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的是,经过了昨晚的事情,张之琛的确对赵悦馨产生了一种并不明朗的感情。之所以不明朗,是因为这种感情只受肉体支配,而不受精神支配。这种感情违背张之琛的意志,却讨好他的肉体。当一个人的意志与肉体相抗衡的时候,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肉体会取得胜利,这就是为什么意志坚强的人屈指可数,而意志软弱的人多如牛毛。这个世界之所以有被改变的可能性,完全取决于这极少一部分意志坚强的人。就目前来说,在对待赵悦馨的问题上,张之琛的意志还谈不上坚强,但也不至于软弱得一塌糊涂。张之琛还处在非常时期,这一时期正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由男生转变成男人的时期。无论从哪方面看,张之琛的神经依然处在亢奋状态,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也许可以这样说,现在张之琛对赵悦馨的感情就像公狼爱母狼一样。
在人的意识深处有一种隐秘的动机,这种动机指引人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张之琛向赵悦馨表白就是这种动机的一种实践活动。张之琛默默地观察了王微安三年,而和赵悦馨是实实在在地在一个班级学习了三年,不能说张之琛十分了解赵悦馨,也不能说张之琛对王微安知之甚多,张之琛对这两个姑娘了解的程度差不多:知道她们的容貌长相和部分行为习惯。因此,凭直觉,张之琛觉得赵悦馨比王微安漂亮,但王微安比赵悦馨有内涵。假如把赵悦馨比作一朵艳丽的玫瑰,那么王微安就是梅花和莲花的结合体,如果让张之琛选择,张之琛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有内涵的梅与莲的结合体。所以三年来,张之琛对赵悦馨熟视无睹,而对王微安却倾慕有加。这是因为张之琛是一个理性而实际的人,分得清纯金和镀金的区别,也知道什么叫虚名浮誉,什么叫厚重德望,他从不会被表面现象所迷惑和困扰。张之琛的那双漂亮的眼睛能穿透迷雾看清事物的本质,这是张之琛身上最难能可贵的优点。张之琛的父亲唯一为儿子感到骄傲的也正是这一点。
张之琛和赵悦馨在同一个班级读书,依据赵悦馨在课上和课下的表现,张之琛深信赵悦馨是清华园的一个最最普通的学生,赵悦馨之所以能被这所学校录取,完全凭借的是死学硬背,赵悦馨本身是个毫无才华的人。这样的人即便侥幸有现在,但未必有未来,因为在科研和学术的道路上,赵悦馨永远都只能是别人的跟屁虫,而不可能在某些领域有所突破和创新。正因为张之琛了解这一点,因此当赵悦馨提交了那篇观点新颖、言辞缜密、逻辑与辩证无懈可击的论文时,张之琛在心里感到十分震惊。张之琛不相信赵悦馨能写出如此出色的论文。在张之琛看来,假如这篇论文的确是赵悦馨写的,那么三年来赵悦馨的成绩就不可能勉强维持在班级的中等偏下,而必定是整个系的佼佼者。但现实是赵悦馨离佼佼者的距离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所以这篇论文绝对不是赵悦馨写的。当时初审导师读过论文后也赞不绝口,曾一再问赵悦馨她写这篇论文准备了多长时间,赵悦馨的回答含糊其辞,呈现在脸上的复杂表情也令人难以捉摸。
张之琛深信这篇论文假如有水分,那么掺水的那个人只可能是王微安。张之琛之所以这么肯定,一是因为三年来他对王微安锲而不舍的耐心观察,张之琛认为只有王微安这种在读书时忘我的人,才会拥有独到的思想和令人惊叹的见解;二是因为赵悦馨与王微安的亲密关系。张之琛和赵悦馨在同一个班级上了三年学,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王微安三年,可以这样说,赵悦馨与王微安的友情张之琛了解得一清二楚。在赵悦馨与王微安的关系中,张之琛就像一个深藏不露的间谍,因为王微安的缘故,张之琛对赵悦馨多关注了几分,又因为赵悦馨的缘故,张之琛对王微安也多关注了几分,也就是说这两个姑娘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推动了一位男士与自己的密友的关系。
