冷漠无情;有时理性,有时感性,有时又在腹黑与邪恶之间玩着阴暗的手段;是一个人,又是一头动物,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为天使,在某种意义上又的确是一个恶魔。意识到自己魔性的这一面,王微安突然想到了自己在无意识间写在白纸上的那个敏感的字。

“我为什么要写下那个字?”王微安又这样问自己,“难道我对此有什么诉求吗?我渴望某种行为吗?”她的脸突然泛出一片红晕,不禁难为情起来。

“一个姑娘怎么可以这样!”这是世俗意义上的约束观念;“人的本能和动物的本能毫无二致。”这是社会学理论。王微安在课堂上不经意间写下的那个字是潜意识的一种行为,反映了她来自本能的少女冲动和学习过程中获得的理论经验。这是一个人的成长之路必须要经历的一个过程。其实人始终在过两种生活,一种是意识范围内的生活,这种生活被世俗与道德感所约束,我们认为这是一种克制且符合人情常道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一种光天化日下的生活,人们通过这种生活来定义你的为人、道德与品质;另一种是潜意识范围内的生活,这种生活一般通过梦境显现或反映。这种生活不被旁人所窥视,只有做梦者自己清楚。但这种生活最能反映那个被压抑的、真实的、矛盾的、异常复杂的自我。

王微安在课堂上所写的那个字看似似乎是无意识的行为,其实是潜意识的有意行为,是一种动物性的本能行为;在与李白甫的对话中,王微安说了那么多大胆的话,看似是当时的一种冲动的反击,其实也是潜意识行为。也就是说,王微安虽然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但她在本质上是一个身体发育成熟的人,她有她的本能需要。这本身没什么错,王微安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只不过以那样的方式体现出来,事后她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就是王微安此刻脸色泛红的原因。

但现在在进行了一番有必要的思考后,王微安觉得这种不好意思没必要延续那么长时间,于是她收回了这一方面的想象,她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对李白甫这个人浮想联翩起来。这位老师让王微安觉得既新鲜,又难以理解,还不得不对他充满同情。这复杂的感情搅扰着王微安的心。她第一次觉得男人的世界有时也是那么的不堪一击。王微安边走边胡思乱想,在回图书馆必经的一条甬道上,她突然看到了张之琛。张之琛满面愁容,手里抱着两本书,低着头,正百无聊赖地踱来踱去。王微安一眼看出,张之琛因为某件事正焦头烂额、心绪不宁。意识到有人走近,张之琛抬起头,一见是王微安,不禁对她微微一笑。不知道为什么,这微笑有一种凄苦的味道。王微安感到莫名其妙。

“你刚从李白甫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吗?”张之琛问。

“是的。”王微安回答,“悦馨呢?”

“她有事儿先走了。”张之琛支支吾吾地应道。

张之琛说谎了。赵悦馨是被他支走的。王微安一跟着李白甫去他的办公室,张之琛就一本正经地对赵悦馨说:

“悦馨,要不你先去自习室。刚才学生会的人给我发来信息,说有事儿要谈。我先去和他们会面,然后去自习室找你。”

赵悦馨点点头,自己朝自习室走去。而张之琛耐心地等赵悦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便径直朝图书馆走去。张之琛在图书馆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个多小时,始终不见王微安回来,便索性走了出来。人们都相信自己的直觉,张之琛也不例外。而这个青年又优于那些一般人,因为他有过人的智慧。因此,他对自己的直觉尤其信赖。在张之琛看来,那不单单是一种直觉了,而是一种经过仔细观察、反复推敲,逐渐显露的思维倾向性。此刻,正是这种思维的倾向性告诉张之琛:在李白甫老师的办公室肯定发生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正是这件张之琛目前还不得而知的非比寻常的事情让他坐卧不宁。

推己及人,张之琛深信李白甫对王微安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情。这不是凭空想象,而是从李白甫站在讲台上看王微安的那种眼神看出来的。张之琛记得十分清楚,三年前,他第一次凝视王微安,用的正是这种眼神。这种朦胧而迷恋的眼神,胜过一切甜言蜜语。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有时一个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想法,但他的眼睛会首先泄露他内心的秘密。正是这个原因,因此,连李白甫自己都不清楚他第一次注意到王微安时是什么心情,而旁观者张之琛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真是匪夷所思。

张之琛不是一个朝三暮四的年轻人,他自始至终深深地眷恋着王微安。当张之琛第一次看到王微安时,他在内心深处就认为,这一生他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因为王微安就是他做白日梦时无数次幻想过的那种理想伴侣。但三年来,张之琛对王微安始终一筹莫展。张之琛不仅无法靠近王微安,而且连和她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这个姑娘似乎有一种能力,就是用冷漠把自己和别人隔离开。王微安的世界被一堵冷漠的墙圈了起来,她不愿走出来,也不想让别人走进去。在那个张之琛望尘莫及的神秘世界,被无穷无尽的知识填满了。那个世界像个贪得无厌的无底洞,恨不能把图书馆所有珍贵书籍的内容都囊括在内。王微安似乎不愿把她的宝贵时间浪费在除了获得知识以外的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她的这种想法就是铜墙铁壁,把那些想占用她时间的人无情地拒之于千里之外。连爱情都无缝可入。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令张之琛着迷,那就是王微安的忧郁气质。人们都说忧郁是一种高贵的气质,碰巧张之琛也这样认为。这是因为他也有这种气质。正是这种气质使张之琛不由自主地要时时刻刻关注王微安。

然而,张之琛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够去默默地关注王微安了。他不能再做王微安背地里的守护神了。因为张之琛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去哈佛大学读书了。这个很快最短一个月,最长三个月。所以,这个心急如焚的青年在万般无奈下,选择以退为进。他向自己并不喜欢的赵悦馨求爱,只是为了能了解并走进王微安的生活。张之琛知道这是下下策,而且知道很可能因为此事会把自己的名誉毁掉,被大家称为渣男。但他属实已是黔驴技穷、走投无路,只好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了。

所以,李白甫的出现完全打乱了张之琛的计划,他一下子就慌了神,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是张之琛万万没有想到的。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正在于此。以前张之琛是这样绞尽脑汁考虑的:等他与王微安彼此了解并互不生厌后,就对赵悦馨表现出恰当的冷淡,使她知难而退,主动提出分手,他就欣然接受。然后,他再想方设法使王微安对他产生好感,他就趁机对王微安表露自己多年来的爱慕之情。他深信忧郁的王微安会被自己感动,因为忧郁的人有一颗容易被感动的心。然后他们像所有历尽波折、两情相悦的男女一样,自然而然地相爱。这样一来,等他出国时,他就带王微安一起走。他家境殷实,有足够的经济条件让王微安在美国接受正规且优越的教育。而父母又给了他恋爱上的充分自由,等他与王微安获得理想的学位,且年龄适当,他们就可以结婚。他想娶她,这是刚见到王微安时张之琛在内心深处就认定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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