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去世后,李白甫回到了祖国并在清华大学任教,于他个人的命运而言,既是偶然性,也是必然性。纵观每个人的一生,在那些重大的转折面前,都是偶然性与必然性并存的结果。一个人很难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于个人命运而言,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推着前行,只能这样说:一是外驱力,即时代的力量,也就是社会大势的力量;二是内驱力,即个人的信仰、理想、价值追求和身体健康的指数。几乎可以这样说,一个人身体健康的指数基本上决定了他的个人命运究竟能走多远。
对李白甫来说,他这一时期的命运,即人生中路以后的命运才刚刚铺展开来。而他的命运的新的起点的导火索就是王微安。一个人的一生总要遇见许多人,可以说是形形色色、鱼龙混杂。但是能把相遇演绎成际遇的也属实不多,这需要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有些人擦肩而过,就像蜻蜓在湖面点了一下水,没惊起一丝涟漪;有些人纠缠了一段时间,就像麻绳打了一个结,后来终究也被解开了,解开后那打结过的痕迹慢慢地就被淡忘了;有些人不是擦肩,也不是打结,而是碰撞,与你的生命碰撞,与你的灵魂碰撞,碰撞出新的命运序曲,这时彼此的命运就有了全新的色彩,这叫际遇。
而李白甫与王微安的际遇就这样开始了。此刻,坐在王微安刚刚离开的这间鸦雀无声的办公室,李白甫心乱如麻,思绪万千:
“我刚回来没几天,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妻子是自杀这件事的?”
这是李白甫思考的第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他意识到什么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什么叫“隔墙有耳”,什么叫“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白甫进一步想道:“与其说谎,再用叠加的谎言去掩饰第一个慌,还不如一开始就说真话。这样无论是人生还是精神都会轻松很多。也许我还没有回国,有关于我妻子自杀的言论就已经登陆了。人们就喜欢谈论别人的是非功过,然后依着自己的喜好再添油加醋一番,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事情就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了。舆论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我极力掩饰,最终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人生是多么可笑和滑稽啊!”
“可笑”和“滑稽”这两个词,使李白甫想到了王微安这个人和她的言论。
“她叫王微安,二十一岁,在图书馆工作。很早就辍学了,却拥有非凡的智慧。是的,这个姑娘不简单,她的言论多么犀利!多么深刻!她说得每一个字都字字珠玑,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在她的言论攻击下,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别说是一无是处了,简直连人都算不上。一位高等学府的教授竟然被一位图书馆管理员批判得体无完肤。”想到这一点,李白甫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微笑。“难怪孔子说‘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李白甫继续想道,“这个姑娘可以说在正值求学的年龄就失去了教育机会,她根本就没有老师。可是,在和我短暂的交谈中,无论是弗洛伊德的理论,还是柏拉图的观点,或者托马斯·曼和马尔克斯的思想,她都掌握和应用得非常到位。无须怀疑,她已经把所学的都融会贯通,能游刃有余地为己所用了。这相当不简单!很多在正统教育下求学的学子们都做不到如此,对此我十分肯定。我在维也纳大学教学过,也在哈佛大学教学过,我知道真正出类拔萃的学生都是屈指可数的。这个姑娘……怎么说呢?当我第一眼注意到她时,就感觉她浑身都透出一种天才般的禀赋,智慧之光笼罩着她,让她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只是她的目光隐隐地含有一种悲伤,气质又显得太过忧郁。这样不好……我为什么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她?”
李白甫厌恶地皱起眉头,换了个坐姿,试图把王微安的形象从脑海里赶走,却无济于事。李白甫之所以不想想王微安,是因为李白甫的理智提醒他他不该想这个姑娘。这个姑娘无情地揭开了他的伤疤,这一行为已经足够恶劣了,他不应该想她,想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些令他痛苦的回忆,想起自己刚才难堪的处境,以及讲述自己的那段可悲的婚姻时的那种悲伤的心情和忧郁的音调,但李白甫就是做不到不去想王微安。王微安就像一个强大的磁场,而李白甫就是一块渺小的磁铁,那个强大的磁场始终吸引着这块渺小的磁铁。此刻,李白甫正在心情纠结地体会这种被磁化的感觉。
“该死!”李白甫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喃喃自语道,“我为什么总是忍不住要去想她?以前和故去的妻子谈恋爱时,我也没有这种感觉。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为什么搅得我如此心神不宁?可是,我能感觉到,在我的极度悲痛中,有一种兴奋激越的心情在萌生。它已经战胜了那种往事引起的心潮低落,我竟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感。上帝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这时,李白甫依然不明白由王微安引起的这种心境的激荡究竟产生的动因是什么,是他们思想碰撞的延续?思想的碰撞确实让李白甫对王微安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复杂,复杂中又有一种朦胧的意境之美,意境之美下又震荡着一种恐惧心理,而此刻正是这种恐惧心理折磨着李白甫。他猛然站起身,反剪双手,开始在办公室的地上踱步。李白甫刚走到门口,正要往回返,突然踩到什么东西,感觉脚心被硌了一下,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使他不禁蹙了一下眉头。李白甫下意识地拿起脚,看见一枚别致的胸针躺在地上,身体还在微微晃动。他急忙小心翼翼地避开胸针把脚放下来,弯腰拿起这件漂亮的装饰品,仔细看了看。这枚胸针材质坚硬,做工精巧,并没有被他踩坏。李白甫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这是谁的?”李白甫低声问,“今天除了那个姑娘没人来过我的办公室。难道是她的?”