我们可以重新回顾一下这两女一男是如何链接关系的。赵悦馨来清华大学读书,选择了心理学这个专业。张之琛也来清华大学读书,也选择了心理学这个专业,于是阴差阳错地,赵悦馨与张之琛分在了一个班级,他们就这样有了认识彼此的机会。赵悦馨来清华大学一个月以后,王微安来清华大学的图书馆工作了。某一天,张之琛来图书馆借书或者查阅资料,突然看到王微安这个清新素雅、沉静内敛的图书管理员,对她一见钟情。张之琛开始默默地关注王微安,在观察的过程中,张之琛蓦地发现与自己同班级的赵悦馨竟然也认识王微安,而且她们的关系非常亲密,于是这两个姑娘都进入了张之琛的视线,成为了构建他情感世界的互为推动作用的因素,也成为我们正在倾听或者叫讲述的这个故事之所以会发生的契机。这也就是促使张之琛成为“间谍”的那种基本动因。
现代诗人卞之琳于一九三五年创作了一首现代诗,名叫《断章》,内容如下: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王微安做梦都不会想到,她刚来清华园就成为了别人眼中的风景,并装饰着别人心中的梦;赵悦馨做梦也想不到,当她看到自己的班级里有张之琛这样一位优秀的青年,并对他一见钟情后,张之琛的心却早已指向了别人,而这个别人不是其他人,正是与自己的关系亲密无间的王微安。然而,三年来,虽然在这三个年轻人之间一直翻涌着一种情感的漩涡,可是谁都不知道他者的真实想法与情感动机,日子一天一天地向前推移着,学业的生活单调而无聊,枯燥而乏味,春夏秋冬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一日三餐又一个一日三餐,睡眠苏醒,苏醒睡眠,周而复始,复始周而,一切看似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实则每个人的人生都在发生着无声无息的变化。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非常抽象而复杂的链接,这种链接看似不起眼,其实对每个人的命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很难解释得清楚,在宇宙世界,在茫茫人海,为什么我们遇到的是这个人,而不是另一个人。我们的命运的轨迹就是被这些与我们的生活交织的人,与我们的情感交织的人,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地改变着,推进着,逐渐描绘成一幅个人命运的蓝图,上面装点着五彩斑斓的悲剧与喜剧共存的奇妙色彩,波澜壮阔,惊心动魄,曲折离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讳莫如深。可以这样说:人生的最奇妙之处就是捉摸不定,人生的最难把握之处也是捉摸不定,正因为捉摸不定,人生才显得奇幻而瑰丽。
“在整个心理学系,谁也写不出这样的论文。”读过那篇论文后,由于激动和钦佩之情,张之琛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于是便这样自忖道,“很显然,她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是一棵真正的美丽的蓼蓝。一八四一年,卡尔·马克思以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之区别》申请学位,得到委员会的一致认可,未进一步答辩而顺利获得耶拿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在这篇论文里,马克思详细地阐述了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哲学思想的区别。德谟克利特是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原子唯物论学说的创始人之一,率先提出原子论。德谟克利特生于公元前四六零年,是古希腊哲学家留基伯的学生。而伊壁鸠鲁是古希腊无神论哲学家,创立了伊壁鸠鲁学派,发展并完善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伊壁鸠鲁生于公元前三四一年,曾跟随德谟克利特的弟子学习哲学,深受德谟克利特学说的影响。也就是说,伊壁鸠鲁与德谟克利特的哲学思想虽然是有区别的,但这二人却是师出同门、一脉相承。但是,在论文《荷马与弗洛伊德的思想之碰撞及〈性学三论〉的阐释与批判》中,荷马是古希腊盲眼诗人,据传两部诗史《伊利亚特》与《奥德赛》由他所作。而弗洛伊德却是二十世纪奥地利的一位伟大的心理学家,创立了精神分析学派。假定这篇论文就是王微安写的,那么王微安大胆地把处于不同时代、有着不同文化背景与思想的两个人放在一起,让他们的思想碰撞出耀眼的火花,碰撞的基础是什么呢?那就是:人性演绎出的性格特征对个人命运的影响。这就是王微安的这篇论文的基调。”张之琛越想越兴奋,“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要查明真相,我必须查明真相。”
