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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锁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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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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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边缘》连载

第二十二章

王微安的这种奋斗精神以及价值趋向一方面来自于祖母刘泉德教育的结果,一方面来自于她自身的价值求索。说到底,无论社会环境如何,无论是怎样的一个时代背景,无论出生怎样,无论身体是健全的还是残缺的,一个人要走的路主要还是取决于他自身的选择,即个人价值的求索,这是决定了一个人最终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的前提。没有价值求索就无所谓选择可言,也无所谓道路可言。别人的价值就是你认为的价值,那你随大流就可以了;别人的方向就是你的方向,那你人云亦云就可以了。这样一个人可以过得看起来很省力,因为他几乎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推陈出新,他只是在复制芸芸众生的人生罢了。跟随是一条很简单的路,你只需要忍受从生到死跟随的过程中必须忍受的那些常规的痛苦就好了。什么叫常规?他经历的你也不可避免地要经历,这叫常规。例如女人有子宫这个器官,女人有生育的职责,所以所有要生育的女性都要忍受分娩时的那种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的痛感,对女性而言,这是一种常规的痛苦。但是价值求索永远都不会是一条常规的路,价值求索只可能是一条革故鼎新的路。

刘泉德是一位具有仁爱大义的女性,在她的性情里很少有功利性的个人主义,更多的是深明大义的存在主义,因此她善于保护孙女的心灵,也善于引导孙女从乐观的一面想任何事情。祖孙相依为命的那八年,刘泉德用爱抵御了一切外部的侵犯,为孙女营造了一个祥和、安宁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虽然物质贫乏,但精神富足。刘泉德身体力行,教会孙女一个道理:一个人不能自我设限,生命的价值在于创造。正是这种教育理念,当祖母去世后,才能使只有十五岁的王微安可以说是非常坦然地走上了她的个人生存之路。

但是人是矛盾的个体,人之所以矛盾是因为外部环境给每个个体施加了太多不能回避的影响。虽然祖母为王微安年幼的心灵注入了乐观的活泉,但自从步入社会,投入实践劳动以后,尤其是在图书馆工作的这三年,王微安一直不能逃离地游移在乐观与悲观之间。当王微安的精神屈服于现实时,她的情绪倾向于悲观;当王微安的精神凌驾于现实之上时,她的情绪倾向于乐观。祖母在世时,刘泉德为孙女消减了悲观的影响,祖母用乐观为王微安营造了一个平静的世界。但是参与工作以后,世界以其本来面目呈现在王微安的眼前,没有人再为王微安刻意屏蔽使精神趋于消极与颓废的那些阴暗的因素,这个姑娘赤手空拳置身在生存中,在这种境遇里,她被打压,被嘲弄,被轻视,被欺辱,她的精神与肉体同时被生存竞争中的弱肉强食、人性的复杂与阴暗、以及世界的异化所蹂躏,因此悲观油然而生。于是,在乐观与悲观之间游移,便是王微安这一时期的精神现状。

与叶子交谈时的那个王微安是悲观的,与张之琛交谈时的那个王微安也是悲观的。这是因为站在生存竞争的同一水平,王微安必须低调处事,你一个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在图书馆工作的打杂人员,不能在莘莘学子面前表现得那么自信。这是生存的第一原则。不然你把教育正向的一面放在何等位置?王微安深谙此理,所以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接受正统教育的那些莘莘学子们的面前,王微安把正统教育放在了高不可攀的位置。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拿着名校学历证书的人有那么显而易见的优越感。

但是与李白甫交谈时的那个王微安却是乐观的,甚至于在王微安的乐观里还夹杂了轻蔑的成分。这一点李白甫感觉到了。这是因为王微安与李白甫在生存竞争上不在一个起点。在现实意义上,李白甫这种人引导或者关乎着王微安这种人的生存之路。李白甫是前辈,王微安是后辈。前辈被认为有人生经验,有生存经验,有社会资源,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这是前辈的优势,尤其是作为一个在名利与事业上取得一定成就的前辈。在王微安的骨子里,她对这种人有一定的崇拜心理,但也有一定的不服心理,还有一定的胜负欲。在王微安的人生词典里没有“不可超越”这四个字,这正是王微安用那种平等的语气和李白甫交谈的主要原因。当王微安抓住李白甫的弱点后,当王微安看到李白甫的隐痛后,王微安既同情李白甫,又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所以王微安大义凛然地告诉这位教授她不是清华大学的一位学子,而是图书馆的一位雇佣工。在这一刻,“雇佣工”彰显了社会意义上和人性意义上的众多色彩,这是王微安的那种复杂情感的体现。