一想到这枚胸针很可能是那个姑娘的,说不出为什么,很久没有因为某件小事而开心过的李白甫竟然破天荒地笑了。李白甫原本就英俊,笑起来就更英俊了。因为李白甫的牙齿雪白、整齐且密实,而且笑的时候右边脸颊会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使他看起来既文雅又美观。李白甫之所以不由自主地笑了,是因为他真切地意识到,他已经有了一个充分的理由去见那位被他冷冰冰地打发走的姑娘了。虽然他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此刻,当李白甫不由得要想起王微安的时候,他在内心里称她为姑娘。李白甫之所以在背地里也不敢直呼王微安的名字,是因为他不敢。当他叫她姑娘的时候,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身份和年龄划分得一清二楚:他是一位三十五岁的老师,她是一位二十一岁的图书馆管理员。但是,如果他毫无顾忌地称呼她王微安,那么一切就都模糊不清了。在李白甫的眼里,她除了女人这一个身份外,再也不具有其他意义。而他已对这个女人没有抗拒力了。
显然,李白甫之所以心情激荡的另一个原因正在于此,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李白甫对王微安产生了难以克制的、解释不清的、复杂而朦胧的、甚至是乔装打扮以后的一种他既不愿承认、也不想承认的情感。这种情感没有喜新厌旧的色彩,更没有死灰复燃的色彩,尤其没有兽性行为指导的那种‘寻花问柳、拈花惹草’的色彩,而是有至高追求的人渴求的一种志同道合。对,精神与灵魂上的一种志同道合。正是这种志同道合的渴念使李白甫此刻想着王微安。
“没错,是她的。”李白甫在心里对自己说,神情显得异常激动。“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就注意到她的胸口的确别着这么一枚胸针,在教室灯光的照耀下,这枚胸针熠熠发光,我还不由自主地瞥了它一眼。”
李白甫把胸针握在手心里,又开始踱步。李白甫还有个习惯,那便是一旦有什么问题是他一时间想不明白的,他就开始踱步。李白甫认为踱步有助于他理清思路。现在他就是这么做的。此刻困扰李白甫的问题是:他该如何对待王微安这个某时美艳动人,某时又冷若冰霜的女孩?王微安就像命运抛给李白甫的一个难题似的,他想解却又不敢解。
与玛格丽特的婚姻走向那样一个结局,是李白甫没有想到的,也是他不愿接受的,但那是事实,且已成定局,李白甫不得不接受。现在,在踱步的过程中,李白甫不自觉地要把王微安和玛格丽特放在一起对比。李白甫清晰地回忆起玛格丽特第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时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她清纯、高冷、目无下尘,个性纯粹得没有一点杂质,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鄙视一切的力量。玛格丽特去做心理咨询,却不善于和他沟通,这说明玛格丽特在个性上非常保守,她习惯于包裹自己,不愿把内心想法轻易地告诉别人。而王微安一开始战战兢兢,显得拘束、胆怯、无所适从。可是后来她揭去了那层犹豫不安的面纱,显得无所畏惧、镇定自若,对自己的学识与思想胸有成竹,逻辑思维清晰,出口成章,且语言富有智慧与悟性。也就是说在与李白甫的谈话过程中,王微安不是在生搬硬套那些理论知识,而是完全把那些知识变成了自己的学识,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那时的玛格丽特与现在的王微安是同龄,而且玛格丽特接受了正统教育,而王微安却没有。玛格丽特出生在优渥的家庭,而王微安却是一个孤儿。玛格丽特高雅、有个性、容貌惊艳,而王微安内敛、落落大方,气质出众。这两个姑娘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两个姑娘甚至没有可比性,但李白甫就是把她们放在一起在苛刻地对比着。对比下来以后,李白甫把好的评价给了王微安。他觉得王微安在整体上更胜一筹。而且王微安的未来不可估量。现在跳出他与玛格丽特的那段婚姻关系,李白甫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回顾玛格丽特这个人,他突然觉得玛格丽特在很小的时候就享受尽了一切,因此在她的人生中没什么可追求的,而作为母亲的艾尔莎在思想上又那么偏激和狭隘,她没有崇高的理想,更多关注的是她个人的悲欢离合。因此,在母亲的影响下,玛格丽特没有树立远大而高尚的目标,导致她精神世界的匮乏,而这种匮乏吸食了她生命的活力与元气。因而年纪轻轻,玛格丽特的精神就萎靡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追求什么,什么能让她感到生命有意义。因为她几乎什么都拥有,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因为玛格丽特拥有的一切太唾手可得,在她眼里不值钱,因此不足珍惜。所以,玛格丽特拥有一切,同时又一无所有。
