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半,李白甫在挣扎、思忖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抛开一切顾虑决定去见王微安。对李白甫而言,这一个多小时犹如一个世纪,而在这一个小时里思绪的纷乱比他三十五年的人生总的思绪都更错综复杂、纷乱如麻。但有时人的思想的转变只是一瞬间的事,而人生重大的转折点来得更是触不及防。我们所说的人生如梦带有一定的随机性、不稳定性以及幻灭性。在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这些性质李白甫都想到了,而使李白甫最终抛开一切顾虑决定去见王微安的主要原因是他着重考虑到了人生的幻灭性。自己婚姻的夭折与玛格丽特的自杀,使李白甫深刻地意识到人生的这种幻灭性:人生,即人所过的一种生活,生活是人与各种事件互为作用的总和。而李白甫与玛格丽特结合的这一事件和玛格丽特这个人互为作用构成了李白甫前几年的生活,那段生活给了李白甫这样的经验:人到中年,该努力、奋斗的也努力、奋斗了,该付出的也付出了,该拥有的也拥有过了,该享受的也享受过了,该失去的也失去了。就像一场梦,真的就像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一切灰飞烟灭。就仿佛那段生活不为李白甫所有,玛格丽特也从未存在过,更不是他的妻子,玛格丽特究竟是谁?她来的意义是什么?去的意义又是什么?李白甫不知道。一切就那样逝去,似乎留下了痕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
李白甫深刻地感觉到人生的这种刻骨铭心的幻灭性!当幻灭性如此蚀刻着李白甫的灵魂时,他需要一种抓力,抓住活着的意义,抓住生命的意义,抓住存在的必要性,抓住最真实的东西,而正是在此种意义下,一个麻木的人对爱的渴望苏醒了。李白甫觉得他应该抓住王微安这个姑娘,过一种精神落地的生活,过一种实实在在的情感生活,证明他还活着。是的,活着,活得真实而自由,活得热烈而纯粹。既然活着,就应该活得淋漓尽致,活得毫无畏惧,活得洒脱奔放,活着,鲜活而明媚!
就这样经历了精神的觉醒以后,李白甫像刚刚喝过酒似的,面色通红,但神情却拘谨不安、威严肃穆,迈着轻快、矫健的步伐来到图书馆。在图书馆门口,李白甫遇到了老早就对他想入非非、并在校园里和另外两个同学大谈特谈他的那个高个子女生。虽然高个子女生对李白甫的背景了如指掌,但李白甫对她却一无所知。
“李老师,”一看见李白甫,这个女生立刻容光焕发,急忙走上前与他搭话,“您也来图书馆学习来了?”
听到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学生这样与他热情地打招呼,李白甫先是一怔,然后像所有习惯于随机应变的人一样,他用亲切的目光看着这位容貌端庄、身材高挑的女学生的眼睛,微微一笑,谦逊地回答:
“是啊,我有些资料需要查阅。”
李白甫虽然对这位学生没有任何印象,但他说话的口气是那么平易近人,就仿佛他与这位学生很熟络似的。也许这种得体的表现就是人们赞扬的那种绅士风度:不管对谁都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和蔼可亲。
看着儒雅、谦和的李白甫,听到他用如此随和的口气和自己说话,女学生顿时喜形于色。她又向前走了一步,仰起头凝望着李白甫的那张严肃中带着温暖色调的棱角分明的脸,大胆地说:
“李老师,我是一个大四的学生,由于学习压力大,最近感到心情特别压抑。”
这样说的时候,这位女学生一直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李白甫的脸色变化,想知道他对她所说的话有何反应。女学生发现李白甫始终用理解的目光望着自己,神色安详而平静,只是脸色有点微微泛红(女学生以为这种不自然的脸色是因为她截住老师和他说话的缘故,其实是因为即将要见到王微安,李白甫特别紧张不安而导致的),于是就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想法。
“我想您看过《心灵捕手》这部电影吧?”女学生又小心翼翼地问。由于内心忐忑不安,声音明显有点颤抖。
李白甫默默地点点头。
“知道您看过这部电影,我真的是太开心了!”女学生又无所顾忌地说开了,整张脸洋溢出一种按耐不住的激动和喜悦之情。“这样您就会很容易理解我下面要说的话了。自从下午听过您的第一节课后,”她故意加重语气,特别强调‘听过’这个词,“我想把您当作是桑恩,把我自己当成是威尔……其实,我……我想说的是,”显然接下来要出口的话有点难以启齿,女学生不由得开始吞吞吐吐起来。最后,她心一沉,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希望能有机会和您单独聊聊天,像作心理咨询那样,把内心的苦恼、困惑、不安和忧虑都和您说说,您愿意开导和指引我吗?”
