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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锁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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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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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边缘》连载

第二十一章

张之琛虽然知道王微安是个孤儿,但他并不了解成为孤儿的过程给这个姑娘带来的那种无法愈合的身心以及灵魂的巨创。一个人是无法理解他所没有经历过的事情给另一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所带来的那种精神上不能摆脱的严重影响的。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所谓的感同身受是基于某种相似的处境,我愿意同情、理解你罢了。这是一种悲悯心理,但这种心理在本质上是借助于悲悯别人而在悲悯自己。任何情感的出发点都是自我需求的分解,在理解、同情、悲悯别人的同时,更是在理解、同情、悲悯自己。甚至有时一个人如果产生了恨的心理,他恨的也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不能战胜自我的自己。

正因如此,这一刻,张之琛无法理解王微安的这种保守的悲观思想。王微安看起来很激进,但她的言谈却很保守。这一点,张之琛不知道王微安是谦逊,还是自卑。其实谦逊和自卑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对于一个过分保守的人,优雅一点说那叫谦逊,苛刻一点说那叫自卑。但无论是谦逊还是自卑,这都是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而表现出的一种防御机制。防御机制无所谓好坏与对错,这只是一种生存本能。而对王微安来说,她不可能不自卑,她成长的一路就是在自卑中塑造自己的。在上文中,张之琛仅用几句话就概括了王微安的成长背景,这种背景该怎么说呢!如果张之琛的成长背景可以用一幅画来形容的话,那么王微安的成长背景就是一个点,在一幅画中找一个点,何其难?所以说王微安不自卑这绝对是虚假之言。但是对王微安这个姑娘来说,她太明白自己的处境和位置了,所以王微安把她的自卑扎根在了理性的土壤里,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自卑,但她也从来不在自卑里啃噬自己的灵魂。自卑是王微安前行的动力,是她的护体,更是她的铠甲,王微安用坚韧的精神在自卑这片土壤里培植出一朵自信的小红花。

这就是为什么当张之琛问王微安假如有机会去美国接受正统教育,她去不去的时候,王微安回答她连做梦都没有这样想过。这是实话吗?当然不是。在这里我们不禁要问,王微安为什么那么努力?答案显而易见:王微安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理想的生活。王微安决不会向命运妥协。这是她的信念,也是她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但是,王微安认为她没必要向别人证明这一点。所以,此时此刻,王微安在张之琛面前表现的既谦逊,又自卑。然而,这正是张之琛深爱王微安的原因。他看不懂她,无法理解她,但他爱她。爱可以冲破一切阻碍。所以,尽管张之琛不理解王微安,王微安的悲观主义论调,他不能接受。但张之琛依然想深入王微安的生活以及心灵,理解她,帮助她,爱她,只要她愿意给他这样的机会

“我的确不是很了解你,”张之琛直言不讳地说,“但是我觉得你应该对生活更乐观一点。图书馆承载不了你的余生,你应该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因为外面有更多的可能性。”

王微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张之琛,没有搭腔。王微安的沉默令张之琛显得极为尴尬。张之琛觉得太难了,王微安的世界太难挤进去了。

王微安看出了张之琛的尴尬,于是说道:

“我要回去工作了。你是正要去阅览室,还是刚从图书馆出来要走?”

“微安,”张之琛好像没有听到王微安的问话似的,想了想,又自顾自地说。张之琛叫‘微安’这两个字叫的这么自然,以至于无论是他本人还是王微安都觉得他这样叫她并没有问题,他原本就该用这种亲切自然的语气叫她。张之琛飞快地说,好像生怕别人打断他的思路似的,“也许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或许你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你是一个漂亮且与众不同的女孩,这是你最大的优势,你根本没必要灰心丧气,你完全可以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爱情(张之琛原本想说男人的,但就在‘男人’两字要脱口而出时,他突然改变了想法,换成了‘爱情’)上。你要相信,某时爱情可以彻底改变一个女人的命运。”