而王微安与玛格丽特正好相反,她什么都没有,所以她需要一切。但获得这一切需要付出努力,这种努力也就是生活的动力,人生的目标,生命的价值。努力的第一步就是获得学识,而王微安这个姑娘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她自强不息,正在获得或者说已经获得了她渴望的学识。这是李白甫在与王微安的交谈中了解到的。这就是为什么李白甫觉得王微安这个姑娘不简单。李白甫之所以洞悉了王微安的生存动机,是因为他也是这样一步步塑造自己的,因此他非常了解王微安的心理,正因为他了解她,所以他偏向王微安,把好的评价给了这个刚刚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姑娘。
这也正是为什么李白甫对王微安产生了一种有志同道合色彩的情感,而此刻正是这种情感搅扰着李白甫的心绪,使他坐卧难安。因为这种情感是违背李白甫的初衷的。玛格丽特去世使李白甫成为一位鳏夫,自此后,他决定不再牵涉儿女情长的事情。李白甫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其实也很好理解。他从来没想过以那种方式恋爱,但恋爱了;他从来没想过会那样结婚,但结婚了。一切都不是他计划中的事情,但一切又好像就该如此发生,于是李白甫心甘情愿地接受并享受了这个过程。他想得很简单,我就这样生活,一直生活下去,直到寿终正寝。但世事难料,中途出了变故,这让李白甫深受打击,他不可能不反思,也不可能不自省。反思与自省的结果是:情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伤心伤肺。于是他决定再也不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这就是李白甫在妻子自杀以后、遇到王微安之前这一时期的思想。
但是,当王微安出现后,李白甫的思想突然转变了。这种转变之快和意想不到令李白甫难以置信。所以说人是极其复杂多变的。人自身的这种矛盾性贯穿个体的一生。每个人终其一生其实都在和自己的矛盾性做斗争,直到生命的结束,这场战争才会消停。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外部世界,是自己的思想与灵魂;人最沮丧的不是你得不到你想得到的一切,是你不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人最大的阻碍不是你无法实现自身的价值,而是你根本不明白自身有什么价值;人最悲哀的不是看不明白这个世界,而是看不明白自己。人的一生能把自己活成一个真实而自由的人,这个人就算没白活。
毋庸置疑,王微安不经意间闯入李白甫的视线,他已经无法不去注意她了。正因为李白甫开始忍不住要去关注王微安,因此王微安的出现对李白甫来说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李白甫心里十分清楚,假如他更看重那种他渴望已久的内心的安宁与平静,他就必须从此以后不去干涉王微安的生活,也不让王微安涉足自己的生活。这一点很容易做到。王微安不是学生,在发生了刚才的不愉快之后,她很可能再也不去听他的课了,这就避免了经常见面。他偶尔也许会去图书馆,但毕竟频率不高。这次交谈后,只要李白甫近期不去图书馆,他就见不到王微安,那么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波澜就会逐渐平息,最后被彼此完全忘记,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然而,李白甫不可能不去见王微安。现在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了。因为当王微安突然抓住李白甫的手,用同情理解的目光望着他的时候,这个孤独的男人的那扇孤寂的心门已经吱吱扭扭地自动打开了。从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对视的那一刻开始,李白甫就渴望王微安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李白甫知道除了王微安没有人可以让他轻易地打开心门,除了王微安也没人能完全理解他。要不然他不可能那么无所顾忌地把一切对王微安和盘托出,把灵魂深处的忧伤与隐痛赤裸裸地呈现在这个姑娘的面前。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可怕的,你把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掏出来给别人看了。后果会怎样?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人,因为她与你的生命从此以后有了关联。现在就是这样,李白甫眼里看到的是王微安,心里想到的是王微安,脑海里思索的也是王微安。王微安仅用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占据了李白甫的整个生命。李白甫仅仅见了王微安一面,就为她痴狂。这种感觉让李白甫心惊胆战。
“我现在就去图书馆找她,”李白甫对自己说,“不行,有点儿太操之过急了,这样她会发现我的心意的。晚上吧,晚上我去图书馆,去还这枚胸针。”
李白甫把胸针举在眼前看了看,又把它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让李白甫大吃一惊,他顿时停住不走了。
“我在做什么啊?”他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吻一枚胸针?我真的疯了!”
李白甫不由自主地露出无奈而凄苦的微笑。他的意志已经无力左右他刚刚燃起的激情之火的蔓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