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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吃过晚饭，赵赫和妻子打过招呼后，就走出了家门。在这之前，赵赫和张之琛约定两人见一面。张之琛把见面地点定在了哈佛大学附近的一家格调优雅的酒吧。
一年多的时间，通过甜馨这个纽带，赵赫与张之琛已经对彼此多多少少有所了解了。虽然这种了解还只是皮毛，因为他们毕竟没有深入地接触过对方，但是之前赵赫对张之前产生的那种恩怨与偏见没了，而张之琛也不再对赵悦馨的这位严肃的父亲有多少羞愧感了。因此，既算不上岳父，也算不上女婿的这一老一少就放下成见，约定见一面。
张之琛之所以把见面地点定在酒吧，是因为他想喝一杯，借着酒劲和赵赫说一点在平日里不敢说的话。当张之琛成为一位父亲，虽然他没有每天待在甜馨身边看着她逐渐长大，但是每次去她们生活的那幢房子，看到甜馨一点一滴的变化，当张之琛把甜馨抱在怀里，甜馨用那双纯澈得如星辰一般的眼睛望着他，用那双胖嘟嘟的小手摸他的脸颊或者抓他的头发时，张之琛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由心而发的、难以诠释、又无法理解的朦胧的父爱，这种爱既抚慰着他的心，又使他感到宽慰与满足，而当甜馨第一次叫出“爸爸”这两个字时，张之琛的心情无法言喻，也就是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赵悦馨，这种深邃的怀念使张之琛把赵悦馨被第一次叫“妈妈”的那种兴奋与喜悦之情也一同领会了。这种父爱的流露也第一次让张之琛明白女儿对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当别人伤害自己的女儿时，做父亲的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这一刻，张之琛开始理解赵赫作为一位失去女儿的父亲的沉痛之情，以及在赵悦馨的葬礼上，赵赫的那种沉默体现出多么大的包容与无奈之感，张之琛感同身受到了，也理解了。因此，后来，张之琛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他认为不单单是作为一位父亲其责任要求他去做的事情，更是良知与道德感要求他去做的事情。估摸着甜馨的奶粉快喝完了，张之琛就会立马买来；他还托人雇了一位婴儿营养管理师，这位婴儿营养管理师是一位美国人，有着丰富的营养学方面的经验，但被杨柳辞退了，杨柳觉得没那个必要。在学业之余，能为杨柳和王微安所做的一切，张之琛都做到了。正是张之琛的这种润物细无声的行为，反过来感染了杨柳，杨柳把这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促成了赵赫与张之琛的这次放下成见的见面。
一见赵赫进来，张之琛立马站起身。赵赫一面朝张之琛走来，一面用手势示意他不必拘礼。赵赫在张之琛对面的靠背沙发上坐了下来，张之琛随即也坐下了。赵赫环顾了一圈四周，笑着说：
“很雅静的一个地方，怎么，你也喜欢喝一杯？”
张之琛笑了，彬彬有礼地、坦率地说道：
“喝点儿酒有助于交谈。”
赵赫心领神会，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喝葡萄酒可以吗？”张之琛问。
“可以。”赵赫回答。
张之琛招手叫来侍应生，要了一瓶葡萄酒。不一会儿，侍应生用托盘端着一瓶葡萄酒和两个玻璃酒杯以及一些冰过来了。侍应生把托盘里的东西一一放下，然后转身离开了。张之琛拧开酒瓶盖，在两个杯里斟满酒，又各放了两块冰。赵赫端起酒杯大大地喝了两口，夸口道：“好酒。”赵赫没有酗酒的习惯，但在政务应酬的时候，他也十分能喝。赵赫是这样一种人：终其一生都没有不良嗜好，但是当他与有不良嗜好的人打交道的时候，他会机敏地倾向于对方的偏好，但这种机敏是一种十分自然的体现，而不会让对方感觉到他在曲意逢迎。比如，假如和一个爱喝酒的朋友一起吃饭，赵赫也会表现出一种特别爱喝酒的样子；假如和一位爱抽烟的同僚共事，赵赫也会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假如和一位喜欢美女的商人在夜总会洽谈业务，赵赫也会让一位美女坐在自己身边。但是不管赵赫表现出怎样的一种行事作风，他始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因为需要才会这样做，但永远不会盲目地迷失，这就是赵赫天性中的难能可贵之处。
但现在，赵赫的心情却是另一番感受，他所喝的这杯酒味道也显得与众不同。在赵赫看来，他现在喝的不是一种酒，而是一种冰释前嫌的心情。说不出为什么，现在与张之琛坐在这间幽暗雅静的酒吧里，他们之间相差快三十岁了，但是赵赫清楚地感觉到他喜欢张之琛这个年轻人，尽管自己的女儿曾因为这个男生差点自杀，但最终因为孕育了一个他的孩子，还是不幸地失去了宝贵的生命。然而，赵赫也明白，未婚先孕的女孩有很多，但不是每一个女孩会因此送命，对于女儿的英年早逝，赵赫不得不接受一种宿命论的说法，也就是说这就是他女儿的命。无须怀疑，宿命论安慰了赵赫的那颗伤怀的心灵，这为他欣赏、喜欢张之琛消解了对女儿的愧疚之感。
“学业怎么样？”赵赫放下酒杯，问。
“想学一辈子也学不完，”张之琛回答，“但是该结业做事的时候就得结业做事。”
赵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问：
“甜馨给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吧？没有结婚，却有了一个孩子。其实你完全可以过自己的生活的，将来毕业了，参加工作后遇到一个合适的姑娘，再结婚生子。”
张之琛没有作声。
“悦馨她自己也不想因为她的行为给你的生活带来很多不便之处。”赵赫又说，“这是悦馨在留给我们的遗嘱中她亲口说的，她叮嘱我们不要因为甜馨的事情为难你。”
张之琛一边听赵赫说话，一边闷闷不乐地喝着酒。赵赫的话音一落，张之琛放下酒杯，看着赵赫的眼睛，用深沉的语气缓缓地说道：