叶子的猜测完全正确,张之琛的确是因为这篇论文决定接近赵悦馨,因为他想弄清楚事实真相。这也是张之琛之所以向赵悦馨表白的那种隐秘的动机的实践活动。张之琛的表白成功了,张之琛也深信自己的表白会成功,是因为张之琛非常清楚赵悦馨喜欢他,赵悦馨对他的爱慕之情在很早以前张之琛就心知肚明。只是张之琛万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最后超出了他预期的设想,变得无法掌控。张之琛原本把赵悦馨当作钓取事实真相的一个钓饵,没曾想最后他自己连同这个钓饵一起掉进了情欲的深海里。
现在张之琛已经知道了真相,和之前他推想的事实完全吻合。但这个真相对张之琛来说却显得那么沉重,且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意义。张之琛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和赵悦馨发展到这一步,现在他们的关系复杂到张之琛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赵悦馨了。张之琛的确打从一开始就是单纯地利用赵悦馨,但是现在看来张之琛把他自己也利用了。目前的这种僵局让张之琛既苦恼,又不安。张之琛现在不可能全身而退,因为他已经变成一只贪图情欲享受的狼,狼的贪婪本性摧毁了他的计划。但是既然费尽周折知道了真相,张之琛又不能坐视不管,因为在心灵深处,张之琛依然深爱着王微安,哪怕此时此刻王微安已经成为别人的女人了。
从不爱到爱的过程没那么容易,从深爱到彻底抽离感情的过程更为艰难。因此,现在张之琛痛苦地意识到,那个才华横溢的姑娘与自己毫无关系,无论他多么看重她的才华,多么想帮助她,却没有资格这样做。没资格就意味着没名分,没名分做什么都显得违和。张之琛感到无奈,尤其是无所适从。这种心情就好像是他明明知道一件宝贝的价值,却无法让这种价值以最正确的方式体现出来。但另一种心情更搅扰着张之琛的心,这种心情极为复杂。是什么心情呢?那就是张之琛珍惜、欣赏王微安的才华,却迷恋赵悦馨的肉体。在这两个姑娘之间,张之琛的心与身无法取得理想的平衡。在这一点上,张之琛完美地体现了人性的那种贪婪与自私。张之琛不想放弃对王微安的那种精神的爱恋,因为这种爱恋能证明张之琛是一位高雅的青年,但同时他又不想放弃对赵悦馨的那种肉体的爱恋,因为这是男性本色。
当赵悦馨亲口告诉张之琛这一切后,张之琛真切地感觉到他无法遏制精神上对赵悦馨的厌恶之情(这种厌恶之情是相对于王微安而言的),想到昨晚自己的兽性行为,他更加鄙视和厌恶自己。但是,即便如此,当看到敏感多疑的赵悦馨表现出如此凛冽决绝的态度时,张之琛在内心深处又感到特别惶恐,害怕真的失去赵悦馨这个满足于自己肉体享受的“玩物”。毋庸置疑,赵悦馨列出的三条理由,在事实基础上,每一条都无懈可击。第一条与第二条用一颗坦诚的心证明了她对张之琛的爱,这种爱绝对可以满足张之琛的虚荣心;第三条是在爱的基础上衍生出的恨:我爱你,爱得毫无保留,但是如果我的爱最后换来的是轻视与不珍惜,那么我宁愿放弃。第三条是赵悦馨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丝尊严,张之琛感觉到了,也体会到了,因此他感到害怕,感到惶恐。谁会轻易放弃刚到手、新鲜劲儿还没过的东西呢?这就是张之琛害怕与惶恐的本质原因。一瞬间,理性与兽性、人的自我约束行为与动物性本能在张之琛的胸中交战着,最后作为一个社会性的理性的人,人的自我约束行为战胜了动物性本能,使张之琛说了这样一句话:
“难道你一点儿都不觉得惭愧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赵悦馨说,“你指的是什么?”
