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妈妈从阿丽不展眉目间嗅出异样,私下背了人细细拷问我。我禁不住,如实交代。妈妈得知阿丽怀孕,先是惊愕,惊慌失措,眉间紧锁,继尔欢欣鼓舞,嘴里连声念叨—“阿弥陀佛!我终于要抱上孙子!佛祖保佑!老天爷保佑!观世音菩萨保佑!关老爷保佑!”
我笑道:“你这念念碎的,满世界佛呀玉皇大帝神仙的,都要被你招呼到。只可惜,要不要孩子不是这些大神说了算,是阿丽说了算,阿丽说,暂时不要孩子。”
妈妈惊问:“这是何故?”
“我也不很明白,可能她想回深圳,先图立业再图成家。”
“孩子哪能不要,已流过一个,不能再打胎,这样会把身体糟蹋坏。阿弥陀佛,真是罪过!”
“这哪是我能决定的,全要看阿丽的意思。”
妈妈臭骂我道:“你还是个男人嘛?你这和阿丽天天睡一张床,怎么沟通的?再说,你老大不小之人,也该做点正事。天天正事没有,光理闲篇!不结婚在一起,整天瞎搞。再说,凡你要是有一点责任感,早就应该和阿丽商量一下婚姻大事。你看你天天忙什么,忙着喝酒打牌,忙着整天往山上去找媒婆尼姑,你说你这么大人,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我说吧,这阿丽怀孕的事情是大事情,不可草率处理,这事宜早不宜迟,得赶快联系阿丽家人,好好商量一下订婚结婚事宜,时间不等人。”妈妈见我呆呆不说话,急道:“你发什么呆?结婚哪有那么简单的,看看女方家都有什么风俗?要不要彩礼?要多少彩礼?还要抓紧装修新房,拍结婚照,订婚纱,订酒席,拟参加婚亲朋好友名单,哪一样不是千头万绪的。”
我得佩服妈妈处理关键问题之能力,思维缜密、逻辑清楚、条理分明,她事无巨细交代了一大堆,却被我打了拦头板道:“妈,你这一竿子撑太远了。”
妈妈淬我道:“怎么撑太远了,这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吗?!”
“妈,你烦死了。总之,这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问题!”
妈妈看我一脸不耐烦样子,气道:“天天弄给你们吃,弄出功劳来了,和你一说话一个翻轱辘。”
我实在听不得妈妈啰唣,甩了客厅的门上楼去,把妈妈这顿没完没了的唠叨声扔在楼下。妈妈在客厅日历牌扳着指头殷切期盼着。她从大衣柜底层夹袄里,摸出那枚传家的老式婚戒和新买的婚金三件套,拿在手上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这个老派婚戒,上方下圆,上面篆刻着一个“福”字,重量28克,戴在任何一个手指上,都显得宽宏大量。这枚戒指只要交我到手上,就意味着我要承担传宗接代之重任。
中国几千年香火都是如此延续!
外婆结婚时相当风光,陪嫁的被子、箱笼抬了一条街;妈妈结婚时,国家正遭遇自然灾害,陪了两床被子两个箱子,当年也不算寒酸。现在到了我结婚,能力范围内,妈妈自然希望隆重。
前些年,妈妈从牙缝里抠出这个婚戒,现在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妈妈暗自庆幸:亏提早买,这两年黄金不停涨价,放现在买,又要多花许多钱!我看过这枚戒指,嫌弃样式太老土。妈妈听了直皱眉头。在她眼里,这枚戒指是约定延续家族香火的一种责任。
我苦口婆心做阿丽工作,口舌说干也是枉然,看来阿丽心意已决!阿丽毅然决然道:“不必再劝,我已决定,暂且不考虑要孩子。”我怒道:“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凭什么不听取我的意见?”阿丽蛮横道:“孩子在我肚子里,我当然有权利取舍。”我急道:“你天天念佛的,不知为何如此毒心狼?”
听阿丽话味,没有一点商量余地。妈妈听我说,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妈妈是个惯能控制情绪的坚强之人,许多年来,很少看到妈妈落泪。在我心中,妈妈总是阳光灿烂,春天一样明媚。仿佛经她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清新的、甜丝丝的。
妈妈小声道:“造孽呀!孩子无辜,有什么错?!”
我哪敢搭话,知道妈妈在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满和伤心,还不能让楼上阿丽听见。妈妈思前想后,决定亲历亲为直接规谏阿丽。可毕竟隔了一层,不知如何开口妥当?又怕硬劝,反而效果不好,影响彼此“准婆媳”关系。
妈妈几天来,瞻前顾后,做任何事情都心神不宁。
小染和雨璇晚饭时,从愁眉不展的妈妈嘴里得知阿丽有孕之事,喊我叫下楼来对证。小染和雨璇先是一致压低着声音,共同指责我乱来,一点责任感没有。最后,两人明确态度:既然不要孩子,就采取避孕措施;两人又都不是孩子,又不是第一次,怎么还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既然有了孩子,就应该负起责任,奉子成婚;你们说不结婚,还要怀孕,不知你们玩得这是哪一出?!
家人指责归指责,冷静下来,我觉得事情很棘手,阿丽这态度让全家人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妥善解决这个问题。背着阿丽,家人坐客厅集思广益。小染倒果为因道:“怎么确定的?”我道:“阿丽买试孕棒测过!”妈妈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贪嘴也正常。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怎么还不吸取教训?!”
