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克斯岛监狱戒备森严,就像一座矗立在人间的地狱,置身其中,你会感觉就连哈得斯的地府与之比较起来也要黯然失色了。鉴于李白甫这位心理学家的名望,鉴于亨利·雷蒙德这位警官的暗中协调,见面被狱方安排在了一间非常特殊的房间。之所以说特殊,因为这个房间里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而卡梅隆像一只被制服的野兽一样被关在铁笼里,且脚上有脚镣,手上有手铐,连脖子上都带着一个铁环,铁环紧接一条锁链,锁链被牢固地链接在铁笼顶端的一条铁栅上。
在李白甫来之前,卡梅隆已经被押解到这里,关进铁笼了。李白甫正要走进房间,早早等在这里的亨利·雷蒙德急忙把他拉到一边,严肃地叮嘱道:
“一定要与铁笼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切不可过分靠近,因为我们拿不准卡梅隆有什么本事,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在他入狱的这两年,监狱里不断有人平白无故地死亡,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狱方非常肯定这是卡梅隆捣的鬼,但他们始终找不到他犯罪的证据,因此拿他束手无策。”
李白甫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亨利的肩膀,然后转身朝房间走去。两位狱警护送李白甫走进房间,随即在他身后把门关上,并威严肃穆地站在门口把守。
李白甫进来时,卡梅隆就像端坐在奥林匹斯圣山上的万神之父宙斯一样端坐在铁笼的正中央,席地而坐。卡梅隆见李白甫走了进来,他只是略微抬起眼皮看了李白甫一眼,随即不屑地闭上了眼睛。卡梅隆的样貌令李白甫大吃一惊,因为这个杀人犯真的像万神之父宙斯一样器宇轩昂,威风凛凛,神态安详。李白甫谨记亨利的话,他在离铁笼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站定后,李白甫并没有说话,而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卡梅隆。这个正在忍受囹圄之苦的牢犯显得非常年轻。卡梅隆已经四十三岁,但他看起来比李白甫还要年轻。李白甫被公认为一表人才,但卡梅隆可谓是冠玉美男。也就是说,这一刻,这位年长的不自由的牢犯在外型上碾压了这位年轻的自由的心理学家。这样一个人竟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似乎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但事实就是如此。有多少无辜的人惨死在卡梅隆的那双血腥的手里。想到这一层,李白甫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年轻人,你打量够了吗?”卡梅隆突然打破了寂静,与此同时他站了起来,锁链声哗啦作响。
李白甫没有作声。
“你有胆识,敢来这里见我。”卡梅隆用嘲讽的语气又说。同时他从铁笼的中央走到边上,一双有力的大手各握住一条铁栅,睁大那双深邃的褐色眼睛,望着李白甫的瞳孔深处。
李白甫不寒而栗。
“心理学家都是狗娘养的,懂个屁。”卡梅隆骂骂咧咧地说,“告诉我你来这里的意图。”
李白甫没有说话,鬼使神差地,他忘了亨利的叮嘱之言,突然向前跨了两步,来到了铁笼跟前。说时迟,那时快,卡梅隆一把掐住了李白甫的脖子,刹那间李白甫就感觉呼吸困难,眼白也翻了出来,但他没有出声,也没有挣扎,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卡梅隆的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这一刻李白甫非常清楚,他只要一喊,哪怕是稍微挣扎一下,发出点不一样的动静,站在门口的那两名狱警就会挺枪冲进来。但李白甫既没喊,也没挣扎。他不喊,不挣扎,他的生命就有危险,卡梅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掐断他的脖子,让他一命呜呼。但李白甫不在乎。这一刻,李白甫忘记了作为一个社会的人他该有的所有责任。他是一位国家的好公民,是一位孝顺的儿子,也是一位忠贞的丈夫,但一切在此刻都毫无意义,李白甫置生死于度外。
在千钧一发之际,卡梅隆突然放开了李白甫。在正常情况下,刚被放开咽喉的人一般会咳嗽几声,但李白甫用惊人的毅力克制住了。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卡梅隆看着憋得面红耳赤的李白甫内心震动了一下,但仅此而已,他又转身回到铁笼正中央坐了下来。
“我可以让他们把你放出来,解开你的脚镣和手铐。”李白甫终于说话了,“和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你可以充分享受一下自由。”
