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来到了月明人尽忘的时节。
农历八月十三傍晚,天空飘起毛毛雨。今年秋天,雨水特别多。前两日还温爽的天气,顿时冷飕飕的。顾岩柏打来电话,气吁吁道:“殷戈不行了,要见我们最后一面!”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咯噔”一声,额头冒出冷汗,心狂跳起来。
楼梯一直在响,靴子还是落地!
心里虽有准备,一时难以接受!
阿丽听我重重的叹息,见我挂了电话,屹立窗边看外面冷雨。被雨打落的树叶,在风里乱飞,深秋的凄凉景象来了。阿丽奇怪,过来问我什么事情?我说:“殷戈病危!”话音刚落,我的眼圈儿就红了,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阿丽默默不说话,只陪在我身边。
半日,我方才说道:“真是‘人生无常’!风华正茂的年龄,这就要走了,也是太早了点,觉得人生有时候真的无奈!”
阿丽劝慰道:“打佛七时间,大当家的告诉我,病痛并非偶然,而是深深植根于往世的业力。病痛如同藤蔓般缠绕殷戈不休,现在他终于要解开这业力的束缚。”
平素我、顾云松、马天野与殷戈最为和睦,搁三差五会聚首约打牌吃饭。三人约了,紧赶着去医院。
阿丽伤感道:“是你好兄弟,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吧。”
我关心道:“外面雨哗哗的,天气也冷,你就不要去吧。”
阿丽坚毅地目光看着我道:“我要去!”
阿丽和殷戈吃过两次饭,并不很熟,但对他印象不错。打的去医院路上,兄弟相处情景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今年大年初一,年年过来我家的殷戈破例没来,只打来电话道:“我要去见一下七大姑八大姨,有一些亲戚从外地回来过年,平时很难见上面,以后恐更没机会见面。他大年初一说这话,当时觉得话味怪怪的。
现在想来,心头一震。
或许他在暗示:熬不过这一年!
殷戈住一院5号楼,一栋恶性癌症楼。进去的,基本都是推出来的。我们在大厅里见了面,就撑了伞走进雨里,往5号楼去。阿丽和我同打一把伞,因为冷,挽着我臂膀的身体一直在颤抖。
殷戈已被安置在临终关怀病房。在三楼堵头第一间,一个小单间。殷戈媳妇从门上玻璃窗看见是我们敲门,开门迎出来,掩了门小声道:“听主治医生说,也就这一两天光景,他就要上路!”殷戈媳妇头发白了一大片,整个人憔悴异常。看到她焦黄无光的头发,就可以知道她瘦弱的身躯承受了多少的苦痛!我们没有说话,彼此点了点头,进了病房。
这是生死离别的场景,让人断肠!
关怀病房刷成粉红色,院方主旨是好的,要极力体现关怀和温馨。粉红颜色并不能让人温暖,反在我眼里更觉残忍,平生第一次觉得粉色如此苍白!眼前的兄弟已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殷戈骨瘦如柴,露出的身体上到处疙瘩累赘,应是免疫系统崩溃所导致的肿瘤泛滥。
殷戈媳妇摇了他,说:“你的老同学来看你了!”他虚弱地睁开眼睛,见是我们,脸上费力地挤出笑容,语辞不清道:“靠,老同学嘛……”我知道他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想向自己的老同学传达乐观、勇气和诙谐。
我涌上心头的是难过和悲哀,喉咙里紧紧的,一句话说不出。
殷戈见阿丽过来,很是感动,费老大劲动了动手,朝阿丽打了个招呼。阿丽进门,看到殷戈向她问好的艰难姿势,已一言不能语,唯有眼泪不受控制哗哗直流。阿丽哭得不能自己,掩面拉门出去。在来医院的路上,我和她打过预防针:要微笑,不要哭!可她还是做不到,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如雨的眼泪
殷戈想说话,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费力蹦出来,道:“女-儿-,我-不-能-放-心-。”顾云松拉着粗喘的他,道:“你放心吧,你女儿就是我们女儿。”马天野道:“我们会把她当作自己女儿一样。”我笑着对殷戈道:“兄弟,你不要有什么牵挂,好好去吧,下辈子我们还做好兄弟!”
殷戈听懂了我的话,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他想说话,可费半天劲,在嘴里含糊了几个字,还是没有力气说出来,只好放弃,闭上眼睛直喘粗气。坐在床边的陪护说道:“让他休息吧,他太累了,实在没有力气了!”
我们知道站这无益,这已经见了最后一面。我们三人从病房出来。阿丽坐在走廊座椅上,正拿着纸巾哭得梨花带雨,眼睛肿得像两只大桃子。我默默地过去,抚摸着阿丽的肩膀。
殷戈媳妇开门跟了出来。
顾岩柏对殷戈媳妇道:“病情发展太快,出乎大家意料!”