李白甫在听学生说话的时候,一直都面带微笑,现在依然如此。学生一脸绯红地说完了自己的请求后,李白甫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善解人意的目光望了她几秒钟。李白甫通过女学生闪闪发亮的眼睛,一眼望穿了她的心思。他为她的大胆和直接感到惊讶,同时又很欣赏这种率真、肆意的勇气。这个朝气蓬勃的姑娘使李白甫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王微安,想到了她的无畏、大胆与直接,想到了她为了避免陷入窘境而启动自我防御机制时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想到了她耐人寻味的言论、深刻的思想和渊博的知识,尤其是想到了当王微安知道他的真实处境以后,有时流露出的那种同情心理,有时流露出的那种鄙夷神色,有时流露出的那种既同情又鄙夷的情态,这个姑娘情不自禁地在李白甫面前展现出一系列复杂的思想与情感的波动,令李白甫此刻不由得笑了。
李白甫一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复的女学生以为李白甫答应了她的请求,于是高兴地喊道:
“这么说您答应我的请求了?”
意识到自己的笑容让学生误解了,李白甫立马绷紧了脸,随后他一本正经地说:
“只要我的每节课你都来听,你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可我不是您的学生,我没办法去听您的每节课。我学的不是心理学。”女学生低下头,失望地说。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李老师的这句回答其实就是拒绝和她单独见面。
“孩子,那我就告诉你,只要你跟着自己的心走,所有的不愉快都会过去的。”说完这句话,李白甫冷淡地绕过学生,径直走进了图书馆。
女学生抬起眼,望着李白甫笔挺、伟岸的背影,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时候即便你愿意捧着灵魂去奉献给一个人,他还是会拒绝,因为他与你的命运永远是两条平行线。有些人注定要相遇,命运交错在一起,共同经历一些永生难忘的事情;而有些人注定是陌路,只能擦肩而过。
李白甫一跨进图书馆的大门,一眼就捕捉到了王微安的身影。王微安扎着一根高高的马尾辫,坐在一张桌子的后面,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她的目光是那么专注而纯澈,神情是那么严肃而平静。李白甫望着王微安,一时间忘记了来此的目的,只感觉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身体里游走着一股蓬勃的气息,血管里涌动着快要沸腾的血液。李白甫激动难耐、一动不动地在门口站了几分钟,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揣在裤兜里的那枚胸针,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了。
“我来这里的目的非常自然而合理,”李白甫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什么好紧张的。”
显然这句话是李白甫自己在安慰自己,自己在给自己勇气,但他还是不安地、深深地望了王微安一眼,然后迈着大步朝她走去。但短短的几步路,李白甫又仿佛走了一个世纪。而且李白甫感觉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似乎立马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走到桌子跟前时,李白甫生怕王微安还没看见他本人,就先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因此为了以防这种使李白甫丢脸的事情发生,他前脚刚顶住桌角,后脚就掏出那枚胸针,赶快举在王微安的眼皮下面。
王微安看书的视线被胸针挡住了,她慢慢地、疑惑地抬起脸,看到李白甫虽面红耳赤,但镇静自若地站在她的面前。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就那样愣愣怔怔地对望着。王微安目不转睛地看着李白甫,一时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李白甫聚精会神地看着王微安,想知道她此时此刻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是怎么想的。时间在这对男女静默的对视中停止不前。最后还是李白甫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把它落在我的办公室了。”李白甫说,与此同时把胸针轻轻地放在王微安面前的那本打开的书上。
