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该怎么办?”为了掩饰窘迫,李白甫紧接着问。“我不能就让你这样干疼吧?要不我们去医院吧?”
王微安摇摇头,苦笑着说:
“老毛病,不用去医院,一会儿就没事了。”
司马迁在《货殖列传序》中写了这样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句话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毫无瑕疵,像璞玉一样完美。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说呢?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一个基本原理。一个人连肚子都填不饱,你让他如何怀揣理想,如何以国家建设为己任,去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呢?安居才能乐业。远了不说,我们就来谈谈王微安。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正值风华正茂之际,却有了胃病。胃病是个慢性病,要不了命,但很有可能会追随一生。也就是说,王微安也许一辈子在饮食上都需要谨小慎微,才能避免一吃不对东西或者一着凉就犯胃痉挛。这是住地下室导致的。但凡王微安在经济上不这么拮据,她也不至于如此,年纪轻轻就落下了病。这样看来,一个人不能在良性的环境下生长,不仅心容易弯曲,连身体也容易腐蚀。但是人是需要有自强不息的精神的,因为只有自强不息,人才可以在逆境中、在卑琐中、在委曲求全中力求蜕变,超越环境的局限,超越经济的局限,超越身体的局限,超越精神的局限,甚至超越命运的局限,最终获得新生。
无须怀疑,王微安是有自强不息的精神的,如若没有,现时现刻她也不可能躺在李白甫的床上,她早就被人生的颠沛流离打倒了,也早就被命运的惊涛骇浪淹没了。焕发光彩从来不是一时的幸运,而需要一世的奋斗。有被别人欣赏与重视的魅力,也从来不是与生俱来的特质,而是孜孜不倦的自我塑造,塑造精致的外在,塑造高尚的灵魂,塑造打不垮的精神,塑造独树一帜的自我世界。
“让你去医院你也不去,你需要的暖水袋我家里也没有,”李白甫犹豫了一下,又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帮你揉一揉肚子吧?”
王微安默默地看着李白甫,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王微安之所以不置可否,是因为她知道揉一揉是管事的。以前每次胃痉挛发作,假如身边没有暖水袋,王微安就会搓热自己的手掌,然后放在肚子上,先顺时针揉几下,再逆时针揉几下,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揉,胃很快就会舒服很多。但是让李白甫为自己揉肚子,王微安总觉得不合适,所以她只能沉默。
“可以吗?”李白甫又问了一句,语气极尽温柔之能事。
王微安依然只是望着李白甫,没有作声。几乎有六年时间,王微安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关爱了。祖母在世时,这种关爱在王微安的生活中还是存在的。但是祖母一去世,来自外部的关爱便荡然无存。王微安之所以那么在乎她与赵悦馨之间的友谊,只是因为在这种亲密的友爱关系中,她能感觉到一种温暖的、甜蜜的、少女情怀般的温存与柔情。王微安把这种情感也视为关爱了。因为这个姑娘最缺的就是关爱,因而她渴求关爱。人最缺什么,也就最希望得到什么,这是人之常情。因此,这一刻,当王微安望着李白甫的眼睛,看着李白甫的情态,知道李白甫要给予她一种她渴求的那种关爱的时候,王微安的心为之动容了,她的整个情态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等待着李白甫幻化成的这种阳光与雨露来滋养,然后瞬间怒放,让花香四溢。然而,即便如此需要这种关爱,即便如此渴求这种关爱,在最后的一刹那,王微安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不得不叫人唏嘘不已!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这个姑娘对自己如此冷酷无情呢?是的,假如这不叫冷酷无情,那么还有什么状况适合用这个词呢?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对别人都不为过,因为趋利避害是人的生存本能。但是一个人若能扼杀自己的需要、自己的欲望与贪婪,甚至是克制自己的本性,这是极其艰难的一件事情。因为严于律己既需要极大的智慧,也需要极强的意志。而现时现刻,王微安恰恰做到了这一点。她扼杀了自己的需求,这种需求既是少女渴求柔情被滋养的需求,也是一个孩子渴求被爱、被呵护的需求;王微安也扼杀了自己的欲望,即人与生俱来的那种动物性本能的欲望;王微安也克制了自己的本性,人的本性是贪图享受的,享受柔情,享受与互为好感的异性亲密接触,享受依恋与被依恋,但是王微安克制了。