卡梅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一顾的笑容,说道:
“只有不自由的人才会渴望自由,我从来不缺那玩意儿。”
一开始这句话让李白甫一头雾水,但紧接着他恍然大悟。也就是这一刻,李白甫突然明白身陷囹圄的卡梅隆为什么如此年轻了。因为卡梅隆的身体虽然被关了起来,他的脚和手被束缚住了,但他的心却是自由的。因为卡梅隆的心是自由的,他的精神和灵魂当然也是自由的。自由不在于你在哪里,而在于你是否真的感受到自由,真的与自由为伴。在这之前,李白甫的心里有一个大谜团,他有一堆问题想问卡梅隆;在这之后,李白甫突然什么也不想问了。因为卡梅隆的精神面貌就是他想问的那些问题的全部答案。而且这是唯一的答案。
但有时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你不想问了,反而对方想和你说了。
“我没想到会是一个中国人来研究我的心理,”卡梅隆又说,“而且是如此年轻的一个中国人。”
李白甫没有搭腔。
“我也从没打算和任何一个自认为有所成就的心理学家和盘托出我的心理现状,哪怕弗洛伊德再世,我也绝对不会和他多说一个字,”卡梅隆紧接着说,“但我没想到你改变了我的想法,我愿意和你聊一聊。但是我自认为我的行为不具备典型特征,因为我的心理其实就是芸芸众生的心理。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个人的杀戮行为和竞技体育诞生之前古希腊征战时的杀戮行为毫无二致。如果你对那一场面不是很了解,我建议你读一读《荷马史诗》,看看在特洛伊战争中,对战双方是如何互相残杀的,一支支投枪是如何穿过胸膛的,一个个脑袋是如何被利剑削下的,那些宙斯的后裔、那些伟大的英雄是如何倒下啃泥土的。”
李白甫只是默默地听着。
“美德?”说到‘美德’这个词,卡梅隆突然笑了,“你知道吗?我们之所以强调美德,只是因为我们没有美德,如果人人具有那种值得称道的美德,美德就不复存在了。你明白吗?这个世界真的有什么,也就意味着它真的不需要什么了。我是杀了人,而且杀了别人认为具有美德的人,那些人的确和我无冤无仇。我认为这是他们的命运。在希腊神话中,希腊英雄阿基琉斯和特洛伊英雄赫克托尔征战,在决定生死之际的紧要关头,宙斯从奥林匹斯圣山上站起来,取出黄金天平,两边放进生死砝码,一个代表阿基琉斯,一个代表赫克托尔,开始称量。赫克托尔的一边朝冥王哈得斯倾斜。赫克托尔像神祇一样威风凛凛,英勇善战,但他该死的时候还不得死。难道这是因为是否有美德的问题吗?不,这是命运!阿基琉斯与门农角逐,依然是在紧要关头,宙斯召来两位命运女神,命令黑暗女神降临于门农,光辉女神降临于阿基琉斯。这是美德的问题吗?依然不是,这是命运。而最后阿基琉斯死在了神祇阿波罗的箭镞下,阿基琉斯不是伟大的英雄吗?当然是,但他在该死的时候依旧得死。这就是命运。对那些惨死在我手里的人而言,我就犹如奥林匹斯圣山上的宙斯,他们的死活由我决定,那就是他们的命运。而我的命运就是你看到的此刻,我接受。人,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运;人,也应该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实话告诉你,我的精神没有任何问题,是我的思想与认知超越了现有条件下所有知识的总和,所以在别人看来有点离经叛道。那不是我的问题,而是别人的认知问题。这个世界大部人都活在虚假的谎言里,但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因为没有人深刻地理解亚里士多德的第一性原理,也没有人依着这一原理指导自己的生活。”
李白甫依然没有接话。
“你可以走了,”卡梅隆厌恶地摆了摆手,说道,“如果你足够聪明,这些话足以使你想明白一切问题了。”
李白甫真的转身走了。他一走出房间,亨利就迎了上来。
“明天下午五点半,你到哈佛学院我的办公室来找我。”李白甫对亨利说。说完这句话,李白甫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赖克斯岛监狱。
李白甫没有回家,而是驾车直接朝哈佛的方向开去。如果说见完叔本华李白甫的心绪极度不安宁,那么见完卡梅隆他的心绪已经不能用“极度不安宁”来形容了,而是惶恐。惶恐达到一种怎样的程度呢?他的心怦怦乱跳,他的双手颤抖不已,几乎不能很好地握住方向盘。此刻李白甫之所以依然在开车,一方面来自于惯性,一方面来自于多年来习得的良好的驾车技术,不然车子早就失控了。
叔本华在临终前要求见一面李白甫,站在叔本华个人的立场,他的这一要求其目的非常明确:在行将就木之际,他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想不通或者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人生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他走了这样一条路。这世间的人有千千万万种,他成为这样一种人,这世界的路有千千万万条,他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所以,见到李白甫,叔本华问了李白甫这样一个问题:你说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这句话的每一个字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叔本华的沉痛之情。
