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馨跟着幼稚园的老师进了幼稚园以后,杨柳去超市买菜去了。在国内的时候,买菜、做饭也是杨柳的生活日常。一个女人终其一生如果没什么理想上的追求,那么厨房也算是实现她人生价值的一个小小的舞台,尤其是对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来说更是如此。但那时,也就是说来美国之前,杨柳还有一项生活日常,那便是和岁月抗争,绞尽脑汁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年轻一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没什么可指责的。但杨柳做得有点过了。杨柳太在乎自己的那张脸了,脸上一旦新增了一个斑点或者新出现了一条皱纹,她顿时大惊失色,赶紧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美容院跑,就像黑板擦擦掉粉笔字一般,她要立马“熨平”那条皱纹、祛除那个斑点。杨柳心急如焚、焦虑不安。所有在容貌的衰败上会感到焦虑的女人,其实在本质上体现出的是她对自身究竟有什么价值感的一种不完全的认知、她对美貌的一种肤浅的认识以及她对自我精神塑造究竟能产生多少价值与赋能的无从感知。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体现着真理的卓绝与伟大,而一个人的一生若能由真理引领着前行,那么,无论在任何方面,他都能走上一条最正确的路,哪怕是一个女人对美貌的追求。
有一张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脸固然重要,但美貌细说起来可没这么简单啊!对一个女人来说,其实真正的美貌是把这一生活得漂漂亮亮的,从内到外,从脚后跟到头发丝,从朝气蓬勃的青春到暮气沉沉的老年,活得从容淡定,活得优雅精致,活得有张有弛,活得有风骨、有气度,显示出巾帼不让须眉的雄才大略与器宇轩昂,那才叫真正的美貌,美得惊天动地,美得出类拔萃,美得万古流芳。
在国内的时候,杨柳认识不到这一点;来国外以后,她依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是她对自己的那张脸不再过多地关注了。这一方面是由于丈夫不在身边,他们之间没有了情感隔阂与生活细节上的摩擦,她不再需要通过展现自己的美貌拉近与丈夫的距离了;另一方面是由于甜馨让杨柳转移了注意力,每天看着外孙一点一滴的变化,杨柳的心境已不同于往昔了;还有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对于即将年过五十的杨柳来说,她的情感所需胜于一切了。
怎么说呢,现在杨柳所置身的是一种异常复杂的家庭关系。首先,她在美国,这个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国家,繁荣、昌盛、发达;其次,她和王微安朝夕相处,这个姑娘不是自己的女儿,虽然她们是故交,而且杨柳是看着王微安长大的,但她们之间还是有情感方面的隔阂和年龄之间的鸿沟的,在相处的过程中,都拿捏着自己的性情,掌握着得体的分寸;再次,张之琛会偶尔过来陪伴甜馨,他经常会留下来吃饭。杨柳和张之琛的关系显得十分的微妙。作为一位感性多余理性的母亲,杨柳对张之琛始终不能立马冰释前嫌,她的女儿英年早逝,对于这一点,杨柳一直耿耿于怀,她把责任一股脑推在张之琛身上,对这个年轻人有一种植根在情感深处的怨言与不满。但是,为了甜馨着想,她隐忍不发。然而,逐渐地,张之琛的表现使杨柳对他的看法慢慢地改观了。甜馨五个月大的某一天,当张之琛提着几罐奶粉和一些新衣服过来的时候,看着这个经常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看着那张英俊却略带羞愧的脸,望着那双瞳孔如黑豆般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杨柳突然产生了一种慈母般的柔情,她望着这个青年,那目光就仿佛望着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这一刻,埋藏在杨柳心中的那种积怨就像冰雪见到阳光一样消融了。
人一上了年岁在情感上就会显得很脆弱,现在的杨柳就是这样。杨柳觉得她恨不起来了,也没精力去恨了。与其去恨,为什么不去爱呢?恨是蚀骨,爱是滋养。于是,杨柳果断地弃恨扬爱了。当杨柳摒弃前嫌,放下成见真心实意地接纳张之琛以后,情不自禁地、不由自主地,她就把张之琛当儿子看待了。每次只要张之琛过来,杨柳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一样,竭尽所能地为他准备可口的饭菜。此刻,杨柳之所以着急慌忙去超市了,是因为她要去买包饺子的食材。也正是这一时期,当杨柳不刻意关注自己的外貌了,她的容貌反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岁月馈赠给杨柳的皱纹一条也没少,而是逐渐地越来越多了。说实话,谁又能真的绕过岁月的侵袭呢?哪个人能在岁月的蚀刻面前不缴械投降呢?到最后,谁都得服老,这是自然的规律。但是,现在,杨柳看起来比以前更美了。她脸上的皱纹多了,但眼睛深邃、有光辉了;她又平添了几道抬头纹,但她的嘴角总是微微上扬,显出平静的、温和的美态;她的白发也细数不尽了,两腮有点下垂,但是一种雍容华贵的气韵笼罩着她,使她看起来像个贞洁的圣女,令人爱戴与敬畏,这就是现在的杨柳。在杨柳的内心深处,她从未尝试着和岁月和解,但在情感深处,她和一切和解了,和她的丈夫、和过早去世的女儿留给她的那种心痛与悔恨、和对张之琛的埋怨与指责、和在异域他乡偶尔产生的那种孤独与无助,她真诚地、在不知不觉间、由衷地和一切和解了。在这和解的过程中,杨柳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重新构建了与她的生活密切相关的所有人的关系,她不再苛责,也不再强求,她只是学着去包容、去理解、去接受,到最后全心全意地去爱。
毋庸置疑,余生,杨柳终于活出了一个全新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