王微安惊讶地看了看李白甫,又低头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胸部,上午别胸针的地方确实空空如也。她略微思忖了一下,然后又看了看那枚胸针,继而抬起头望向李白甫。王微安没有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李白甫现在完全镇定下来了,脸色也不再红一阵,白一阵,而是那种白里透红的健康色。
“我来这里主要有两个目的。”李白甫郑重其事地说,“其一,来归还这枚胸针;其二,”他停住不说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微安,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在思考什么,“其二,”为了掩饰尴尬,李白甫右手握拳堵住嘴巴,故意咳嗽了一声,又飞快地说开了,好像生怕一犹豫就说不出口似的,“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现在我来了。”
“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现在我来了。”这句话或者说这十四个字的分量是难以描摹。可以这样说,在李白甫的前半生中,他从未给予一句话如此厚重的分量,也从未一句话需要鼓足这么大的勇气才可以说出口。这足以说明王微安的出现、王微安这个姑娘对人到中年的李白甫来说有着多么深远的意义。一个人阅览了人生大半的风景,高山之巅站过,低谷的凉风吹过,他对世界与人生就会有不同的看法。李白甫刚满三十五岁,于一个人漫长的一生而言,他这个年龄绝对算不上能看穿或者看破一切,充其量只能说不再幼稚,不再张扬,该是稳重的时候了。但是李白甫又和别人不一样,他可以说是少年得志,在人生的中路经历了一些挫折与坎坷,但他的这种得志决不会不长久,因为他走得是一条求知的道路。求知这条路就不存在不长久这种说法,求知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因此,求知只有起点,没有终点。而李白甫之所以能少年得志,是因为他所学的东西正好是这一时代,即他所处的这个时代人们急切需要的。人们正在犯疟疾,一个人立马研制出一种治疟疾的药,这个人想不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都不可能。李白甫所处的正是这种情况:在世界范围内,几乎大部分人都有或轻或重的心理问题,而李白甫非常不凑巧地研究的就是这些问题,于是他被这个时代所需要,他被置身这个时代的人所需要,这就是李白甫少年得志或者说能实现个人价值的本质原因。
但是站在李白甫个人的立场,当他作为一个研究人类行为的旁观者,阅览了无数人短暂或不那么短暂的人生后,当他作为一个当局者,阅览了自己前半生的人生后,他不可能不跳出人类世界重新审视人类的行为,也不可能不跳出自己的世界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因此,李白甫虽然只有三十五岁,但是他比任何一个阅尽人海波澜、即将走到人生尽头的人更清楚什么才是对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正因如此,对王微安说的这句话,李白甫才给予了那么厚重的分量。然而,此刻,这种分量只有李白甫自己清楚,王微安并没有感受到。王微安唯一感受到的是:这位老师既拘谨,又坦诚;既严肃,又热情;既令人捉摸不定,又令人难以理解。所以李白甫的话音一落,王微安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王微安的沉默让李白甫觉得特别尴尬,于是他又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主要动机:
“我想邀请你共进晚餐。我想我们有些话还没有说清楚,也许有必要再谈一谈。”
“可以。”王微安爽快地应道。
王微安为什么让李白甫倾注了这么大的用意,就是因为她的真诚、坦率。而在这种真诚与坦率中贯穿的不是盲目,而是理性。理性驾驭着真诚与坦率,于是王微安就不知不觉显露出了她的人格魅力,这正是吸引李白甫的地方。因此,这一刻,装腔作势的李白甫和落落大方的王微安比起来就显得有点逊色了。
“请等我一下,”王微安又说,同时把胸针拿起来别在胸口,并合上书本站起身,“我去和另一位同事交代几句,我们就可以走了。”
王微安离开后,李白甫把目光放在王微安刚刚合住的那本书上。这是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的《自我与自性》。这本书李白甫在很早以前读过,内容深刻,但语言晦涩难懂,一般人,尤其是不了解心理学专业术语的人很难读懂。李白甫顺手拿起那本书,翻开看了看。他发现王微安在她认为重要的句子或段落下面用黑线做了标记。比如她在这样一句话的下面做了标记。这句话是:首先,他对这个人的看法也许是从真人那儿获取的不完全图像;再者,他会将主观修饰强加于这个图像上面。
这句话使李白甫陷入了沉思。他心想:
