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中伏,傍晚七点,夕阳不肯下山,西方天空到处飘着火烧云。
人像生活在蒸屉里,一动一身汗。窗外树梢懒得一动。我和阿丽懒着不肯出门。今晚,妈妈从门口的水产市场买了十几只“六月黄”回来。
姜汁端了上来,一家人围着吃螃蟹尝鲜。
妈妈道:“这是本地灌南县柴米湖产的螃蟹。很有名的。”
阿丽问:“阿姨,为什么叫‘六月黄’?”
爸爸道:“螃蟹九雌十雄,农历九月母蟹最肥,十月公蟹最鲜。这‘六月黄’是‘童子蟹’。一只大闸蟹成熟必须蜕壳17次,而‘六月黄’是完成了16次蜕壳的‘童子蟹’,蟹身小,壳薄肉嫩,口感鲜美。”
阿丽叹道:“湖南人不太吃海鲜,今日才知蟹肉如此鲜美。”
爸爸笑道:“老话说:蟹过无味。任你一桌酒席,吃过螃蟹,吃任何东西都粗鄙了。”
吃完螃蟹,阿丽站阳台上刷牙,回首道:“手上有腥味,香皂洗了几次,都去不掉。”
我笑道:“你最近抱红楼梦读得入迷,现在考你,大观园里大家小姐吃螃蟹拿什么去腥味?”
阿丽睁大眼睛看着我道:“有这一段吗?我没有看到这一段。不会是来诳我的吧?”
我笑道:“军中无戏言!那你天天看什么红楼梦,简直囫囵吞枣。”
阿丽来了兴致道:“你快说,拿什么去腥味?”
我故意卖关子道:“你自己去查,红楼梦第三十八回,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阿丽好奇心上来,“嘁”了一声,净了手,去书房翻阅起红楼梦。
我进了书房,歪屁股坐在椅把上,问:“查到了吗?”
阿丽嘴一努,手指着道:“我还以为你骗我,原来还真有。这不这句—凤姐说:‘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了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着洗手。”
我笑道:“我妈平时洗鱼,会用面粉洗以去腥,这都一个道理。”
阿丽感叹道:“到底大家,吃穿用度要花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怪不得贾府要败,如此奢侈无度。”
平日,吃完晚饭,我和阿丽早出去溜弯。这天太热,动一下就一身汗,两人不想出去桑拿,便关了窗户,开起空调。阿丽选择练琴。我去楼下,取了冰箱里冰镇的半边西瓜,拿勺子挖到细瓷碗里,放了碾碎的冰糖粉,端上楼给阿丽吃。阿丽见我进门,说:
“床上你手机一直在响,有人打你电话。”
我拿电话看,燕子打来的,忙接。电话里燕子声音很是着急,连嘘带喘道:“秦哥,你快来第一人民医院,许伟出事了,下午被三个灌云人砍了,正在ICU抢救。”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忙问:“因为什么事情?”
“不知道。”
我能听出电话那边燕子快步走路声,还不时传来救护车“唉-哟-唉-哟”警笛声。灌云人下手向来挺狠,民风彪悍、尚武。去苏南一带捞偏门的社会青年较多。新浦有那寻仇、要账、纠纷、黑吃黑之事,爱花钱请灌云人出面摆平。
我放下电话,震惊不已,忙打电话给陈海生,约了他赶紧往医院去。燕子见了面,说许伟正在ICU抢救,挺严重的,推进去两个多小时,还处于昏迷状态。
许伟母亲坐在医院走廊椅子上,手里拿着纸巾不停抹眼泪,白花花的头发在空调咝咝声里凌乱着。我和陈海生忙过来,不断地宽慰着阿姨。燕子见我们来,把我们叫到一边,大略说了一下下午许伟被砍经过:
许伟与家边人在家打麻将,燕子一直坐边上相眼。三点多钟,店里有事,燕子去店里处理事情,下楼时,看见三个流里流气小青年坐在楼洞口自行车上抽烟,当时并没有太留心。五点多钟,家边人就打来电话,说许伟被人砍了,燕子这才鬼慌忙赶过来,医院救护车已经到了,医生和护士正在把躺在担架上的满身是血的许伟往救护车上抬,当时许伟还有意识,燕子过来疾呼的时候,还睁开了眼。
