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安任意识如流动的泉水一样肆意妄为的时候,李白甫则站在窗前用凝重的目光望着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李白甫一回到楼上,就来到卧室窗前望着王微安和张之琛了。王微安与张之琛的这场谈话撼动着李白甫的心。他感到恐惧,感到忧患,害怕张之琛把王微安从自己的身边撬走。人最害怕的是到手的鸭子飞了。李白甫决定向王微安坦诚自己的感情。因此,王微安还没上楼,李白甫就把房门打开,站在门口等着她了。
“事不宜迟,”李白甫忐忑不安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该当机立断的时候就一定要当机立断。”
当王微安走到门口,看到房门大敞,一脸凝重之色的李白甫站在门内。王微安没有说话,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把外套递给李白甫。李白甫默默无言地接过外套,挂在门后的挂钩上,然后关上房门。
王微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李白甫朝王微安走去,站在离王微安一步之遥的距离,望着她。
很长时间,他们沉默着。
“微安。”李白甫首先打破了沉寂。
王微安转过脸,抬起头,看向李白甫。
“我爱你。”李白甫平静地说,“我想让你待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生活。”
王微安没有作声。
“我会给你考虑的时间,”李白甫又说,“你想好了,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说完这句话,李白甫转身朝书房走去。李白甫认识王微安的第二天,向她表达了爱意。用简单的、直接的、平静的方式。仅仅两天时间,能够深刻地了解一个人吗?不能。爱一个人需要彻底地去了解他吗?不需要。所以,李白甫用自己的行为说明这样一个爱的逻辑:时间可以证明爱,但爱不需要用时间来证明;爱一个人不需要足够了解,相爱的过程就是了解的途径。
王微安用淡漠的目光望着李白甫的背影。王微安与李白甫认识两天,第一天在他家里过夜,第二天依然在他家里过夜,但王微安对李白甫仅仅是有点好感。所以,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家里过夜能说明什么呢?有时什么都说明不了。这就像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星巴克的长桌旁面对面坐着,喝了一杯咖啡一样。他们品味着不一样的咖啡,置身在同一空间里,听着相同的爵士乐。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们是情侣,其实他们互不相识,各怀心事,只不过碰巧各自坐在了对方对面的位置而已。所以,阻隔爱的从来不是空间的距离,也不是时间的距离,而是心的距离。
如果我们一直跟随这个故事读下去,会发现这是李白甫与王微安的这段关系中,李白甫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对王微安说“我爱你”这三个字。自此后,在漫长的后半生,李白甫对王微安再没有表达过这种直抒胸臆的情感。这是不爱吗?这不是深沉的爱吗?不,这恰恰是最深沉的爱。越是深沉的爱越羞于表达,越是深沉的爱越无需表达。
李白甫走进书房以后,王微安站起身走进卧室。她重新躺下来,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回荡着“我爱你”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在王微安的情感世界没有惊起一丝涟漪。也许可以这样说,到目前为止,王微安并没有构建她的情感世界。她的世界只有一个,那就是理性的世界。在理性的世界里,不允许有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梦般的、易破碎的感情的存在,而只需要生存的竞争与斗争这种残酷而真实的理性意识的存在。
王微安不是一个有很深的生活阅历的人,也不是一个有情感经验的人,她才二十一岁,又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她充其量是一只雏鸟,但是,王微安读了太多的书,在书本中,她看到了一个全方位的、残酷的、逼真的冰山一般的世界。这个世界让她感到寒冷,彻骨地寒冷。李白甫惊讶于王微安的博古通今,而正是这样的博古通今让这个姑娘失去了那种天真烂漫的性情。
在这同一天,前后不过一小时的时间,两个男人向王微安表白了深沉的感情。在男性世界里,这两个男人算不上翘楚,但也不是等闲之辈。王微安也深谙女性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但她依然不为任何一个男人有所触动,这让我们不免要问:王微安的那颗心是铁铸的吗?不,王微安的心像我们的心一样,有血有肉,且不紧不慢、有规律地跳动着。只是,有些经历过的事或者说有些读过的文字,给王微安造成的影响使她终身难忘。