很难解释得清楚,张之琛这样一位优秀的青年,为什么在此刻把女性这一主体放在了下位。张之琛根本不明白,对王微安来说,你和她聊什么都可以,你哪怕可以直接和她求爱,但你就是不能忽略女性主体具备创造自我理想生活的能力,你不能把她打从一开始就放在从属地位,让她当个花瓶,以卖弄风骚或者出卖姿色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对王微安来说这不仅是一种侮辱,在本质上更是一种对女性生存能力的否定。但张之琛莫名其妙地偏偏这样做了。

很明显,张之琛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暗示了一个在男权社会下不言自明的“真理”:女人是可以凭借她的美貌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如果她善于利用的话。毋庸置疑,张之琛这番话的言下之意的确就是这么个意思。但当张之琛在说的时候,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张之琛的最后一句话画上句号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不由得脸红了。张之琛怕王微安看见,连忙低下了头。

张之琛的这些话在王微安听来,想到的就是那个众所周知的所谓的“真理”。但在张之琛个人的潜意识行为里却想表达这么一个意思:你的面前就站着你的命运,他渴望拯救你,使你摆脱任何困境,给你想要的幸福,而你却熟视无睹;他愿意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献给你,哪怕是自己的生命,但你却充耳不闻。“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请你告诉我。”这是张之琛的心声,“只要你告诉我,我都会满足你。哪怕你让我去摘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想办法爬到天际把星星摘下来,双手捧到你的面前,去实现你的心愿。这就是我对你的爱,但我却不敢告诉你。”

张之琛突然听到王微安的笑声,这是一种冷笑,让张之琛不寒而栗。他迅速抬起头,用惊异的目光望着王微安。张之琛不明白王微安为什么要用这种冷飕飕的笑声来回应他的话,那些话都是他设身处地为她着想才有感而发的啊!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使她这样对我?”张之琛痛苦地在心里问自己。

张之琛之所以不明白王微安为何对他如此冷漠,为何冷笑,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还没有资格和王微安谈论这些问题。在王微安看来,张之琛才刚刚认识她,只能算不再陌生,但并不像友人一样亲近。那么他有什么理由去关心她的未来?而她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对他和盘托出?尽管王微安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但她并不认为这种意识代表事实真相,而且她也不会承认这种真相的确存在。所以,王微安尽可能只用代表她思想的笑声去应答张之琛的话。王微安根本不愿和张之琛深入交谈,原因有二:其一,王微安不了解张之琛,她不愿和一个不了解的人交流看法;其二,张之琛是赵悦馨的男朋友,王微安在潜意识里认为,她和张之琛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而张之琛现在的行为已经促使第二个原因显得那么势在必行,而且必须得时刻谨记。这种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王微安感到不舒服。王微安本来是个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人,现在却因为某个奇怪而朦胧的原因必须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这让她觉得厌烦。王微安不仅厌烦她被动置身的这种模棱两可的处境,更厌烦让她置身这种处境的那个人,所以,王微安认为现在的这场本来就不应该开始的谈话是时候结束了。

这场谈话原本也是出于礼貌而谦逊地敷衍罢了,现在王微安连继续敷衍的打算都没了。这不仅是因为王微安突然产生的那种厌恶的情绪,更是因为张之琛对女性的看法让王微安打心眼里看不起,她鄙视这个青年。所以,为了避免忍不住用语言去攻击张之琛,王微安只能冷笑。王微安无法展露其他笑颜,因为她实在对张之琛的话感到恼火。因为不了解张之琛的真心,或者说不想了解他的用意,王微安对张之琛多么不公平啊!甚至可以说是无情的。这正印证了弗朗西斯·培根的那句话:这世上有条基本法则,那就是爱情总会得到报偿,要么得到被恋者的回恋,要么得到一种深藏于心的轻蔑。对张之琛而言,最最不幸的是,此时此刻,他得到的正是王微安深藏于心的轻蔑。

笑容还没有完全从王微安的脸上消失,她转身就要走,但张之琛的话又使她停住了脚步。

“微安,别忘了,晚上我们一起聚。”张之琛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已经在餐厅订好位置了。”