听家边人说,正打着麻将,有人敲门。许伟去开的门,站门口的是下午那三个一直在楼道里转悠的小青年。三位统一穿着运动短裤黑色紧身汗衫,一位脖子上戴着一条小手指粗的金项链,染着夸张的红头发,另两位膀子脖子上纹着纹身,染着扎眼的金黄色头发。
许伟问:“找谁?”那位戴金项链的小青年说:“找王华。”许伟说:“这里没有姓王的。”那领头的红头发说:“找的就是你,你就是姓王的。” 许伟只穿着短裤,敞开着宽阔的胸大肌道:“我不姓王。”红头发道:“说你姓王,你就必须姓王。”
话音未落,那三个小青年说是迟那是快,不由分说分别从背后和袖子里拔出刀,不问青红皂白,冲许伟就砍。三人分工明确,有砍上面的,有砍下面的,有砍背部的,另外打麻将的三人,全都吓傻了,站原地呆若木鸡。许伟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又手无寸铁抵挡,突遭袭击,一点心理准备没有,掉头就往厨房里跑,三个小青年速度奇快,一路拿砍刀在后面紧追。许伟手刚抓到案板上的菜刀,一刀下来,小拇指被剁下一截,许伟缩了手,又有两刀砍在了膀子上。许伟用臂膀护住头,倒在角落里,显然三人未下死手,只拿未开刃得刀噼里啪啦砍向背部。不到半分钟,许伟便被砍得血肉模糊。
好在那三人只砍许伟,并不伤害一起打麻将的人。等三个小痞子“呼哨”跑掉,邻居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打120、110。
陈海生混社会的,能打,手下有不少小弟兄,在新浦街有点名头。许伟出事,这等关键时刻,爱表现的他自然需要说两句场面话。他在燕子面前把胸脯拍得“啪啪”响道:
“给我三天时间,我出去找人打听,看哪个干得,等查到人,非弄死这几个小比样的!”
燕子道:“听他们口音是灌云人,你帮好好查一下,谁背后指使干的?”此刻,燕子心里有不祥之兆,早隐隐怀疑起老公。前几日,老公知道了她和许伟的奸情之后,一直叫嚣着要找人收拾许伟。心里疑惑之处,让燕子紧锁眉头,不能随便说,只能闷在心里。燕子原先觉得老公手无缚鸡之力,平时闷屁塞糠的,本地又没啥朋友,认为他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刑警来医院,走廊上找跟来的目击证人做笔录,且表态道:“这案子性质严重,是刑事案件!”
医生从ICU病房出来,说:“人已经苏醒了,不过失血过多,输了50000ml的鲜血,要是再来晚一点,就没命了。看出来,对方并不想杀人,刀没开刃,全身被砍得皮开肉绽的,但不致命。够人的是,伤口很难缝合。”
燕子问:“家属能不能进去看望一下病人?”
医生直皱眉头道:“家属不能进去,里面有专职护士看护。病人额头上挨了一刀,在右眼眶上面,应该是眼镜架挡了一下刀锋,不幸中之万幸,不然,眼珠子就激出来了。待病人病情稳定两个小时,输一些营养液给他增加体力,晚上需要找五官科医生加班,过来给患者脸上用美容针缝合伤口。”
燕子问:“必须等到晚上吗?”
医生道:“五官科医生刚到家,接了电话,还在赶回来加班。那美容针细腻,缝合以后,脸上才不会破相留下疤痕。”
燕子说:“身上能不能也用美容针缝?”
医生摇头道:“不行,那样的话,三天也做不完手术,身上就用大针对付吧。对了,病人大拇指肌腱断裂,恢复后功能或受影响。小拇指被砍掉一截,来时没带过来,家属得赶快去找来,几个小时内还有很大几率接活。”
燕子听了,疯了一般,带我和陈海生开车往许为家去找那一截小拇指。我和陈海生一进许伟家被吓了一跳,我得承认,从来没见过如此血腥场面:满房间墙壁地板上溅的到处鲜血,呈喷射状,让人惊心动魄。
三人地毯般搜索也找不到那截小指。
燕子道:“救护车来的时候,人担架上抬下去的,楼道和楼洞口都是血,那截小指会不会丢在外面楼道里。”
已是掌灯时分,天黑透了。我们三人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出门沿着楼道一层一层仔细往下找,在许伟家楼道里楼洞口反反复复找了十多遍,也不见那一小截手指,急得一头汗。家边邻居也拿出手电筒,过来帮着找,把楼洞口路边砖头石头都翻了好几遍,无奈还是找不着。
燕子叹息道:“难道无故消失了!”
