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近三年的这种关系中,什么样的关系呢?王微安不再是一个孤孤单单的人,她有了一个“孩子”,有了一个“妈”,有了一个“爸”,有了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家”,她住着温暖舒适的大房子,再也不用坐在冷板凳上啃冷馒头了,她的一日三餐都丰盛无比。在外人眼里,这是无比幸福的、合乎人情常道的美满生活。甚至可以这样说: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一个原本一贫如洗、住着简陋的房舍、在社会最底层生活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为有钱人家的“女儿”,住着宽敞明亮、一尘不染的大房子,在全世界最富有的国家生活着。全中国大约有十四亿人口,在这十四亿人口中,试问有多少人能随随便便想在哪个国家生活就在哪个国家生活?凤毛麟角,屈指可数。所以这不是天上掉馅饼是什么?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这又是多少人一生所追求而又无法实现的事情。要知道,有很多人一生都没有走出国门,别说是去另外一个富饶的国家生活了。可王微安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实现了。人家硬塞给她一个孩子,她因为这个孩子一夜之间飞黄腾达了。有些人奋斗了一辈子追求的东西,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那么,王微安自己是什么感受呢?就是第欧根尼的那种感受:亚历山大的出现遮住了他的阳光。也就是说,置身在这种优越的生活环境中,王微安深切地感受到她那无拘无束的自由被无情地掠夺了。她再也不能随意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了,她的时间不属于她,而属于屋里的那个孩子和帮她照顾那个孩子的那个她称为杨阿姨的女人。除了全心全意地照顾甜馨外,王微安还必须小心翼翼地与杨柳相处,无时无刻不得不考虑杨柳的感受、照顾杨柳的情绪,恰到好处地维护她们之间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王微安非常清楚,她不是赵悦馨,不能随心所欲地耍性子,她时时刻刻都需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既不能太冷淡,也不能太狎昵,更不能太随便,这样她和杨柳相处起来才会感到舒服。住在一幢房子里,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使用着有限的空间,能做到如此这般,需要的绝对不是单纯的谦让,而是理性的智慧。而在这种智慧的运用中,其实委屈的是自我的个性,放弃的是随性的自由。当个性与自由不能自我舒展的时候,一个真实的人就失去了真实性,而变得极为不自由。虚伪的人习惯被人诟病,但是在社会生活中,在人际关系中,虚伪这种色彩却没办法被摈弃,一个人如果摈弃虚伪性,以最真实的自我投身于社会生活与人际关系中,你将寸步难行。假如王微安不收敛自己的个性,放弃自由而随性的行事风格,可以毫不夸张地这样说,她和杨柳是一分钟也相处不来的。其实,公平地讲,站在杨柳的立场也是这样的,她与王微安几乎做了相同的事情。但杨柳与王微安又有所不同,因为杨柳已年过半百,她早就习惯了这种纷纷扰扰的世俗生活,早就没有了性格的触角,为了维稳生活,对于委曲求全与忍辱负重也习以为常。因此,与王微安相处的过程中出现的所有情感上的不适与性格上的抵触,在杨柳看来都是小菜一碟,她处理起来游刃有余。
俗语说:姜还是老的辣。这“老姜”之所以辣,是因为他经历得事情多,吃亏多,自然就积累了经验教训。再遇到同样的事情,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洛克菲勒说过这样一句话:“不要羡慕别人比你成熟,因为他遇到的坏人比你多。”正是这么一个道理。
杨柳是一位母亲,也是一位儿媳,在过去的无数年里,作为母亲,杨柳知道如何和女儿相处,如何应对年轻人的性格;作为儿媳,杨柳知道如何和公婆相处,也非常清楚两代人之间的主要矛盾和隔阂是什么。因此,杨柳明白,现在王微安的身份既像自己的女儿,又像自己的儿媳,曾经她扮演过母亲的角色,如今她又扮演起了婆婆的角色,对于这种身份的互换与叠加,杨柳自然能很好地把握尺度、拿捏分寸。所以,在杨柳这一方面,无论她做出多大的让步,在情感上和精神上,杨柳没有多么大的影响。
但王微安就不一样了,她的整个身心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明显的变化是,王微安感觉她的精神蒙上了世俗的污尘,而她的思想也有点固化了。以前,王微安活着的唯一动机就是追寻真理,就像诺亚为了躲避毁灭性的灾难建造方舟一样,在浩瀚的书海里,王微安忘乎所以地寻找自己的真理之舟;现在呢,当繁杂的日常成活铺展在眼前,养娃的责任与一日三餐成了王微安生活的主旋律,真理不得不被抛在脑后,世俗不得不被提上日程。世俗生活就是一切,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真理。王微安感觉她活得不再真实,而是机械地在完成世俗任务。以前她是为了生存而吃饭,而现在则变成为了吃饭而生存。
所以,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这样说:世俗生活是对一个真实的人的那种真实的天性的无情地扼杀。世俗生活规范出一套生活模式,按着这套模式生活,人就是合乎道德标准的;不按着这套模式生活,人就不再是合乎道德标准的一个正常人,而是特立独行的异己分子。我们可以试着提出以下的问题:假如牛顿结婚、有了孩子,过一种世俗意义上的合乎道德标准的生活,牛顿还会是牛顿吗?假如达·芬奇结婚、有了孩子,过一种世俗意义上的合乎道德标准的生活,达·芬奇还会是达·芬奇吗?假如贝多芬结婚、有了孩子,过一种世俗意义上的合乎道德标准的生活,贝多芬还会是贝多芬吗?当然,我们只能假如,无法推出结论。在这里我们不是在否定世俗生活,世俗生活自有它的合理性,我们只是在强调个性自由,强调生而为人的真实性,因为一个真实的人在个性自由的前提下,当他把全部热情投入到他擅长的领域,心无旁骛、持之以恒地去探索,去追求,去发现,去创造与创新时,其产生的价值于整个人类而言是无法估量的。毋庸置疑,我们人类能有卓越的进步完全靠的是这些人,这些特立独行、不走寻常路、把整个生命献给他所热爱的事业的人。
所以,我们是可以完全体会王微安的感受的,当她过惯了个性自由的生活后,突然把她抛进繁文缛节的世俗生活,让她周旋于这样的一张扑朔迷离的人际关系网,她当然会身心疲惫。因此,王微安才会对张之琛说:“我不是想放弃了,我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