“我在她的心目中是一幅什么样的图像呢?而她强加在这幅图像上的主观修饰又是什么呢?假如我知道了这两点,我就知道她对我是个什么看法了。但愿她的看法对我有利。”
李白甫这样想合情合理,他也不可能不这样想,毕竟他比王微安大十几岁,年轮的跨越不可避免地使他们之间存在志趣、思想与生活内容上的不同。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感兴趣的时候,这种想法就会油然而生。当李白甫这样浮想联翩的时候,王微安已经快要走到阅览室的那一边了。另一位管理员在那里。这位管理员也是一位年轻人,比王微安大五岁,是个矮胖、敦实的姑娘。
去阅览室的一路上,王微安心潮澎湃、思绪万千。王微安没想到李白甫会这么快来这里找她。王微安自认为自己年轻气盛——正如李白甫所说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轻重地冒犯了李白甫。她明知妻子自杀是李白甫的痛楚,却像个恼羞成怒的人一样,故意触碰他的创痛,使一个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在她这个弱不禁风(在王微安的内心深处,她从不这样认为)的女子面前表现出肝肠寸断、心如刀绞的悲痛瞬间,王微安觉得她使李白甫丢脸了,有愧于他。王微安认为自己有必要向李白甫道歉,但又不知道该如何道歉。因此,回到图书馆以后,王微安一直耿耿于怀,一下午都坐卧难安,也就是刚才才稍微平静下来,能够读进去书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李白甫却突然出现了。
“他说要邀请我吃晚餐,可吃饭的时候,我该和他谈什么呢?”王微安边走边想,把赵悦馨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自然也就想不起来她已经答应赵悦馨晚上一起庆祝。“我觉得我没勇气和他推心置腹地畅谈了,在发生了下午那件事后,我们的心里都留下了复杂的印象,这种印象既说不上是愉快的,也说不上是不愉快的,我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印象。只能说复杂,也许是深刻。不,什么都不是,也许只是一件搅得人心神不宁的突发事件罢了。”
王微安突然停下来,因为她低头时不经意间瞥见了那枚漂亮的胸针。即便看到这枚胸针,王微安依然没从这枚胸针因何而来这方面想,因此也就必然没有想起晚上聚餐的事。此时此刻,王微安满脑子想的都是站在那张桌子旁等她的李白甫,以及与李白甫有关的一切事情。可以这样说,李白甫搅乱了王微安的一池春水,但是就目前来说,这池春水和爱情没有半点关系。叶子和赵悦馨都认为李白甫和王微安之间肯定发生了某种男女之间的那种化学反应,对此她们还认真地、深刻地讨论了一番,这番讨论让赵悦馨在情感上非常不痛快。实际上,在李白甫这一边,也的确产生了那种化学反应,正是这种反应使他来到了图书馆,面红耳赤地站在了王微安的面前。但是,在王微安这一边,她根本就没从这方面想,对李白甫也就不可能产生那种化学反应。
李白甫搅乱了王微安的一池春水,在王微安这一方面,这池春水是她的思想,而不是她的感情。十五岁以后,王微安开始一个人打拼自己的世界。一个姑娘单枪匹马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不容易,是真的不容易。因此,王微安对情感没有本质的需求,也就没有养成依赖别人的习惯。她唯一养成的是珍惜时间,求知若渴的习惯。这种习惯把王微安塑造成李白甫见到她时的这个样子。他们相遇了,意料之外地进行了一场可谓精神与思想的交流,在这种交流中,王微安几乎是把她争分夺秒、夜以继日的所学体现在了每一个字句当中,可谓是字字值千金。因为在这之前,王微安没有发挥她学识的舞台,她的所学没有用武之地。在日常生活中,王微安没有交流的对象,更没有交流的对手,她的所有所学都在她的肚子里一方面沉淀,一方面又腐烂,而在与李白甫的交谈中,王微安就像置身竞技体育一样,无所顾忌地展露自己的思想,组织自己的语言,从一种理论跨越到另一种理论,从一个思想家跳到另一个思想家,摩西的法律、耶稣的苦难、马克思的资本、弗洛伊德的性本能她都可以大谈特谈,因为李白甫能听懂,也知道她在说什么,这就是王微安兴奋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当李白甫来找王微安的时候,王微安把赵悦馨的生日与晚上的聚餐忘得一干二净的主要原因。
人在什么时候神经最兴奋?精神最激越?就是体现自身价值的时候。王微安为赵悦馨写那篇论文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可想,王微安的才气与学识多么需要施展的舞台。而李白甫的出现对王微安来说正是她所需要的这种舞台,所以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往情感方面想,即便想了,要知道对王微安这个姑娘来说,情感也是要为事业或者说实现个人价值让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