王微安永远忘不了她读完《悲惨世界》所受到的震动。她永远记得雨果所塑造的芳汀这一形象。虽然《悲惨世界》只是一部小说,芳汀只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她的命运是被作者预先设定好的。但是,王微安明白什么叫冰山原理。雨果不会平白无故写这样一个“虚头巴脑”的故事,这个故事也绝对不能单纯地看成一个虚构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所有虚构的故事和真实世界所发生的故事相比较起来,简直可以说是不足为奇、黯然失色。在所有可以彰显人性的地方,人性绝不会没有“作为”,人性会让其参与的每一个事件成为故事的巅峰与经典。
在芳汀的遭遇中,王微安看到了爱与依靠的那种背后的危险性。自此以后,在王微安的一生中,她都在刻意或者说尽力回避这种危险性。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王微安的那种理性或者叫冷酷。
因此,回到卧室后,王微安并没有认真地思考李白甫提出的那个问题,即接不接受他的爱,要不要与他一起生活,她也没有给赵悦馨回电话,而是很快就睡着了。半夜三点多,王微安被手机铃声惊醒了,她睡意朦胧地接通电话,是叶子打来的。
“微安,你快来医院吧,”叶子哭腔着说,“悦馨割腕自杀,现在正在抢救当中。”
王微安的大脑嗡地一下被苍白与灰暗填满了,她的灵魂在发抖。
“哪家医院?”
“北京大学医院。”叶子说。
王微安挂断电话,她看见李白甫出现在卧室门口。
“你能带我去北京大学医院吗?”王微安用颤抖的声音问李白甫。
多年以后,每当李白甫想起王微安看向他的眼神和问他这句话的那种口气时,都又一次身临其境一般经历了这一刻的这种绝望攫取一切的震颤,仿佛那个自杀的人带走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别人的灵气。是的,李白甫清楚地看到,当王微安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她的灵气被带走了,她刹那间变成了一个活着的死人。事后,当一切恢复平静、回归正常以后,当李白甫再一次回想这一晚的经历时,当他回顾自己面对妻子的自杀场面的那种表现时,李白甫才明白在面对生命这一主题,王微安究竟给予了多么厚重的珍重之情,以及对于那个选择自杀的姑娘,王微安又深藏着怎样的一种鲜为人知的、深沉的、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深情厚谊。
赵悦馨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王微安。在昏暗的病房里,那个自杀未遂的姑娘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那个被吓得虚脱的姑娘坐在病床边一把靠背椅上。两个人都与死神较量了一番,一个是身体的较量,一个是精神的较量,就目前来说,她们赢了。
“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在寂静无声的空气里,响起了王微安的声音。
赵悦馨默不作声。
“即便是一个深爱你的男人,也不值得你为他付出生命。”王微安又说。
赵悦馨依然默不作声。
“你好自为之,”王微安又不客气地说,“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家人。父母不应该为子女的无知与愚蠢承担精神上的痛苦。”
“我自杀不是因为张之琛,而是因为你。”赵悦馨说话了,“我想不明白,全世界有这么多的女人,张之琛为什么偏偏爱的是你。假如张之琛爱的是别人,我会像扔掉一袋垃圾一样随手把他扔掉,可是他偏偏爱的是你,这让我无法释怀。”
“张之琛为什么就不能爱我?”王微安平静地反问,“张之琛想爱谁是他的自由,以什么样的方式去爱,也是他的自由。我值得任何人去爱,这是我的价值。我是你的朋友,并不能表明你身边的人或者你爱的人就不能爱我。爱是自由选择。爱与被爱是双向选择。悦馨,我们一起长大,在成就你的过程中,我也成就了自己。我们共同成长,彼此成就。我在你的身上灌注了我的很多东西,我的期望,我的学识,我的认知,我的思想。你是我的朋友、闺蜜,更是我的学生。但是,你知道吗?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从长远来看,你今天的自杀行为对其他人造不成多么大的影响,时间会治愈一切,也会淡忘一切。假如你今天死了,死也就白白地死了。张之琛会慢慢地把你忘记,过他该过的生活。他也许会偶尔想起你,内心产生一丝若隐若现的悔意,但仅此而已。无需讳言,我也会慢慢地把你忘记,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难免感慨万千,但也仅此而已。你的自杀行为唯一辜负的是你自己,你知道吗?悦馨,你唯一对不起的也是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最宝贵?生命。而你却这样对待自己的生命,你真的是太让我失望了!”