面对家人的诘问,我无法回答。这次怀孕,是她有段时间月经不调,算错安全期。不过这些话窝在我肚子里,我不好直接说出口。我被骂,心里委屈,起因和阿丽不喜戴套做那事也有关系。
雨璇道:“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赶快结婚。正好我妈天天巴着抱孙子,也算老天遂愿。再说,阿丽这么优秀,哥哦,你打着灯笼也再难找上一个。”小染道:“和阿丽在一起,哥哦,你算是高配。”
母女三人意见出奇一致--让我和阿丽赶快收拾收拾结婚!
我知道,阿丽性格倔强,一旦拿定主意--九头牛拉不回!妈妈让小染和雨璇分别上楼去做阿丽思想工作。妈妈特别叮嘱雨璇,要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来,叮嘱小染要拿出铁杵磨成绣花针的毅力来,采取车轮战,势必拿下。当然,做思想工作还得私下进行,尽量不让爸爸知道。他性格急,知道这事情,不能解决还爱捉急上火。
小染和雨璇每日下班后,也不出去,早早回到家,轮流做起阿丽思想工作。阿丽那一段时间,情绪低沉,小染和雨璇说:“她沉默不回应。”雨璇说:“最怕这人不说话,你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家人摸不清阿丽真实想法,找不到问题症结,思想工作开展效果有限。家人问我根由所在?我不耐烦道:“我给不出理由,女人想做之事,你不要指望能有什么恰当理由!”
我夜里郑重其事和阿丽谈心,表达了全家意思。阿丽道:“来连云港,本想一辈子跟着你。可眼前马上结婚,我觉得我并没有准备好,也不想这么早做妈妈。”
“结婚要什么思想准备,不尽扯淡嘛!”
“婚姻太神圣,神圣到让人恐惧!”
“你这不会是婚前婚姻恐惧症吧,对即将的婚姻怀疑、恐惧和焦虑。”
全家苦等我和阿丽关于婚姻的评估结果。每天,妈妈可以感觉到阿丽的肚子又微隆了一些。阿丽笑道:“肚子还是那么大,只是你妈妈的错觉而已。”晚间,我常附耳阿丽肚皮,想听孩子如何在肚子里大闹天空。阿丽骂我道:“作什么作,才一个多月,哪能长全手和腿。”
有孕在身,阿丽心情不佳,天天胃口不开。妈妈卯足劲、费尽心思,不停变换饭菜花样,怕老几样家常菜,阿丽吃腻。阿丽看在眼里,脸上常现出揣揣不安神色。她心底如气流旋涡,裹挟着复杂的情感,却无处发泄。阿丽时常内疚,来我家后,半年下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欠下来一辈子还不清的人情债。
午休,阿丽躺我怀里道:“我思来想去,觉得小城市机会少。如果现在要孩子,要花几年时间和精力抚养孩子,那我钢琴独奏会梦想就会破灭。这是我一生追求,还是不要孩子吧,我想回深圳,去实现我的梦想。毕竟,深圳是国际性大都市,机会多,我想再好好打拼几年!”
经过半年来的休生养息,阿丽受伤的翅膀复原,振翅欲飞。她是一只鹰,需要飞翔在白云之上,与她匹配的背景是蓝天、高山和大海,阿丽决不可能像家雀一样生活在别人屋檐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是她一个遥远而幸福的梦!
我严辞拒绝道:“我不想再漂泊,我厌倦了居无定所的生活!况且,我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我有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有爸爸妈妈妹妹,我作任何决定都要为他们考虑。”
阿丽哗哗掉了眼泪。我知道我说错了话,触及她伤心之处,忙着去哄她。阿丽抹干净了眼泪,埋怨我道:“你要有所准备,要为我考虑,在未来建立一个新家。有时候,我觉得你很自私,只考虑自己,从来没有从我的角度考虑问题。你老大不小的,说要考虑父母,说白了,就是还没有断奶,还是个巨婴,一直在仰仗父母和家庭的庇护。”
“阿丽,我并不赞同你的话。你所赞美且认为成功的生活,只不过是万千生活中的一种,为什么非要夸耀一种而去贬低另一种生活呢?!你想开钢琴独奏会,实质不过是想拥有财富和名誉的欲望在作祟。”
“你以为你轻爵禄慕玄虚,呸,太自以为是。任何一个没有能力的人,都会拿这理由逃避现实,来逃避别人对自己的无能指责。”我言语上寸步不让,让阿丽生气,背对我唠唠叨叨说了这么一大堆,并发誓一辈子再也不想理我!
阿丽的不满有了具体体现:她说要与我彻底划清界限,并开始和我闹起分居。她让我搬到书房住,不允许我碰她的身体。
阿丽明显的敌对行动,让两个妹妹捂嘴偷笑。
妹妹背后劝道:“哥,差劲,女孩子要哄,尤其阿丽姐特殊时期,还打冷战。”我道:“你们不懂,是她一根筋,故意别扭我。女人呀,有时候,和女人不容易讲道理的。”雨璇撇嘴道:“女人女人的,哥哥,你就大男人主义。人家千里迢迢为你一人来连云港,要多包涵才行。”
阿丽不理我,每天疯狂练琴。她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肖邦的E大调练习曲《离别》。妈妈担心道:“这时候,这么大力气练琴,只怕动了胎气。”我停了妈妈的话更心烦,唯有看书,写字。
我感觉心像河流里的一条鱼,无法安静,只能不停地游。
阿丽为钢琴独奏会准备了返场曲目,乃十几首短曲,曲风迥异,其中一首就是《离别》。那两天,实话实说,阿丽弹这《离别》曲,比先前情感表达更加丰满,旋律优美,气息悠长,十分纯朴,还夹杂着一丝丝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