有邻居唏嘘怀疑道:“或是被路过的狗叼走了!”
我们三人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医院。走到医院门口,燕子道:“我们呆在医院里也没有用,不如在门口找个小饭店先吃点饭,然后,我也打包给阿姨带点吃的。”我和陈海生说好。进了小酒店,三人找了厅里一张小桌子坐下。陈海生说:
“有点疲惫,我要喝点。”
燕子端了啤酒杯,叹息道:“许伟有时候也够犟筋驴的。”
燕子话音,我能理解。我和许伟走得算近,他有心事搁不住,会和我说。我知道许伟得到燕子的肉体与钱财并不满足,还一直怂恿燕子离婚,他想人财两得。许伟在我面前算过一笔账,燕子离婚即使分得一半家产,身家也近千万。他指要和燕子结婚,这一辈子就不需要再奋斗。
许伟对两人的爱情和未来抱有深深的期许,她已经迷失在爱情的漩涡里!弗•夸尔斯说过:谁的爱情宫殿用美德奠基,用财富筑墙,用美丽发光,用荣耀铺顶,谁就是最幸福的人!许伟在书里看到这句名人名言时,深以为许,顺手拿起墨笔腾抄在书页空白处。
可燕子思维缜密,她在规划着自己和许为的未来,并不急于离婚。她觉得,目前最好的状态就是维持两人的情人关系,不去破坏旧有的家庭结构,这样才是最保险的。毕竟,自己还有一个未成年的男孩需要抚养成人,这应该是最首要的考虑因素。
她劝许伟道:“你猴急什么,锅里馒头嘴边食,你的总是你的。干嘛药急着离婚,只为了那一份纸糊的虚头虚脑的证书。有证书没有爱情,又有什么用,我和我老公目前的婚姻状态不久是最好的说明吗?再说,签字离婚需要分割财产、分配孩子抚养权,一样一样的分割比较麻烦。如果闹将起来,也影响孩子成长。孩子毕竟还小,我想要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庭。与其现在费时费力地离婚,不如缓缓,从长计议。”
许伟克不这么想,不伦爱情已经让他彻底丧失理智。他一直怂恿燕子离婚。他在我面前,多次提起想和燕子结婚的想法,问起我看法。我冷着脸,问他一个简单的我却认为的很重要的问题:
“你有没有为燕子儿子考虑?”
“没关系呀,孩子判给燕子,我和燕子一样可以抚养孩子。”
“你的想法太幼稚太简单。”
“为什么这么说?”
“你用脚去想,燕子这么爱你,可为什么下不了离婚的决心。原因很简单,其实,她更爱儿子。如果你飞要逼她必须二者择其一的话,哪怕她再痛苦,也会选择儿子。这个道理很简单,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永远的心头肉。”
“我和燕子邂逅是真正的爱情。我们可以成立一个甜蜜而幸福的家庭。我相信,我一样可以把他的儿子照顾好。”
“许伟,你根本没有站在燕子的角度上考虑问题,这是可怕的没有节制的占有欲在作祟。”我力劝许伟道,“有一句老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毁别人家家庭,钱拿到了,人得到了,及时抽手才是上策。得手时要知道收手,非要把仇隙扩大,等惹祸上身悔之已晚。”
许伟不以为然道:“我有多爱燕子,说了你也不懂的,要用一个成语来概括---不能自拔!”
许伟按捺不住,决定加快议事日程。他觉得燕子老公南方人,一脸书生气,文静儒雅,好欺负,决心用强。许伟做法很粗暴,按捺不住山猫野性子,直接电话挑战燕子老公的合法婚姻地位。
他霸王硬上弓道:“我和你老婆是一种真正的爱情,我们彼此已经不能离开对方。”许伟的想法很简单,他想约燕子老公出来谈判燕子的归属,他想让他识趣知难,自己退出这个三角关系。
燕子老公气急败坏,电话里质骂许伟道:“你是谁,这么张狂?”