不可否认,李白甫被王微安镇住了。让李白甫大为惊骇的并不是王微安随意写在纸上的那个敏感的字,而是这种行为背后所彰显出的王微安的那种无所畏惧、洒脱不羁的真性情。正是这种难能可贵的真性情使李白甫注意到了王微安,并忍不住把她叫到办公室,想和她进一步深入交谈。李白甫想了解这个姑娘的思想,以及王微安这个人。

作为老师,李白甫欣赏这个学生,而且也不以欣赏学生为耻,虽然当时李白甫并不知道王微安不是一个学生。因为李白甫心里十分清楚,这种欣赏源于王微安的人格魅力和富于智慧的洞悟力。作为男人,李白甫偏爱这个姑娘,虽然李白甫只是初次见这个姑娘,并不了解她,但这并不妨碍他偏爱她。这种偏爱来自于女性对男性的那种谜一般的吸引力。是的,李白甫被王微安吸引了,虽然就目前来说李白甫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王微安着迷,是王微安身上的哪些特性把他吸引住了。但李白甫已经开始对王微安另眼相待,这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在李白甫的人生中,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刚认识一个姑娘就被她独特的气质与个性吸引了

王微安离开后,李白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把扶手椅里沉思了很长时间。此时此刻,李白甫就像罗丹创作的那座雕塑《思想者》。李白甫坐在办公桌旁,一手托着下颚,沉浸在一种极度痛苦的状态中。办公桌上的那张留有王微安娟秀字体的纸,那张纸旁边的那几本厚厚的学术专著,流动的空气,静默的空间,一切的一切,人的感官机能所能感觉到的一切都衬托得这个男人越发孤寂了。无论一个多么辉煌的人,都曾有过李白甫此刻的这种落寞、哀伤、孤单、寂寥、无助的时候。盖世英雄项羽有过这种时候,诸葛亮蛰居隆中有过这种时候,孔子周游列国有过这种时候。越是出类拔萃的人,这种时候越刻骨铭心。

李白甫想的不是那些刚刚被唤起的对往事的记忆,而是此刻旧伤被撕裂后新的深痛。那些往事像一道曾经让李白甫流了好多血的伤口一样,他原本以为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换了新的环境,呼吸着新的空气,伤口有足够的理由可以痊愈了。然而没想到的是一个年轻姑娘轻轻一揭,它就汩汩地鲜血四溢。旧伤加新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剧了李白甫的痛楚。但这种痛楚带着一点后悔的成分。李白甫非常后悔他刚才在王微安面前失控了,后悔他在王微安的诱导下说出了自己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李白甫原本是打算烂在心里,再也不对任何人提及的。可现在……人在交谈的时候有多么畅快淋漓,谈话结束后就有多么孤寂落寞。尤其是当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向另一个人倾吐内心的忧伤时,谈话结束后那种孤寂的冲击力就越发深刻。因为当你把忧伤毫不保留地吐露给了对方,姑且不说另一个人内心是怎么想的,就倾吐者本人而言,当留下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那种倾诉时的一吐为快最后会转换成安静独处时的自我消化,你需要一个人再回顾一次那段过往,感受一次那段过往给你带来的所有情感上的冲击与体验。此时此刻,李白甫就在自我消化:除了体验到后悔这种情感的冲击力以外,他体验更深的是一个人在懦弱无能时消极情绪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

李白甫意识到旧日的疼痛又复苏了,原本他对此已经麻木不仁。而此刻,李白甫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感到隐隐作痛。除了大脑可以正常运转外,其他的一切感官机能都被这种疼痛攫取了生命力。因此,李白甫只能木偶一般呆坐在那里,既不能动,也不想动。