“医生预计撑不过夏天的,能活到秋天,已经算是奇迹。他答应女儿,要陪她过最后一个中秋节。他一直坚持着,能多活两个月,是在用坚强的意志活着。” 殷戈媳妇无神的眼睛空洞洞的,长叹道:“现在走,对他是一种解脱。一般人最多只能做9次化疗,而他前前后后做了13次化疗!”
“是的,我家一位邻居,得了肺癌,只做了两次化疗,就天天呕,吃不下饭,边放弃了化疗,那化疗可真不是人受的!”马天野说。
“他有什么要交待的?”我问。
“他这次来医院住院前,就知道回不去了。他说不想在家走,怕女儿以后回家害怕。他来医院前,在家里哭了两夜。他觉得人生最大的遗憾和不舍,就是不能尽孝为父亲送终养老。”
“这个叫他放心,我们几个好兄弟会为殷伯伯养老送终的。”
“后事准备了吗,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马田野问。
“寿衣寿鞋早准备好,只这良田脚肿得鞋子已穿不下。现在最愁的,就是没钱买墓地。他弟弟前两天去青龙山看墓地,好一点的要十几万,一般的要七、八万,最便宜的墓墙,砌个骨灰盒也要8千块。”殷戈媳妇道,“化疗把家当底子都花光了,最后几次化疗的钱还是亲戚筹的,实在没钱给他墓地,殷戈自己意思,说直接撒掉算了!”
“现在这社会怎么搞的,人死都死不起。”
“给他买块墓地吧。同学筹一筹。”
“刘健深圳发达了,三叠你给他去个电话,他一向和殷戈相处很好。”
在医院挂号大厅里,我们三人核计:先分头挨个通知同学,让大家凑份子买墓地,钱或多或少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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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按惯例晚辈要给长辈送中秋贺礼。昨晚就说好,早上我和阿丽、小染和雨璇一起去看外婆。外婆喜欢阿丽,在妈妈面前点名,说阿丽必须来。父亲独子单传,父母去世早,家族没有常走动的亲戚。
爸爸对身世讳莫如深,做子女的不敢乱问。
妈妈闲时冒过两句,说奶奶四十多岁得妇科毛病没的。我扳手指算,那时爸爸未婚。妈妈说,爸爸遗腹子,亲生父亲在徐州煤矿干活,出事故埋在矿井下面。那时奶奶怀着爸爸五个月,生活困难,男人又没了,为了一口吃的,只好含泪带着肚子改嫁。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爸爸从来不说身世,怪不得秦家湾喜白大事,爸爸虽去,但明显不太热心。妈妈老说爸爸没有父爱,爸爸对他不闻不顾,历来性格孤僻。
逢年过节,舅奶家很热闹,七大姑八大姨图热闹,都过来聚。爸爸不爱来,节假日总一个人出去爬山。
阿丽知道要见七大姑八大姨,早上起来,赶考女官一般,在家对镜,修眉,点朱唇,额上贴花黄。她比划半天,看着自己顺了眼,这才作罢。阿丽拉开衣柜,找出一堆衣服,在身上来回搭配。
我和小染、雨璇在楼下客厅里挑选孝敬外婆的中秋四礼。
妈妈坐大门口水泥板搭成的案几上扒毛豆米。妈妈知道我爱吃毛豆米炒肉丝,早上从市场买来刚下市的带壳大青豆,倍嫩,一下锅就熟。我拿了小板凳过来,贴心地坐妈妈身边帮扒毛豆。
妈妈看着我,慈祥的眼睛地笑成了两枚腰果道:“你和阿丽进进出出的,赵大妈常背后和邻居指指点点的。”我不悦道:“过好自己日子,管人家说呢!管天管地管不了人家闲话。这些人闲蛋疼,就爱多管闲事!”妈妈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人,该结着婚了!你一天不结婚,我一天就不放心不踏实。”
我不接妈妈话茬。
妈妈无趣,转移话题道:“你过外婆那边,少说话。你大舅妈和你小舅妈为争你外婆名下那套房子,明争暗都斗好几年了,可别卷进去。”
我点头。
妈妈又说:“你以后这做哥哥的,什么都要让着点两个妹妹,不要把兄妹关系弄僵了。再说,以后我和你爸老时,估计也指望不上你和雨璇。你是两袖不沾锅;雨璇从小娇生惯养的,不能吃苦;我看,也就小染能做成点事情,我和你爸以后不能动了,她能上前,能跑前跑后的。”