李白甫答应去见叔本华是因为在了解了叔本华的身世后,李白甫对叔本华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李白甫之所以对罗伯特·托德·叔本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是因为这个叔本华与哲学家阿图尔·叔本华不仅姓氏相同,而且家世背景也很相似。这两个叔本华都出生在显赫的富商家庭,可谓家财万贯。也就是说这两个人一出生就不用为生计发愁,他们完全可以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热爱的事情,而无需有任何后顾之忧。阿图尔·叔本华的确是这样做的。他一生未婚,没有子女,以狗为伴。而且给狗取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叫“世界灵魂”。阿图尔·叔本华一直过着隐居生活,把他的一生献给了哲学,蜚声世界、流传至今的是他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以至于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当世界首富埃隆·马斯克在青年时代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的时候,他拿起了叔本华的哲学书籍,希望从中能找到答案。这就是阿图尔·叔本华为人类做出的贡献,这就是家财万贯所彰显的最有价值的地方。无须怀疑,后世的无数有识之士也会从埃隆·马斯克的人生经验中汲取源源不断的奋斗的动力,致力于为人类社会的进步做出巨大的贡献。这是生命价值的代代相传,也是生命价值的生生不息。
但是,依然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罗伯特·托德·叔本华却为家财万贯诠释了新的含义,这种新的含义不仅为财富蒙羞,而且为占有财富的人蒙羞。以至于叔本华去世后,他的父亲拒绝去认领他的尸体。他的哥哥和妹妹也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叔本华就那样被草草地下葬了。来的时候也许给家人带来了惊喜,但去的时候却没有赚到哀伤的眼泪。生而为人,最大的悲哀之处莫过于如此了。在一次采访中,沃伦·巴菲特被问到:“您说一个人最大的成功是什么?”巴菲特回答:“死的时候自己爱的人也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
两年前,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李白甫看完卡梅隆的资料后在书房一动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这是因为卡梅隆这个人不是一个一般的人。卡梅隆曾是耶鲁大学人文学院的一位硕士研究生,但他中途肄业了,没有人知道这位学子为什么中途肄业了。有很多才华横溢的不凡之才求学中途肄业,后来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开辟了新的天地,为社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例如比尔盖茨、爱因斯坦等。但卡梅隆肄业后没有做出任何贡献,反而后来竟然成为了一位臭名昭著的杀人犯。这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所以那一晚李白甫彻夜未眠,这个令人难以理解的问题折磨着他。
但此刻,也就是李白甫驱车回哈佛学院的一路上,他突然想明白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令李白甫不寒而栗,因此他感到难以遏制的惶恐。对耶鲁大学有所了解且在耶鲁大学接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耶鲁大学人文教育的目标之一是培养学生的人文情怀——一种探索人生真谛的理性态度,即关怀人生价值的实现、人的自由与平等以及人与社会、自然之间的和谐等。因而在耶鲁的校徽上书写着“光明与真知”这几个字。但是,作为耶鲁的一份子,卡梅隆却背弃了这一面,从而走上了与之背道而驰的另一面。见卡梅隆之前,李白甫不知道卡梅隆为什么要这样做,见卡梅隆之后,李白甫对这一切背后的深层原因洞若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