王微安扭过脸对张之琛点点头,然后径直朝图书馆走去。王微安是多么无视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啊!因为她竟然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张之琛低落的情绪和幽怨的目光。

“多可笑啊!”王微安边走边想,“在这个年代,张之琛还指望女人会想着依靠男人来改变生活。我知道他想说男人,但不好意思,出口时改成了爱情。”

在王微安的个性中有这样一个特点,那便是反叛精神。王微安经常有一种按耐不住的冲动,那就是反抗约定俗成的一切。仿若一只刚刚被关进牢笼的雄狮,一门心思只想冲破牢笼。在某种意义上,对于一个女孩来说,这与其说是难能可贵,不如说是罕见。这个世界是由雄性和雌性组成的,我们每个人的周围都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女人有女人的共性,男人有男人的共性。但女人又区别于女人,男人也区别于男人。女人和男人由于身体构造的不同、社会属性的不同、身份认同的不同,以及义务与职责的不同,在很多情形下显示出对立与统一的局面。但自古以来,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女性是弱势群体,女性天然地被排除在某些具有领导力和创造性的领域之外。就此种意义而言,女性似乎应该有一种安于天命的顺从行为。但王微安却恰恰相反,在她的骨子里,从来不会轻易顺从任何枷锁一般的意识形态。所以说这是罕见的。

对约定俗成的一切喊“不”,只会导致两种局面:一是巨大的失败,二是巨大的创新。因为意识形态会裹挟着一个人前进,这是个体无能为力的。你置身在生存环境中,就必然要依托环境。种子撒在土里,当然就得在土壤里生根发芽。但是一个人若能即便被裹挟,也能冲破迷雾与障碍,那么他就重塑了意识形态,所以说这是创新。好比蒲公英,它在土壤里生根发芽,慢慢地茁壮成长,最后它的果实要脱离母体为自己寻找新生。人也应该如此,你在不可选择的生存环境里演绎生存,但你得有冲破固有枷锁的勇气与魄力,你得为你的精神的落脚点重塑基石。这就像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第一性原理一样。

王微安这个姑娘是有这种创新精神的。这也许是由于她从小没接受过刻板教育的缘故。也就是说王微安没有被圈在固有的教育框架里教育成长,她是在最原始的状态下在自发地教育自己。亚里士多德的第一性原理主张用物理学的思维看待世界、分析问题,透过现象看本质,意在让人们在探索知识的过程中追寻事物的本源。为什么我们要把王微安的这种来自于人的天性的自发的自我教育与亚里士多德的第一性原理等同来看呢?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性原理更倾向于旨在打破知识的藩篱,回归到事物本源去思考基础性的问题,在不参照经验或其他的情况下,从物质和世界的最本源出发去思考事物。而王微安的自我教育正符合这一特性。王微安的成长过程践行了一种淳朴的、优良的、没有被污染的、人性趋于善与真的一种最天然的教育。如果非要用具象化的一种方式来解释的话,王微安的成长就像原始森林里一株橡树的成长一样,橡树想成长为参天大树,它就得接受阳光的照射、雨露的滋养,光合作用等,这是最天然的东西。而王微安接受的正是最天然的东西。

王微安七岁成为孤儿,自此后跟着祖母一起生活。祖母刘泉德是一位非常普通的女性,她没有接受过很高的教育,充其量只是认识几个字而已。但是这位女性却相当了不起。刘泉德在极度艰难的生存条件下把她的孙女培养得犹如一颗顽石。刘泉德的亲人相继去世,只剩下她和孙女后,这位老人就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刘泉德靠编织一种美观、精巧的挂饰赚取生活费。有品位的人都喜欢在客厅挂这样一件挂饰,以彰显自己独特的审美。就像有经济实力的人都喜欢购买一款瑞士腕表,以彰显自己的社会地位一般。这种挂饰非常美观,因此编织的时候既费眼睛,又对颈椎不好,因为你需要老是低着头。因此,刘泉德很早就有了颈椎病,不到六十岁身子就佝偻了。但她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