赵悦馨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滑过苍白无血色的脸颊。
“我处处不如你,我知道。”赵悦馨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比呢?”王微安说,“你为什么不能做你自己呢?”
“我就是不由自主地要和你比。”赵悦馨说,“在你面前,我总是觉得自己黯然失色。我虽然是爸爸的女儿,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更欣赏你;张之琛也是这样,他打从一开始就不爱我,爱的是你。他是为了你才接近我的。叶子也是,她更喜欢你,任何事都站在你这一边。李白甫老师刚回国,你一下就成了他生命的重心。”
“你知道吗?悦馨,”王微安语重心长地说,“正是因为我从来不和别人比较,我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我的,我只是全心全意地做我自己,别人才会这样对待我。”
赵悦馨没有说话。
“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看重自己,动不动就自惭形秽,谁又会看重你呢?”王微安又说,“悦馨,从今往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死过一次,你应该感谢死神这次没有把你带走。以后你拥有的每一天都是第二次生命赋予你的,所以你要加倍珍重自己、珍惜时间。张之琛不会把论文的事公之于众,这篇论文就是你写的,你永远要这样想。李白甫对你的这篇论文非常欣赏。我敢肯定,你一定会因为这篇论文获得出国深造的资格。你要抓住这次机会,再不可出任何差池。”
“微安,我觉得丢脸,”赵悦馨低声说,“全校师生肯定都知道我自杀未遂这一事件了。大家一定会对我议论纷纷,以后我怎么有脸见人呢?”
“你是丢了脸,这一点我不能骗你。”王微安说,“但你得有能力与本事把这个脸面找回来。这就是你以后要克服的心理与情感上的障碍。你能克服吗?”
赵悦馨没有回答。
“我知道不好克服,”王微安说,“但即便再难,你也要克服。”
赵悦馨默不作声。
“至于张之琛,悦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对他没有任何情感方面的倾向。”王微安又说,“但是对于张之琛的个人情感,我左右不了。你要认清这一点。在你与张之琛的关系中,你若能改变他对你的看法,让他真心实意地爱上你,那你就去做。毕竟他是你的初恋,你把最宝贵的东西已经给了他,而且为了他去鬼门关绕了一遭。我的忠告是:该努力争取的,你就努力争取一次。争取不到,就果断放弃。”
赵悦馨突然伸出手抓住了王微安的手,就在这时,叶子推门进来了,身后跟着张之琛。张之琛的手里提着早餐:包子、粥、小菜。
“给你们带来了早餐。”叶子说。
王微安站起身,说道:“张之琛,你照顾悦馨吃早餐吧。我在病房坐了一晚,没什么食欲,想出去透透气。”
说着王微安朝外走去,叶子跟在王微安的身后也出去了。她们俩来到医院大院后面的一棵槐树下面。这里有一条木质长凳,是供病人外出散步休息的。这两个姑娘并排坐了下来。天色灰蒙蒙的,秋风扫着木凳下的落叶,落叶在两个姑娘的脚边旋转着,随着另一阵风远去了。
“人类的凋零就像这枯败的落叶一样,”叶子盯着一片刚飘到脚下的落叶说,“一位作家说:‘死是一件必然的事情,不必急于求成。’悦馨却在急于求成,我没想到她这么愚蠢。”
王微安没有作声。
“昨天晚上悦馨回到宿舍,我就发现她的情绪不太对劲儿。”叶子又说,“回来后,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蒙头躺在了床上。我问她上午为什么没去上课,她没回答;我问她吃晚饭了吗,她也没回答。我看见她的身体在被子下面颤抖,我估计她在悄悄地哭泣。微安,悦馨前天晚上没有回宿舍,我猜想她和张之琛在外面过的夜。”
