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安所住的这间地下室的房租在附近一带是最便宜的,之所以便宜是因为三年前,也就是王微安搬来这里之前,在这间地下室死过一个人,是一个年轻姑娘,刚刚二十岁出头,据说是一位夜场陪酒小姐。姑娘的死因是上吊自杀,但又有人说是他杀。也就是说,这个姑娘被别人杀害后,又把她的脖子拴在一根悬梁的绳子上,假装是上吊自杀的。当然这都是传说。事实是姑娘离开了人世,留下一间很长时间都租不出去的地下室。房东非常苦恼,觉得既晦气,又影响财运。因为在王微安搬过来以前,这间地下室有半年时间一直空置着,知道内情或者听过传闻的人,没有人愿意在一间死过人的地下室居住,想象那一幕,一想到那个惨景,就令人头皮发麻,浑身颤抖,谁愿意睡在这样一间阴森森、冷飕飕,很可能鬼魂四处飘荡的屋子呢。
当时,王微安由中介带着来看房子的时候,中介并没有隐瞒这里死过人的事实。
“这就是它的房租为什么这么便宜的主要原因,”中介这样说,“不然,这间地下室以前的房租是现在的两倍。姑娘,你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王微安站在这间巴掌大、阴森森的地下室,没有作声。莫名所以地,王微安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一个年轻姑娘上吊的惨象:她披着一头柔顺的长发,娇美的脸上挂满了泪痕,她把一段结实的绳子扔上房梁,打了一个死扣,然后把自己白皙的脖子套上去,最后用双脚把凳子蹬掉。她修长的身体一边挣扎,一边晃悠,最后她的灵魂慢慢地离开了躯体,解放了她的四肢。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自杀呢?”王微安抬头盯着房梁,情不自禁地这样说道。
中介一听,吓得面如土色,以为王微安看见了幽魂,立马把惊异的目光打在王微安的脸上。
“你说对了,她是自杀,不是他杀。”中介突然用一种非常特别的语气说,“她也不是什么陪酒女郎,而是一位很清纯的年轻姑娘,和你年纪相仿,在高尔夫球场当球童。通过这件事你就会明白,那些舆论多么不可信。也许你会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这就告诉你。那位姑娘来这里租房的时候,我就是她的中介人,是我带她来看房的。那时她刚来北京,在朋友的推荐下到一家高尔夫球场当球童。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姑娘,落落大方,说话温文尔雅。但是,我没想到一年后她会自杀。她在自杀以前,我们见过一次,她说她准备退房,要回老家了。她是四川成都人。
‘你才刚来一年,为什么要这么快回去呢?’我对她说,‘北漂的人至少要漂个三、四年天气,眼见属实没什么气候了,再回去也不晚。你还年轻,正是奋斗的时候。’
姑娘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这丝苦笑让我看出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我又对她说: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如果有困难你可以和我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会帮助你。’
我之所以会说这种话,是因为我也是一位北漂人,知道漂泊的不易。姑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
‘我怀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还是做掉。’
这次换作我沉默了。我是一个男人,而且人到中年,我有一位贤惠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女儿。但他们都在老家。我为了能多挣点儿钱,忍痛把他们留在老家,只身一人来到北京打工。我知道什么叫责任,什么叫义务,更知道什么叫爱。所以这个姑娘这样一说,我就明白让这个姑娘怀孕的男人是个人渣,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想对姑娘负责,只是单纯地和她玩玩。如今姑娘怀孕了,他很可能无情地把她抛弃了,让她一个人孤独无助地面对这一处境。但是这种事,外人是无法干涉的,因此,我没再说什么,只是问她什么时候离开,她回答说一周后。
可是,一周后,她却自杀了,带走了她肚里的那个孩子。两条生命说没就没了。她的双亲得知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来这里,看到年纪轻轻的女儿横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泣不成声。当父亲的捶胸顿足,当母亲的哭晕过好几次。人世间最痛心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看得我也不是滋味,心里相当难受……姑娘自杀引来了多种猜测,人们众说纷纭,只有我一人知道事实真相。自从她自杀后,这间地下室一直空着,你是第一个来看房的人。”
中介的话音一落,王微安说道:“这间地下室我租了。”
“你确定?”中介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
这种口气说明中介是一个非常厚道、非常善良的人。按常理来说,中介的工作职责就是带租客看房,租客看对房了,签合同,交钱,给钥匙,完事儿。但此刻,中介没有立马履行这个程序,当租客说她决定租下这间房间时,中介却用难以置信的口气又问了三个字“你确定?”。“你确定”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两层意思:其一,中介难以相信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为何如此大胆;其二,作为一个见证了一场自杀事件的善良、厚道的中年男人,中介不想让这个姑娘住进这间不久前刚死过人、很可能死者的气息与魂魄还在屋里飘荡的房间。人与生俱来对死亡有一种恐惧心理,人也与生俱来对弱者有一种同情与保护心理。现在,这两种心理让中介用这种特别的语气说了这样一句话。
“确定。”王微安非常肯定地回答。
中介盯着王微安的那张白皙、干净、冷静的纯澈脸庞若有所思地看了很长时间,没再说什么。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他在这人世间已经活了二分之一的时间,可谓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了:猥琐狡猾的、傲慢无礼的、暴怒无常的、懦弱无能的、胆小如鼠的、贪得无厌的、一毛不拔的、利欲熏心的、仗义疏财的、敢作敢为的、有胆有识的、美貌如花的、丑陋至极的,人的种类之繁多犹如天上的星辰一样难以计数。但是,事到如今,平心而论,像王微安这样的人,中介还真的没有见过。只能这样说,王微安这个平静如水的姑娘深深地触动了中介的那颗被看似忙忙碌碌、实则乏味无聊的生活蹂躏得麻木不仁的心。当天夜里,中介躺在那张冷冷清清的床上,很长时间辗转难眠,心里一直在嘀咕这样一句话:“人,终究应该活出个被人感到惊叹的样子来!”
