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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思亲祈丰之日。
家人吃完早餐，开始忙团圆午宴。爸爸把排骨和里脊肉从冰箱拿出来化着，循旧例要做糖醋排骨和糖醋里脊。妈妈把瓜果桃李洗净放瓷盘里，摆上茶几。两妹妹厨房里帮打下手，择菜切肉，剥蒜剥葱。
阿丽也要帮忙，妈妈不让，说：“阿丽，你客厅吃水果吃月饼看电视去，厨房本来就小，都挤在这，转不过身子。”
阿丽看家人都在，确实不需她上前，上楼安心练琴。我把刚出锅的板栗、芋头、嫩藕、菱角等时令小食装盘，又找了个细瓷小碟倒了一些白砂糖，端上楼给阿丽吃。
阿丽道：“我看雨璇拿回来一盒冰皮月饼，今年好时兴的心新式月饼，还没有吃过，你拿一块上来给我尝尝。”我下楼去拿，刚走到楼梯口，突然接到顾云松来电。电话里，他匆匆道：“殷戈刚刚走了，嫂子给我打来的电话！”
“什么时候走的？”
“十分钟前走的！”
我心里一沉，很是难过，眼睛湿润起来。我顿了一顿道：“等出殡时，兄弟再送一程吧。今天不太方便过去，正准备团圆饭呢。”挂下电话，我内心感叹：“呜呼，殷戈真是一条硬汉！他答应宝贝女儿，陪她过中秋节，拖着病体硬生生捱到中秋节，多活了几个月，确实不易，这是毅力、爱和对亲人的承诺支撑着生命最后的华丽乐章。”
一顿团圆饭，吃得无滋无味。妈妈摸了我额头关心道：“受了凉吗，看你脸色发白？”我摇头道：“没有。”阿丽说：“这么沉默，像有什么心事？”
饭毕，妙乐来电话道：“丑石，我要借你的阿丽来庙子里小住几天，好好说说话。好久不见，甚是想念！”自阿丽爸爸病情加重后，阿丽近来心事重重。她去庙子里散散心，换换环境，或许对她情绪改善有所裨益。
我把电话递给阿丽道：“妙乐要接你去住几天？”
“前些天和妙乐说好，八月十五是月光菩萨圣诞日，让我去庙子里念佛吃斋，持诵大悲咒，她要帮我助念。佛书上说，月光菩萨是药师如来胁侍，八月十五月光下至心持诵大悲咒，月光菩萨与无量神人会增益其持咒效验，使持咒者除去一切障难与病痛，并成就一切善法、远离各种畏怖。”
“哦，既然和妙乐讲好，吃完团圆饭，我就送你去庙子里住几天，也可以多陪陪妙乐说说话。中秋佳节倍思亲！她也一个人，远离故乡，怪可怜的。”
阿丽让我帮她挑几盒点心送妙乐。我在书橱里找了妙乐要看的几本书，又找出一盒云雾茶，让阿丽一并带去。中午，因吃螃蟹沾了葱姜蒜，阿丽去庙子以前，猛洗手猛漱口，又嚼了一块口香糖。
出了门，阿丽却喊住我，道：“我这腕上佛珠，妙乐说平时吃喝拉撒戴着不恭敬，你帮我跑一趟放卧室梳妆台抽屉里。”阿丽说着话，从手腕上抹下佛珠交给我。
我拿了珠子欲往腕上带，道：“妙乐说得那么稀罕，随人变色，我也戴一下，看看宝珠能变什么颜色。”
阿丽止住我道：“这是佛物，你这腌臜之人可别乱戴。”
我酸酸道：“都出了门了，我不想再跑一趟，先放我贴身口袋里，等送你去庙子后回来，再放你卧室梳妆台抽屉里。“
阿丽叮嘱道：“这是命根子，可别丢了！”
庙里，妙乐见了我们，歙了几下鼻子，我知她不习惯我们身上姜蒜腥味。刚才遇到大当家的，手脚不知如何安放才好，感觉修行之人像一面整肃镜，能照出我的猥琐与不屑。
人家那是三千威仪，宠辱不惊。
红日当头，秋高气爽，内院门口那棵大桂花树正开得风流。只可惜，庙子里香客络绎不绝，忙着上香，忙着祈福。我叹道：“少有人能享‘人闲桂花落’之福报。试想，若能坐桂花树下石桌前，泡一杯佳茗，与佳人手谈，定是人生美事一桩！”阿丽道：“你也就‘红袖添香’这么点出息！”
才几日不见，妙乐阿丽两个遇见，亲热地说个没完。我吃醋道：“妙乐，有了新朋友，怠慢了老朋友。”阿丽道：“不理他，他才是喜新厌旧之人，活该！”妙乐见我没有立即要走意思，道：“给你泡杯茶喝？”
“你也学那老禅师了，奉茶送客。”
“冤枉，真心为你泡茶，解你午餐油腻。”
“也难为你如此为我着想。我喝过茶来的，茶不用添了。对了，妙乐师父，内院藏经阁里藏有一部珍贵《金刚经》，今日佳节，可否带我一观，了却多年之夙愿？”
“镇寺之宝，没大当家的首肯，我哪有权利带你看。你等一下，我去禀告一下。”
不一会儿，妙乐喜滋滋回来，手里拿着保险柜钥匙，说：“大当家的今日高兴，对你格外开恩，同意你看。”
龙兴庵前身名龙兴寺，北齐年代建寺，因背依龙洞而得名。后来，由寺转庵。建寺首任住持，高僧大德，针刺舌血敷金粉，抄写了一部《能断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至今已然1400余年，乃镇寺之宝。历代住持，钤印累幅。我之所以贸然提这个要求，心里有把握，知大当家的不会拒绝。毕竟，陈碧真捐助善款之行，我有所倾力助益。