人之所以有别于动物,在地球上占据着主宰地位,只是因为人有思想意识,而造成人的可悲之处的也正是这种优越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此时此刻,连一条流浪狗都比李白甫幸福。因为流浪狗永远感觉不到作为一个人的李白甫此刻所感受到的那种被掏空一切的无助和寂寥之感。刹那间,李白甫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出滑稽剧,而自己就是舞台上的那个穿着奇装异服,为博取观众开怀一笑而挤眉弄眼、摇头摆尾、出尽洋相的小丑。李白甫开始反思自己已经走过的人生之路,他想知道究竟在哪一环节出了差错,结果导致这样一种局面:他懦弱地怀着屈辱和含恨的心情,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讲述他人生的这一阶段的这个可悲的故事。想到这一切,李白甫与其说是痛苦不堪,毋宁说是无地自容。

李白甫一直是一个既有内在尊严,也有外在尊严的人,也始终过着那种有尊严且被公众崇敬的生活。这种尊严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李白甫后天争取到的。李白甫的出生虽然很平凡,但他通过后天的刻苦努力先是获得了学识上的优越性,然后通过与玛格丽特缔结了婚姻关系而在社会地位上有了优越性,这双重的优越性使李白甫年纪轻轻就可谓功成名就、名利双收。刚结婚的那一时期,认识李白甫的人都难以想象这位年轻人为何如此幸运。就连父亲李勇和母亲吴星星都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命运的宠儿。因为玛格丽特的家境优渥,而她的外型又那么璀璨夺目,李白甫不仅自己年轻有为,而且深得岳父约翰的赏识。这位维也纳的石油大亨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掩饰自己对这位中国女婿的喜爱,只要一有机会,约翰就会带着李白甫出席各种富豪们出席的隆重场合,为李白甫引荐来自世界各地的名流要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这样说,李白甫在所有年轻人正在奋斗的初期阶段就达到了他人生的巅峰时刻,但是任谁也没有预料到五年后玛格丽特会自杀。也就是说,在人生的中路,由于妻子的自杀,李白甫被从人生的巅峰抛到了精神的深渊。玛格丽特的自杀使她的丈夫的辉煌一落千丈。李白甫极力塑造的那种尊严感在他个人的内部世界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玛格丽特的自杀在她个人生命的意义上是悲剧,但在她个人精神的意义上却得到了解脱。如果玛格丽特的精神一直很痛苦的话,那么无疑自杀就是一种解脱。但玛格丽特的死却给李白甫的精神蒙上了阴影。妻子自杀后,为了保全那种外在的尊严,李白甫向外界声明妻子死于癌症。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并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知道内情的少数人由于了解李白甫的苦衷和无奈,因而对这个善意的谎言也一直守口如瓶。这些人用行动证明了他们的忠诚和善解人意。李白甫虽然伤心难过,心里又不踏实——他觉得对不住故去的妻子,当她因羞愧而离开这个世界时,他却不能用真诚去摆渡她的灵魂——但生活终归又恢复了该有的平静。为了摆脱往事的纠缠,为了忘却痼疾般嵌入灵魂深处的痛苦,李白甫孑然一身回到中国,决定在清华大学任教,开始他新的生活。

回国前李白甫已经初步规划了未来的生活:一心一意追求真理,绝不沾染儿女情长。也就是说这一时期,在李白甫的内心深处,李白甫不仅认为他的婚姻是失败的,而且他的那段感情也不值一提,他甚至对情爱这件事产生了质疑。李白甫不知道人类追索的那种真情、文学歌颂的那种爱情是否有益于个体生命的良性发展。就李白甫自身而言,他觉得爱就是一场谎言,爱情在本质上是来自于动物性本能——性爱需求——粉饰后的一种脱离开精神而服务于肉体的一种单纯的神经官能享受。仅此而已。所以,在李白甫看来,人迷失于爱情是一个人最低级的趣味。然而,李白甫万万没有想到任教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这样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而这件事不仅使李白甫的固有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完全破坏了他内心好不容易获得的安宁。那种李白甫渴望的安宁和平静再一次被掠夺了,而掠夺者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引起这一事件的那个姑娘。

此时此刻,李白甫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姑娘。那个姑娘冷酷无情地撕裂了他的伤口,但他却忍不住要去想她。人生往往就是如此,你越想躲避什么,什么就越是穷追不舍地缠着你。现在的李白甫对生活毫无所求,他早已淡泊名利,只求能心无旁骛地投身学术研究。但他渴求的那种心境似乎永远都无法满足。因为总有一些人要闯入他的生活,总有一些事情要改变他的初衷。人生的无可奈何便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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