刘泉德的这种乐观不是乐观本身的呈现,而是智慧的呈现。也就是说,在现实意义上,刘泉德没有乐观的基础,但在精神的意义上,刘泉德却做到了乐观的选择。是的,虽然乐观抛弃了这位老人,但这位老人依然追着乐观不放。正是这种选择使刘泉德给她们的祖孙生活建构了一种不向命运妥协的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因为悲观能瓦解一切你原本拥有的东西,而乐观却有可能创造一切你原本没有的东西。一个人能认清这一点,是相当难能可贵的,所以我们说刘泉德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在王微安的记忆深处,祖母是一位慈祥善良、和蔼可亲的老人。她非常宠爱王微安,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严厉的话。虽然她们的祖孙生活一直过得捉襟见肘,但祖母从来不让王微安干一点粗活,而且总是想方设法用仅有的食材做出最可口的饭菜。她疼爱自己的孙女胜于珍惜自己的生命。正是祖母的这种无怨无悔的爱塑造了王微安的那种天然的性情:奔放洒脱,无拘无束。

儿时,王微安的心灵像野鸟一样自由,因为没人管束。刘泉德从来不会对孙女说这应该做,那不应该做。她始终让王微安自然成长,凭借王微安天真的心灵引导她做最正确的事,让淳朴的大自然和人的纯良本性塑造王微安的人格,从不多加干涉。因为这个可敬的老人始终深信:人之初,性本善。只要稍做引导,她的孙女自会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姑娘。在祖母与王微安相依为命的那八年,在祖母不动声色的教导下,王微安为自己的天性奠定了基石,即单纯善良、奋进正直、有理想、有追求,天性美好得像璞玉和纯金。

但是,当祖母去世,王微安开始自力更生,投身社会劳动时,那种自然的天性不得不收敛起来,有时甚至不得不极力压抑或克制,以便适应社会的种种教条。然而,让王微安深感意外或者说不安的是,有些教条是毫无人道的,甚至是违背人类天性的,根本就没有起到教化作用,反而事与愿违。而且有些教条是毫无理性和进步意义可言的。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王微安的那种反叛的个性在悄然萌生。其实王微安在自我教育的一路,在塑造自我的一路,这种反叛与抗争精神一直贯穿始终。如果没有这种精神,这个姑娘根本没可能出现在清华大学的图书馆,根本没可能写出帮助赵悦馨获得出国留学资格的那篇论文,她早就被生存境遇下糟糕的现状淹没了,就像王微安和叶子所说的,她现在很可能依然还在街边某家饭店的客堂里围着一条围裙端盘子呢。

一个人没有奋斗精神,没有打破固有牢笼的勇气,没有能屈能伸的魄力,没有置身在生存中却可以跳出生存看待世界的那种清醒的认识,一个平凡的人注定只能在社会底层挣扎。这不叫宿命,这是弱者的选择。但是即便我们选择坚强,选择成为一个强者,选择不安于天命,选择奋斗,选择为了理想而战,我们也要明白:奋斗在于过程,不在于结果;奋斗也可能只是一个过程,而没有结果。理想是每个人价值构想的乌托邦,正确的价值取向导向乌托邦的落地,而错误的价值取向导致乌托邦也只能是一个乌托邦,最后被另一种正确的价值取向取代。而王微安这个姑娘在很早以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什么叫先驱者?先驱者就是不走寻常路,先驱者就是在充满坎坷与荆棘的一片广袤的未知的荒原上踩出一条后世之人愿意跟随的路。

但是这条路不好走,需要有极强的、坚定的信念,需要有承受不被理解的张力,需要有极高的承受痛苦的阙值,需要有忍受极致孤独的勇气,需要有准备奋斗一生的耐心,更需要有随时面对生命陨落的坦然。就目前来说,在王微安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工作的第三年,张之琛与李白甫接触到她人生的这一时期,那种信念,那种张力,那种阙值,那种勇气,那种耐心以及那种坦然,王微安都不具备,王微安唯一具备的是她的精神有这种趋向,她的奋斗有这种意识。因为王微安毕竟还年轻,真正的风雨是历经人世的沧桑后,一个人还能展露笑颜,认为人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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