王微安没有搭腔。
“躺了一个多小时,我以为悦馨睡着了,但她突然撩开被子坐了起来。她拿上手机,朝外面走去。半个小时后,她又回来了。脸上有明显的泪痕。我猜测她出去打电话了,也许是给张之琛打电话。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餐厅出来、与他们分开的时候,我看他俩的心情都不错。悦馨回来后,又一言不发地躺了下来,用被子蒙着头,此后再也没起来过。十一点多,我洗漱完也上床睡觉了。半夜,我去厕所,打开卫生间的灯的那一瞬间,我吓傻了,只见悦馨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头顶着马桶,脚伸向门边,右胳膊的手腕处积着一滩深褐色的血,不远处是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微安,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想起那一幕,我都浑身战栗。”
王微安扭过脸看了叶子一眼,但没有说话。
叶子也望了王微安一眼,继续讲道:
“微安,也许你亲历过死亡,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场面。可是,我没有,我从来不知道,当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时候,那种感觉是那么恐怖,那么惊悚!那种无法用人间言辞形容的感觉比死亡本身更令人害怕。”
叶子不说了,她沉默了。两个姑娘望着远处。远处有什么呢?有她们的思考,有她们那不能预知的命运,有生命的光与暗,有情感的黑与白,有活着的失望,有未来的希望。
“可是,微安,我知道情感是什么,爱是什么。这些话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现在我想对你说一说。”叶子又打开了话匣子,用深沉的语言,也用深沉的语气,“我九岁的时候,我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我的妈妈跟着她的新男友去国外定居了,我和爸爸一起生活。我十二岁的时候,爸爸又娶了一位妻子,一年后,我的这位后母又为爸爸和我生了一个弟弟。由于弟弟年龄小,又是男孩儿,他几乎把所有的父爱与母爱都掠夺去了。我孤单地生活在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庭。虽然爸爸很爱我,后母对我也过得去,但我却一直过着一种只有我自己可以体会的寄人篱下的生活。微安,你是知道的,后母毕竟是后母啊!我的生母和爸爸是自由恋爱,但最后他们分道扬镳了,分开的时候,让我感受到感情的破碎究竟能破碎成何种程度。我的后母与爸爸也是自由恋爱,但是后来由于各方面的原因,他们的感情也有了裂痕,经常吵闹不休。倒是没有离婚。我理解,站在爸爸的立场,他离过一次婚,觉得没必要再离一次。‘其实跟谁过都一样。生活就是这样的生活,换了人也只是换了人。生活还不是都一样。’这是爸爸有一次应酬回来,他喝多了,和我说的醉醺醺的话,但我知道这是爸爸的真心话。他没有后悔和妈妈离了婚,也没有后悔迎娶了后母,而是感慨人生怎么就这么不如意呢!人生怎么就是这样的一种人生呢!微安,从爸爸的人生中,我看到人是如此无奈,如此孤独。从我的人生中,我感受到人是如此无奈,如此孤独。爱是无法驱散孤独的,有时,也许正是爱让孤独更为孤独。所以,人的一生追寻爱是最徒劳无功的。而一个女人,为爱殉情,唉!怎么说呢……悦馨还活着,这是最好的事情。她以后一定会明白的。明白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实,爱就是那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