“这些话我本来不想说的，想让它一直烂在肚子里，但现在您既然这样说了，我不得不把它们从心窝里掏出来了。您知道吗？现在，最困扰我的不是甜馨的存在，而是我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您的女儿。我曾经拥有过，但我不懂得珍惜。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我在您的女儿身上看到了伟大的精神与品格。她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姑娘，可是我失去了她。”
赵赫望着神情忧郁的张之琛，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说道：
“我没想到，对这件事情你是这样一种看法。”
“我也没想到。”张之琛说。
“到了我这把年纪，”赵赫又说，“才明白亲情、友情、爱情是对人性的一种磨炼，任何关系其实反映的都是一个人与自我的关系。在这之前，我与妻子的关系并不好，我们自由恋爱，步入婚姻后像所有的夫妻一样，在一成不变的柴米油盐的枯燥生活中消磨了激情，当日复一日的生活变得像水煮白菜一样寡味后，我们看对方就像在看一块石头，没有任何感觉，那种所谓的爱早已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相互厌烦，相互看不顺眼。妻子对我充满了抱怨与指责，而我对她只有不屑和反感。这种生活谈不上幸福，是一种折磨。但我对此无能为力，我不知道如何改变这种现状。而悦馨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成长的。我知道我们夫妻之间关系不融洽，对悦馨会有影响。但是人都是自私的，人向来把自我感受放在第一位，我虽然很爱女儿，可是我也做不到为了女儿彻底改头换面，变成另外一个爱妻子、爱这个家、幸福地享受家庭生活的人。我做不到，我无法自欺欺人。我在家庭生活中没有感受到那种由衷的幸福感，我装不出来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在此意义上，我也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女儿，我只是看着悦馨长大，为她倾其所有地付出了一个父亲所能付出的一切，我从未认真地审视过自己的女儿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精神世界，她是如何看待她成长的这个家庭的，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她是如何自我塑造的，我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因此，我对我的女儿可谓是一点也不了解。
直到悦馨毫无预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直到我读到她留给我们的最后那封信，直到她把一个孩子留在人间，却不肯让我们抚养，而执意让一无所有的微安抚养，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在悦馨的心目中，作为父母的我们是如此不称职，她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相信我们。这说明，在悦馨看来，我们把她抚养得很失败。悦馨不希望自己的女儿重蹈她的覆辙。
这所有的事情，让我开始自省我的人生，在自省的过程中，我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一切的问题都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自我的问题。我自身出了问题，而我却把所有的责任推在了别人身上。结婚以后，我完全弃妻子的感受于不顾，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从不嘘寒问暖，只顾着在事业上往上爬，把所有的精力用在维护人际关系上。妻子抱怨我不顾家，我觉得这是她不理解我，我从来没想过，其实我也从未试着理解她，我把她娶回家，就好像万事大吉了，从来没想过如何去维系这份感情，如何去经营这得来不易的婚姻。就这样，在从不为对方考虑的前提下，不知不觉间，爱逐渐消耗殆尽，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疏离，彼此仇视、相互冷漠横亘在我们夫妻二人之间；在友情方面，当我的职位升得越来越快，社会地位越来越高，我的那些朋友逐渐离开了我，曾经肝胆相照的朋友变成了互不打扰的故交，后来我才发现，不是他们不愿与我相交了，而是我变得越来越骄傲自满、目中无人了。
后来我发现，无论是作为一位父亲，还是作为一位丈夫，或者作为一位朋友，我都很失职。在婚姻中我感觉不到幸福，不是我得不到幸福，而是我追寻幸福的方向错了。幸福是朴实无华的生活，是爱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与包容，而不是对金钱的一味追逐，对物质生活的一味享受；在亲情方面，我看不到女儿的优点，是因为我对她太苛刻了，我对她要求太高了。对悦馨来说，她也许只是希望我能给予她充分的肯定，而不是一味地拿她的缺点与别人的优点作比较，因此，她对我的爱疏离了，她对我有了隔阂。在友情方面，我看不起那些发展不如我好的人，我的居高临下、目空一切让我变成了孤家寡人，到最后我对一切都不满意，后来才发现我最不满意的原来只是我自己。”
很难说得清，在这异域之地，和一个关系与自己如此特别的年轻人，赵赫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就像一位信徒在和神甫做忏悔一样。卢梭的《忏悔录》也没有赵赫的这番话显得这么得情真意切。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酒精的刺激作用使赵赫打开了心扉，直抒了胸臆。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女儿的突然去世给了赵赫精神上异常沉重的打击、与妻子的异地分居以及这一年多修身养性、韬光养晦的独居生活，使赵赫学会了深度思考，在这种深度思考的过程中，赵赫不断地进行着自我反思，正是这种沉痛的自省让他逐渐看清了生活的本质、爱的本质、亲情的本质，以及何为幸福，如何才能获得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