妙乐带我和阿丽往内院西厢房藏经阁去。
西厢房一进小佛堂能容百余人，堂正中位置供跌坐说法佛陀，菩萨协侍在侧，其上供养飞天，十方诸佛礼赞，其下有伎乐飞天、妙音演奏，周遭复有莲花围绕，呈现完整具足的佛国世界。
平日，三位当家的做功课，讲经说法，皆在此处。
西厢房二进为一套间隔成三间静室，为三位当家修行调息之地，可躲避喧嚣，不受外界干扰。前些日子，二当家在这里闭关，关门上锁，打上封条，门上留有小门，供护法递马桶与饭盒，方便守关。
妙乐从香积厨拿来口罩和一次性手套，招呼我们带上，说防口中手上热气水分伤到经文。
我们过来，知道藏经阁为最里一间，全封闭，无窗。妙乐开门，先开了冷光灯，骤见角落里放有一个大保险柜。房间中间一张案几，周边有椅。几上铺着软毡，摆着台灯，有佛教十三经摆在案头。靠墙有博古架，放着几尊金佛银菩萨。密室桌明几亮，应定期有人清洁，抬头看，四面墙壁挂着红眼睛监控头。
阿丽过去打开保险柜，手戴白手套端了一个长方形红木匣子。木匣子有些裂缝，红漆斑驳，应该老物什。阿丽打开匣子，内盛一个扎口白布袋，四周细细放置一堆防腐防虫防潮药物。妙乐小心翼翼拿出白布袋，松开绳口，从里面抽出来一轴横幅，徐徐摊开在毛毡上。经书摊开后，露出裱贴在深蓝硬纸上的黄绢。开头部分，十数枚骑头章盖得红艳艳一片，后面跟着竖写的密密麻麻繁体蝇头小楷，臻微入妙，灯光下闪耀着金红色，动人魂魄。
妙乐道：“金刚经通篇讲一个‘空’。”
阿丽道：“讲空不见空。金刚经通篇讲一个‘空’，却全篇未见一个‘空’字。”
我道：“是呀，该经微妙之处就在于此。从逻辑上来讲，通篇都在非此非彼，句句都在有无双遣来重重否定。如此说法，意在指出世间一切事物虚幻不实。也佛陀教导我们，要成就无上智觉，就要破世间一切执，扫徐佛界一切法相。”
金卷徐徐打开，我读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佛经展开只一刹那，我被金红、嫩黄经书所闪现的金黄光所罩，脑子里一片空白，入定。我忙合掌连连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阿丽噗嗤笑道：“刚说要破法相，你就显出法相。”
妙乐只给我们看看大概几眼，并不让动手，横幅尚未展全，还没有看到最后三十二品，即忙忙收起，生怕有所损坏。
出了藏经阁，我道：“那横幅一打开，就想叩拜，一种让你折服之感觉。那6000余字，像6000余菩萨端坐，神圣而宁静！”
阿丽道：“孺子可教也！”
“之可惜我抄那《心经》和《金刚经》，无法静心，写出字来，螃蟹一样纸上乱爬，无法如菩萨端坐也！”
妙乐道：“你端坐如菩萨，其字才可以如菩萨端坐也！若能心无旁骛，何愁字写不好！不过，你向来做什么都做一半，这习性要改！”
阿丽补枪道：“他心浮气躁，内心欲望织盛，和我说个话都没耐心，可见学佛也不会用心。”
我大咧咧道：“晕，你们湖南人厉害，土匪之乡，抱团欺负人！”
阿丽还不及还嘴，妙乐倒先自不乐意，道：“我们湖南人怎么啦，一句话打击成千上万湖南人呀。你看你，还有地域偏见呀，须知道，两个领袖可是我们湖南人？！”
阿丽道：“就是，这家伙真是可恶，竟然如此贬低我们湖南人！”
妙乐附和道：“是的，可恶，该打！”
我忙狡辩道：“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原来，你俩也如此呀，一点就着？！”
阿丽道：“嘁，你拿嘴乱嚼别人。怪不得阿姨说你是一只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
妙乐道：“你知道你双盘为什么盘不上去？心软，身体就软，何愁双盘盘不上去！”
三人说笑着往月门去。妙乐道：“对了，你上次要的《心经》横幅已写好，等一下，我去‘悠然斋’取来。”我拿到为徐老师所求《心经》横幅，随即合掌施礼，表示感谢！
妙乐笑道：“款项有眉目，大当家高兴，决定开春找个好日子动工。”
我道：“这下庙里要大忙，你也要忙了。”
妙乐道：“忙好！”
我合掌道：“一切皆为看花忙！”
妙乐也不送我，知我熟悉这里，任我转身自己走出偏门。阿丽倒跟了出来，送我。妙乐笑道：“欲别不别，绸缪缱绻，一对痴情男女。”我回头恨道：“小师父会选日子，选当头一轮明月好日子，本准备今晚款斟漫饮，看对影成三人。哪曾想，让我一人落单。”
妙乐噗嗤笑道：“还学佛之人，讲究什么十五十六的。”
我咬牙道：“总之，你这小师父太坏，王母娘娘棒打鸳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