为什么?为什么在此情此景下,王微安能做到这一点?原因很简单,王微安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太阳使草青,也使草黄。也就是说使你盛的,也就使你衰;让你开心的,也正是让你痛苦的。一个习惯于自给自足的姑娘,太知道从他者处获得的东西带来的是什么,与此同时失去的又是什么了。因为有得必有失。今天她胃不舒服,李白甫替她揉了,那么明天、后天呢?李白甫不可能永远为她王微安揉肚子,这是一个现实问题。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贪图这一时的被关爱,这一时的可依恋呢?不,一个人不能为短暂的依靠与享受失去永久的独立与平和,一个人要始终践行一种自洽的生存方式。这就是王微安自我克制的理论基础。
李白甫再一次怅然若失。他望着王微安,觉得王微安就像是一座由铜墙铁壁构筑的城堡,根本没有攻破下来的可能性。于是李白甫站起身,对王微安说:
“你先躺一会儿,我出去一趟。”
王微安没有问李白甫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她只是点点头。李白甫转身走出卧室,不一会儿王微安听见从客厅传来关门声,她知道李白甫出去了。于是王微安平躺下来,开始按着老办法自己揉肚子。揉了一会儿,肚子果然不怎么难受了,慢慢地,她觉得舒服多了。不知不觉间,王微安竟然睡着了。
爱究竟是什么?究竟什么是爱?爱究竟是情欲的粉饰,还是灵魂的相互吸引?无需怀疑,爱是离不开情欲的,情欲是爱的最终满足。情欲是繁衍的途径,也是繁衍的纽带。情欲在繁衍的意义上只能是一个中性词。一旦抛开这层意义,我们总是给情欲冠以很多其他的色彩,这些色彩忽明忽暗,隐晦而又低俗。可是,就情欲本身而言,有什么错呢?自人类诞生以后,即从南猿——能人——直立人——海德堡人——尼安德特人——智人到现代人,情欲是贯穿始终的。而且人类一直在进化,而情欲却始终是情欲本身。也就是说,无论人类如何进化,主宰繁衍本能的情欲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序中写了这样一句话:存在即合理。这是客观唯心主义理论。既然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存在情欲这种需求,那么情欲就是合理的。既然是合理的,为什么要苛责呢?
我们希求所有的行为都要掌握一个度,可是谁能告诉我们,那个‘度’具体是什么呢?在这个世界上大约有七十亿人口,按一分为二来算,那么男性三十五亿,女性三十五亿。作为一位男性,同时间有三十五亿女性可与之匹配,他在这三十五亿女性中可自由地选择自己爱的人,但是不是每一个女性这位男士都会对她产生情欲呢?如果碰巧这位男士幸运地遇到了一位怦然心动的女性,他坠入了爱河,他对这位女性产生了情欲,可是情欲只是某一个瞬间的身体反应,一天二十四小时,这位男士不是这二十四小时都会对这位女性有情欲的所求,只是在某一瞬间,因为某一种内在的或外在的刺激,比如自身雄性激素的分泌,女性的一个妩媚的笑,她偶然展现的苗条的身段,她的一个拥抱或者拥吻等等,这一系列的不可控的、偶然的因素会导致男性情欲的勃发或者叫放纵。但这只是一时的,不是连续不断地在发生。在此种意义上,你如何让一个人把握情欲这个度呢?
情欲没有度,情欲是感性情感的产物。而感性情感是流动的,是不可控的,更是瞬息万变的。所以,在情欲这一层面,这个度怎么产生?怎么把握?谁能准确无误地告诉我们一生中的某些时间段都会自然地产生情欲的每一个人?谁有这样的能力?谁有这样的智慧?谁有这样的本事?或者谁能告诉我们在人的一生中究竟什么是可掌控的?什么是可调配的?什么是可控制的?一切都是变动不止的,这是不能更改的事实。人的思想、人的情绪、人的精神,都是变动不止的。同样是一个人,前一秒和下一秒都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了。因为这个人前一秒的思想、情绪与精神,肯定与下一秒是不一样的。既然内在有变动,那么外在随之而变 ,当然在此种意义上就判若两人了。
这个世界不是用度去衡量对错的,也不是用度去规范行为的。度,解决不了一切问题。因为在某种相对意义上,人是无法克服人之本性的。人的本性就像水往低处流,烟会向上走一个道理。而情欲是自然之道,也是生存之道。人与动物都是无法克服的。因为人与动物都要繁衍生息,都要进化,繁衍生息是进化的前提,进化是繁衍生息的目的,而情欲是从繁衍生息达到进化这个目的的主要途径、纽带或者叫工具。所以,无论在理性层面,还是在感性层面,情欲都不该被诟病。