许伟道:“大丈夫,站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姓许名伟,家住西小区19号楼三单元301。”
燕子老公道:“你怎么知道燕子不爱我?”
许伟叫嚣道:“燕子亲口对我说,根本就不爱你。你们的感情既然已经破裂,三观也不合,何必还不离婚。再说,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吗?”
燕子老公道:“我不需要你来教育我,你算什么东西。我倒是从来没有听燕子说不爱我,我需要从她嘴里听到她亲口对我说出要离婚的要求!”
“还用说吗?!你去外地进货,我和燕子在你家厨房、客厅、浴缸、床上到处疯狂做爱!不信,你可以亲口去问燕子呀!”
燕子老公受到如此羞辱,心里愤恨,电话里骂道:“你简直就是个畜生。我要找人弄死你这个人渣!”
许伟电话里“呵呵”冷笑了两声,用轻蔑的声调挑衅道:“别光嘴说,我等着你来!”
有言道:上帝欲让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许伟所作所为真够疯狂的!他只是没想到,燕子老公看似软弱,做事却很果断。燕子老公咬了牙,心底暗暗发誓:不报这被“绿”奇耻大辱,誓不为人!
燕子老公虽不是本地人,没什么人脉,可他掌握了一样最重要的武器--钱!这年头,钱就是资源。花钱找几个小痞子办事,分分钟的事。燕子老公寻觅黑道上的办事,心底估计要花个十万八万的,结果,一打听,人家回话,给5000块钱加两条烟就办事。燕子老公长叹:“花这点钱,没有成就感!”他再三交代办事之人:“给你们加5000,给我往死里砍,只要不砍死,花多少钱我认账!”
那三个小青年刚出校门小混混,跟在大哥后面混,给两条烟吃顿饭就“胡哨”一声杀来。这一通乱砍下去,传到社会上,让许伟很跌份子。没几天,陈海生给我电话,说私里问了道上朋友,是燕子老公背后教唆人干的。
陈海生觉得棘手,这事怎么善后,得问问燕子。陈海生给了燕子电话,燕子电话里沉吟半天没有说话,喃喃道:“先别声张,交给我去处理吧。”
许伟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才痊愈出院,花了两万多块钱医药费,都燕子掏的钱。燕子给他买来和海参、燕窝和蜂王浆,天天尽心服侍。背后做起工作,劝许伟私了。许伟心底知道一定是燕子老公雇佣的杀手,正犹豫要不要私了。
燕子细言慢语和许伟商量:“你先躲去老家泰州乡下养伤,看看情况再决定是否私了!”许伟拿到了一大笔钱,心就软了,走的匆忙隐秘,没对任何人说。人身体受伤,可以愈合,但心灵上的伤害最难愈合。
许伟认为自己确实需要一段时间来好好愈合伤口,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他确实需要好好反思并明白这样的人生哲理:人不能尽欢,尽欢必有后患!人不能得意,得意必然忘形!
阿丽道:“你不是喜欢讲因果嘛,许为这祸端就是因果。种豆得豆,种果得果。”
我知道许伟父亲泰州人,和许伟妈妈离婚后调回泰州工作,许伟去泰州乡下养伤,应是去找退休在家赋闲的父亲。许伟常在我和陈海生面前夸耀泰州比连云港生活有品位,说泰州人爱喝茶爱洗澡爱吃豆皮。陈海生讽刺道:“这下他天天过那有品味的生活--‘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
全世界都知道是燕子老公花钱雇凶,可秃子头上的虱子公安就是看不见,也破不了案。后来,这事不了了之,令我和陈海生觉着跷蹊又奇怪。社会上到处传:许伟拿了钱,选择私了,公安那边也早撤了案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和陈海生问起许伟,他讳莫如深,不愿说,我们不便深究。
陈海生私下里感叹道:“俗语道,男怕虎刺梅,女怕流光锤。这小蘑菇和燕子两朵虎刺梅都让许伟摊上,难怪他倒霉!”
虎刺梅又叫铁海棠,花朵红色,有刺,容易扎人。连云港人把尖酸刻薄、厉害的、爱血口喷人的女人叫虎刺梅。用陈海生那话说,你看小蘑菇和燕子凶巴巴时,张开那张嘴,真像老虎发威时张开的血盆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