“王微安那么有才华,你为什么不帮助她,而是要心安理得地窃取她的才华呢?”张之琛说话的语气非常重,而且他特意强调了‘心安理得’和‘窃取’这两个词。
一听此话,赵悦馨受不住了,她双唇颤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自己的男友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是一个小偷,试问哪个姑娘能受得住?赵悦馨坦诚相待的初衷是为了证明自己对张之琛的忠诚与深爱,换来的却是张之琛无情的谴责,赵悦馨是什么样的心情可想而知。
“作为我的男友,你为什么从不关心我的感受,而是一再地为我的挚友操心?”赵悦馨极力压抑着愤怒的情绪,反问,“昨天晚上在微安的房间是这样,你言辞犀利地责备我不关心、不帮助她,现在又是这样,你究竟爱的是我还是她?”
张之琛噤若寒蝉,“爱”这个字犹如催化剂,使张之琛原本严峻的神色奇迹般地游离出一丝非常明显的惭愧之意,但张之琛像变魔法一样立刻使它消失了。
“你说我窃取了微安的才华,我并不否认。”赵悦馨没有注意到张之琛的神色之变化,接着说道,越说声音越高,越说情绪越激动,“因为我没有学习的禀赋,我天生不爱学习,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承认,假如求学的一路没有微安的帮助,我绝对不可能考入清华大学。有很多事情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微安十五岁辍学,从那时开始,她虽然离开了学校,却成为了我的家庭老师。微安在辅导我学习的过程中,也自学了全部课程。是的,微安非常聪明,一学就会,而且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根本想不到,”说到这里,赵悦馨突然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脸上顿时荡漾出一丝嫉妒的苦笑,“微安几乎猜对了大部分高考题目,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考入了清华大学。你问我为什么不自己写论文,因为我不会写,我的学识全部来自微安的大脑,但即便是这些我引以为傲的学识也仅仅是微安掌握的学识的一小部分,试问,你让这样的我该怎么办?”
赵悦馨最理智的做法是保持沉默。别人说你是一坨狗屎,你随他去说。因为假如你不是一坨狗屎,那么别人再怎么说,你也不会变成一坨狗屎;假如你就是一坨狗屎,那么你再抵赖,再狡辩,哪怕是伪装,你依然是一坨狗屎。事实胜于雄辩。在论文这件事情上,赵悦馨确实是一个小偷。既然自己是一个小偷,别人又言中了事实,那么你沉默就是了。当小偷有当小偷的理由,只要这个理由服务于你的生存本能,该羞愧难当的时候你就羞愧难当,该无地自容的时候你就无地自容。你是什么样的人,就适时地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光明磊落”。但你千万不要去解释,一解释一切都完了。小偷与强盗失去了本色,摇身一变成为伪君子。可赵悦馨偏偏解释了。
“她真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蠢材,”张之琛心想,“而王微安却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
这就是赵悦馨费尽口舌解释的结果,但她还不罢休,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开了:
“是清华大学的一位名副其实的学子,这是我的身份;是清华大学图书馆的一位图书管理员,这是微安的身份,我没办法让微安代替我,难道我不希望微安的才华有用武之地?可她过早地辍学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赵悦馨的这种说法用意就很明显了,张之琛也听出来了。对才华来说,没有平台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啊!假如没有施展的平台,才华唯一的归属就是被埋没。赵悦馨的言下之意非常明显:是的,王微安就是比我强,但她没有表现的舞台,难道这是我的错吗?现在经由我让王微安的才华得以呈现,这不叫窃取,这叫帮忙。因此,赵悦馨又补充道:
“难道我不希望微安成为清华园的一名名副其实的学生吗?我对你说,我比微安本人更希望她有机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因为微安天赋异禀,但这就是她的命运,我能有什么办法?现在所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我有意让它发生的,而是不知不觉发生的,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其他的样子。我也很累,很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