李白甫离开家,穿过清华园,朝药店——他要去为王微安买胃药——走去的一路上想的就是情欲这个问题。无须怀疑,当李白甫把王微安扶进他的卧室、让王微安躺在他的床上的那一刻起,李白甫就想占有王微安。这一刻是情欲的主场。李白甫之所以对王微安会产生情欲,原因有三:其一,王微安写在白纸上的那个“性”字显然是一种不可回避的挑逗。对此王微安内心里也一清二楚。这个字比一个拥抱或者一个拥吻更具有杀伤力。因为这个字充满了浮想联翩的空间;其二,李白甫对王微安可以说是怦然心动、一见倾心;其三,王微安自身太具有诱惑力和魅力了。王微安年轻、富有朝气,美丽而迷人,性感又温存。这三重因素击垮了李白甫的理性的堡垒,让感性情感占了上位,于是情欲的蠢蠢欲动便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不是王微安那么坚守自己的底线,可以毫不夸张地这样说,这对男女现在很可能早已沦陷在缱绻缠绵的爱里了。
可是,这本应该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发生,李白甫没有感到遗憾,他唯一感到的是不可思议或者叫震惊。李白甫震惊的不是王微安对底线的坚持,而是他自己的没有底线或者叫自由意志的沉沦。如果说爱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那么现在李白甫非常确定,他并不爱自己的那位故去的妻子。这一结论令李白甫大惊失色。李白甫猛地停住不走了,就仿佛天上突然打下一个惊雷,震得他震耳欲聋、头晕眼花。有那么一瞬间,李白甫觉得天旋地转,他不自觉地朝后趔趄了一下,在即将摔倒的刹那,被什么东西支撑住了。李白甫本能地回头一看,看到一位男学生站在他的身后,扶着他的后背。
“李老师,您是不是有点头晕?”男学生用关切的语气问。
这位男学生就是王微安早晨在图书馆门口见到的那位手里拿着两本书的男生。他吃完晚饭去自习室学习了一会儿,现在正要回宿舍,在校园里看到了李白甫老师。他们原本在一条路上相向而行,擦肩而过的时候,这位同学看到李白甫一脸的凝重之色,李老师心不在焉,几乎没有意识到有人和他擦肩而过,而就在他们刚刚擦肩、正要错开的时候,李白甫突然向后趔趄了一下,这位同学赶忙扶住了他。
“谢谢你,”李白甫应道,“我没事。”
说完这句话,李白甫朝前走去。男学生望着李白甫的背影,半天没有动。他觉得李老师的行为非常奇怪,他神思恍惚,就好像灵魂被抽离了肉体。最后男学生摇了摇头,与李白甫背道而驰,径直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李白甫刚一离开男学生,又开始回想他与玛格丽特的这一关系问题。王微安在李白甫的办公室曾质问过李白甫,问他:难道他现在还是童子之身?当然李白甫在当时没有应答。他是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李白甫与玛格丽特确实既没有履行过情侣之实,也没有履行过夫妻之实。李白甫非常肯定他喜欢玛格丽特,当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是后来在某一瞬间突然喜欢上的。但是,虽然李白甫喜欢玛格丽特,但他对玛格丽特从未产生过那种非常强烈的、难以克制的情欲。李白甫对玛格丽特的爱是一种平淡如水的爱,这种爱好像激不起身体的任何欲望,现在想来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情。李白甫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学术研究需要严谨的戒律行为,也不是学术研究需要克制身体的本能欲望,克制欲望更不是学术研究得以顺利进行的前提,而是他对玛格丽特在本质上就没有欲望。这一结论对李白甫而言无疑是釜底抽薪的打击,李白甫难以置信,他为什么要娶一个他对其不能产生生理欲望的女人呢?而在当时他为什么又非常肯定他是爱这个女人的呢?自我人生的虚无性、自我情感的荒谬性,令李白甫一时间几乎神经错乱。
在二十三岁那一年,与一帮同学去酒吧喝酒,李白甫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晨一醒来,他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身边躺着一个妖娆的女人。这个女人不是一个青春靓丽的姑娘,而是一位性感妩媚的妇人。所以李白甫不是童子之身。让一个男人保持童子之身,只能是幻想。其实王微安在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已经预先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所以王微安为玛格丽特感到悲愤。王微安深信李白甫绝对不是童子之身,既然他不是童子之身,那么他冷落自己的妻子就是故意而为之,这是不爱的表现,没有那么多的托词和借口。这是王微安愤慨的原因。而今李白甫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没有羞愧,只是觉得震惊。假如玛格丽特不是以那样一种不人道的方式离开了他,使他有机会认识王微安,那么也许李白甫一辈子都会生活在一个没有情欲的世界,过着一种自认为高尚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李白甫不知道这是可悲的还是可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