就这样王微安姑且在北京安定下来了。王微安是一个不相信鬼魂传说的人。也就是说,王微安不相信人死了,灵魂还能在人间游荡。因此她大胆地租下了这间地下室。但是,刚租下那段时间,每天夜里王微安都会做同样的梦,梦境就是姑娘自杀的场景。姑娘的面容始终很模糊,但是悬梁的场景却一清二楚:如何把绳子扔到房梁上,如何打了一个死扣,如何站到凳子上,如何踢掉凳子。在踢掉凳子的那一刹那,随着姑娘的脖子被一勒,王微安一激灵,惊醒了。每晚都是这样,就仿佛在复制梦境一般。王微安一点也不害怕,她只是觉得好奇,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天做相同的梦。自此以后,王微安开始深入地研究弗洛伊德的理论。她一遍又一遍地读《梦的解析》,尝试着从心理学的角度为自己解梦。但是她对解梦的结果并不满意。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王微安下班回来。王微安所住的这间地下室位于一座六层高的建筑物的负一层,这座建筑物临街,所临的这条街道很狭窄,是一条小巷子,小巷子的北面是一间紧挨一间的店面很小的商铺,卖五金、蔬菜、水果等各种杂七杂八、人们日常所用的东西,小巷子的入口在东面,入口与一条十字街衔接,小巷子的西面顶到头是一座高楼,小巷子的南面就是王微安所租住的地下室的这一边,这一边负一层都是一间紧挨一间的地下室,面积在二十到三十平方米之间,由于里面的陈设不一样,房租也不同。下到地下室要经过几级由上而下的台阶。这一天,当王微安刚从十字街那一头拐进小巷子的时候,从小巷子的入口处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里走下来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士,这位男士看起来大约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身材伟岸,相貌平庸,但表情很严肃。他跟在王微安的身后,沿着同一路线走着。一开始王微安不在意,以为是一个同路人,但是当王微安走到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入口处时,她注意到那位男士突然停住不走了,他站在她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王微安留意到了这一不同寻常的动向,但她没有回头看男人。她只是在脚步上显出一瞬间的犹豫不决的态势,但立马就恢复了常态,沿着楼梯朝下走去。王微安感觉到男人也跟着走了下来。但王微安依然没有回头。她下到负一层,沿着一条走廊朝前走,径直越过几道门,来到自己所住的那间地下室的门口。站到门口时,王微安没有立马开门,而是转身脸望向跟着下来的男人,男人在离她三步之遥的距离停住了。这停住的地方正是另一间地下室的门口。这时那间地下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走出来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穿着一身蓝色牛仔服,梳着时髦的发型,高高瘦瘦的,五官很明朗。青年与中年男人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青年锁住房门离开了,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王微安顿时明白了,这个男人之所以站在这里,目的是……
“你有什么事吗?”王微安问男人。
男人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望向了王微安的眼睛。王微安没有避开男人的凝视,在如此近的距离,她终于看清了一切,那迷雾重重、鲜为人知、罪孽深重的一切。你以为做过的亏心事只要自己不在意、别人不知道就可以当作没做过吗?你以为只要当作没做过,罪孽就不会留下痕迹吗?你以为假装光明磊落你就真的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吗?不,在人生的无数个不经意间的一瞬,一个人、一句话、一种熟悉的环境、甚至一个幻象或者一个梦境,都会鞭笞你的那颗良心让你再一次回顾所做的那件亏心事,再一次与难以磨灭的罪孽打个脸贴脸、眼对眼的照面,你当然可以逃脱世人的审判,但你终其一生都逃不脱自己的审判。这个男人用他整个的情态陈述了这样一个事实。
“你是为了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个自杀的姑娘来的吗?”王微安直言不讳地又问,“是你让她怀了孕,然后把她抛弃,导致她自杀的吗?”
男人默不作声。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王微安,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在这寂然无声的走廊里,上演了这样一出哑剧,这出哑剧是所有犯过罪孽的人一生的缩影:来自良心深处的一种遥远的谴责包裹着男人,给他的身形笼罩着一圈浓重的阴霾,使他的脚步沉重,使他的脊梁弯曲,使他的目光黯然无神,使他的灵魂永无安宁。
非常奇怪,自此以后,王微安再也不做姑娘自杀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