正说着话,阿丽靴声橐橐下楼来。
走到院子里的她让大家眼前一亮--整个人素颜,涂了淡粉色口红,头扎一根大麻花辫子斜垂在右胸前,身上穿着浅橙嫩粉搭配的大色块花衬衫,搭配蓝褐色膝上两寸牛仔裙,光腿肉色丝袜,足蹬淡紫色牛皮矮帮靴。
“这大麻花辫子一扎,倒有点庐山上陈碧真的风采。”话刚一出口,我意识到不妥。刚才,阿丽对待我还像夏天一样火热,脸色立马变了天,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的眼神看着我。雨璇见过陈碧真,当然知道陈碧真,她见阿丽变脸,忙转弯子道:“哥,你够人,乱比喻。会说话让人笑,不会说话让人跳。阿丽姐最美,她属于自己。”
小染不明就里,过来评头论足道:“阿丽,你这一身干净利落,简洁自然,很好看。”
雨璇拍掌道:“好小文艺,很小清新,真的好好看哦。”
小染夸奖道:“不只是人会挑衣服,这衣服也会挑人。”
雨璇道:“到底大城市来的,就是洋气,那串珠子随便一戴一搭,就显得与众不同,那些人戴万把块玉镯子也戴不出这样洋气效果。”
小染道:“阿丽姐是衣服架子,披个麻袋都好看。你看我这个月胖了好几斤,肚子长了不少肉,烦都烦死。真要命,最近喝口水都胖,我真的要减肥,不然,以前衣裙都穿不进去了。”
两妹妹一阵猛夸,说得阿丽脸开成了一朵鲜艳的花朵。
阿丽道:“看时装杂志《VOGUE》,今年流行色有绿色、橙粉、紫色、黄金色,款式设计围绕这四个色系,分别定义为绿野仙踪、橙粉佳人、紫醉襟迷、流金异彩四个主题。有时间,我们去布店选点这四个色系的布料,我来给两位好妹妹裁剪今年的流行秋款。”
雨璇道:“那可好。未来大嫂子心灵手巧,我也有量身定制私人设计师了,兼职可以媲美影后刘晓庆、歌后王菲一样待遇。”
小染道:“可不是嘛。”
两妹妹可人机灵,处人圆润,为事公允大方,与阿丽相处融洽。阿丽左腕上戴着妙乐所送的那佛珠手串,绿荧荧的,挽成三匝,非常显眼。小染、雨璇被吸引,过来拉着阿丽雪腕细看。
那珠子散发出阵阵奇异之香。
小染道:“这珠子颜色好复杂,这是什么颜色?”
阿丽道:“绿檀的,应该绿色吧?”
小染道:“这绿,远看古锈绿,近看,却是琥珀红,好奇怪的。”
阿丽道:“妙乐送我时,说珠子遇人变色。”
雨璇道:“这么神气吗,随人变色?”
三人在那说话,叽叽喳喳的,妈妈见半天也不动身,催促道:“天色不早,早去早回,回来帮我包糖饼、炸藕饼。”
小染道:“知道啦,妈,还没走就催。”
妈妈道:“不催能行呀,前面那个大刘家闺女,和你同年的,小孩都三岁了,八月十五,人家丈母娘收一大堆礼。”
阿丽躲雨璇背后笑。小染男朋友想今年八月十五上门,确定关系,可小染不点头,不许准金龟婿上门见丈母娘。这两天,妈妈为这事情唠叨好几遍。为此,小染气恼得很,和妈妈发火说:“以后我的婚姻大事不要任何人操心,我自己作主!”
小染一直拖着,谁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妈妈心里不是个滋味,急也没办法,三个小孩没一个成功的,都老大不小之人。我道:“妈呀,急什么急,小染还小。”妈妈道:“现在是挑人,等30岁,就要被人挑。”
小染看火烧到自己身上,先一步走出厨房道:“快走,不然外婆又急了,不是叫你们去赶午饭点的。”
中秋的风,和煦宜人。马路上落满了银杏树的黄叶,空中掉落的银杏叶纷纷扬扬,如翩翩起舞的蝴蝶。金黄色的世界,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阿丽走在和煦的阳光里,回头率绝对傲人。她昂天挺胸闪过去,男人没有不回头看。小城满街美女梳着流行的招手式发型,头发三七开,七分刘海电吹风吹抛起来,似一只手在空中招手,喷上发胶定型,走起路来特别招摇。
阿丽的招摇,与这些大众女子大大不同,是一种独特的气质,是一种特别的冷酷,她梳着大麻花辫子,不苟言笑,冷冷地闪过你身边,仿佛在小城里刮起一股时尚怀旧风。
想来,一样东西之所以时髦,正在于其不甚时髦时展现,才能显示独特性。
在我看来,小染和雨璇皆美女,两人走阿丽身边,丝毫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