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悦馨自杀未遂到张之琛与赵悦馨出国之前的这段时间,王微安一直平静地生活着。事实上这只是看似平静,王微安的内心其实颇不平静,在王微安的内心深处,可以说惊涛骇浪般的思想之潮无时无刻不再翻涌着、不再奔腾着、不再此起彼伏着。除了李白甫,在所有人的面前,在叶子的面前、在张之琛的面前、在赵赫的面前,哪怕是在赵悦馨的面前,王微安都表现得异常镇定自若,好像赵悦馨的自杀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触动似的。在那个秋天的残叶被萧瑟的秋风肆卷的清晨时分,叶子对王微安讲述了赵悦馨自杀的经过,王微安显得那么安静,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就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她甚至于没有多问一个字;赵赫风尘仆仆、一脸抑郁之色地来找王微安,一连对她叹了几声气,王微安用平和的心境接待了这位忧伤满怀的父亲,用富于理性、充满温情的话语安慰了他;对待张之琛,王微安没有说过一句谴责、埋怨的话,只是安顿他让他好好照顾赵悦馨;对待自杀者本人,王微安甚至于显得刻薄、无情,她让赵悦馨好自为之,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同情之色。
即便是一个在波澜壮阔的人生之海中沉浮了几十年的老者也不一定能做得如此大方、得体,面面俱到,少了点儿不必要的感性,多了点儿必要的理性。年仅二十一岁的王微安却做到了。王微安做到了这一点,不是因为她本身就是这样一种人,而是因为她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感性,利用自己的理性。理性是一种工具,理性更是一种手段,该用的时候就必须拿出来用,而且用的时候要精准、到位,让理性发挥理性绝对的优势。
也许只有李白甫在第一时间看到了王微安感性的那一面。那一晚,李白甫一夜未眠,他整晚只表现出两种状态,要么像尊塑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旁的扶手椅里,肘部弯曲支撑着桌面,右手握拳抵在太阳穴上,支撑着头部,眼睛望着前方,凝神思索;要么起身慢慢地、来来回回地踱步,双手反剪,眉头紧锁,眉宇凝重,双目射出两道犀利的光,他依然在思索。
李白甫在思索两个问题:其一,张之琛为什么说王微安生来不是为了做别人的妻子的,这句话耐人寻味。一个男人说一个女人生来就不是为了做别人的妻子的,那她生来是为了干什么的?当然,女人确实不一定非要做别人的妻子,但是由一个男人用如此肯定的语气说出来,这就意义非凡了。那么,张之琛的这句话里究竟包含着一种怎样的意味呢;其二,他已经对王微安求了爱,这是李白甫生平第一次一本正经地、真心实意地、热切地和一个姑娘求爱,但在求的时候,他却没有任何把握。可以这样说,李白甫是抱着赌一赌的心态做了这样一件对他整个的余生来说意义深远的事情。李白甫之所以抱着赌博的心理,不是因为他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因为他对王微安没有信心。这时,这两个问题困扰着李白甫的心,使他无心安眠。
事情显得非常蹊跷:张之琛正要和李白甫解释为什么他说王微安生来不是专门为了做别人的妻子来了,王微安突然出现了,她一出现,谈话的主题变了,而且不仅谈话的主题变了,连谈话的人也变了,李白甫立马被硬生生地排除在外了。可想,在当时,李白甫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五味杂陈根本不足以形容他当时的感受,也许用心灰意冷更为合适。正是这样的心灰意冷促使李白甫毫不犹豫地和王微安表白了。
李白甫这样做的动机很明确:若成,他就照计划行事;若不成,他就果断地放弃王微安。
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他做事向来很实际,绝对不会在没意义的事情上过多地浪费自己的时间。但俗话说得好: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你永远无法想象下一秒命运会抛给你一个怎样的难题,而李白甫在凌晨三点多就遇到了这样一个难题:他刚踱步到书房门口,就听见卧室响起了手机铃声,紧接着,他听见王微安接起了电话,正是王微安从胸腔发出的那种惊悚的声音把李白甫召唤到门口,淋漓尽致地看到了王微安感性的那一面:这一刻,这个姑娘被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震惊到抽离了灵魂。
这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就是赵悦馨割腕自杀。
从看到王微安那张煞白的脸,那忍不住哆嗦的身体,走路像漂移一样的行动,直到开车把她送到医院,李白甫一直相信他伴随的这个姑娘不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人,而是一具完全没有灵性、只是会移动、会说话的僵尸。可见,王微安被赵悦馨的自杀震惊到了何种程度。也许正是如此这般地受到震惊,过后王微安才能表现得那么镇定自若,像一个大智大勇的智者。
可以毫不夸张地这样说:赵悦馨的这一鲁莽的行为改变了与她有关的所有人的命运。这一自杀未遂的事件在当时看来就那样按着事物的发展规律逐渐平息了,但是,牵涉在这一事件中的每个人,在这种看不见的暗流涌动的命运的波纹中都波动出了新的轨迹。
赵悦馨与张之琛顺利地出国以后,王微安对于李白甫求爱的请求,她没有给予回复,但是答应李白甫用三天时间完成同一题材的那篇论文她写了。然而,这篇论文她不是用三天写成的,而是用了无数个三天写成的。而且不是一气呵成的,而是否定了无数次,修改了无数次。也就是说,前一天完成了这篇论文,第二天王微安感到不满意,她会把论文撕碎,再重新写,就这样反反复复,一直写,一直撕,到后来,王微安几乎有了放弃的打算。王微安惊讶地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她几乎无法完成这篇论文。王微安像着了魔一样,一直在不断地否定自己。
这篇论文写了多长时间?写了足足十个月。
赵悦馨和张之琛是前一年的圣诞前夕动身去了美国。他俩离开后,王微安再没有主动去找过李白甫,李白甫也没有主动来找过王微安,他们各自安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似的。那种朦胧的关系被割断了,那种情感的波动被搁浅了,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不刻意推进,不刻意维系,说断就断了。
李白甫照常每天上课、吃饭、休息,王微安照常每天在图书馆整理图书、读书,当然也要吃饭、休息。赵悦馨在美国安顿好以后,向王微安报来平安的消息。入学后,向王微安报来哈佛的学习环境与学习氛围,以及她的住宿是什么情况,她的导师是怎样的人。一开始,赵悦馨和王微安的联系非常频繁,后来慢慢地就少了,而且越来越少。王微安猜测很可能赵悦馨的学业忙了起来,也有可能她结识了新的朋友,没必要什么都对自己倾诉了。因此,王微安也就没有过多地追问赵悦馨为什么联系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就这样,随着日月星辰的斗转星移,日子一天天地过。寒来暑往,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美妙的秋季。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刚刚结束一节课,李白甫回到办公室,他把教科书随手放到办公桌上,然后走到敞开的窗户边,为了愉悦心情,极目远眺,欣赏起了外面灿烂的秋日美景。
“咚!咚!咚!”响起三声敲门声。
李白甫扭过脸望向门口,只见他的脸色顿时洋溢出一种比夕阳的余晖还要柔和的暖色。王微安站在门口。快十个月了,王微安第一次出现在李白甫的面前,她来找他来了。
李白甫笑了。王微安也笑了。
“你说的话还算数吗?”王微安首先开口道。
“什么话?”李白甫反问。
“让我写一篇论文,你以论文的价值给予我合适的帮助。”
“算数。”李白甫微微一笑,回答。
于是,王微安跨步走进屋,把一篇论文放在办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