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我在小园子揪葱,电话响,拿看,妙在小师父打来。好奇怪,手机里是存有妙在小师父号码,可从未接过,破天荒第一回。我忙按了通话键,话筒里传来妙在小师父稚气未除的奶声:
“阿弥陀佛!秦哥,陈会长从北京来考察庙子重建规划,现在人在龙洞庵,大当家的让我喊你明早来见陈会长,也想顺便请教一下你对庙子重建看法。”
妙在这一番话定是大当家教的,凭妙在那口才说不了这么周溜。我逗她道:“听你说话口才这么爽利,像极了被凤姐看上的丫头小红。”
“你胡说,前几天还说我像琪官,今日又说像小红,可见你没有定见。师父早上见我读红楼梦问我书哪里来的,我没敢说妙乐处借的,谎称你遗落在殿外案几上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是犯戒了!对了,师父怎么说?”
“师父说我不精进读经,尽乱读杂书。”
“你师父在说你,我听在耳里,似在说我。”
“这下你百口难辨了,书扉页上可有你的馈赠签名。秦哥,你说妙乐像红楼梦里哪一个人物?”
“四不像。”
“又胡说了,怎么四不像法?”
“你看红楼梦第七十二回蒙回前朱笔总批,点妙乐最为恰当,她为人做事似着意似不着意,似接续似不接续,总是别有情调,另辟蹊径,概括之可以成为‘间作别调’。”
“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秦哥,我差一点忘了正事,师父还等着回话,你明早来不来?”
“人都来了,哪能不见。”我心底好生奇怪,陈碧真为何不直接给我电话,难道还在记仇?我问:“陈会长什么时候到的?住哪个宾馆?”
“陈会长下午到的,提出要住庙里,说要清静清静。现在刚吃过斋饭,正准备歇息。”
“那好,你帮我和师父禀告一声,早八点去庙子。”
我虽有大当家给的陈碧真手机号码,可一直没有拨这个电话,现在没有想到,她竟然来了连云港!大当家的意思我明白,庙子筹建,盘缠数年,总算有了一些眉目,当然希望我在大金主面前美言几句,让她了解龙兴庵重建之意义,慷慨解囊资助庙子扩建项目。
这边庙子里,在客堂和陈碧真茶叙的大当家,心里早盘缠开了:“钱如果到位,明年开春即可动工翻建龙兴庵。现在天冷下来,年底恐是抢不上了。”
我上楼和阿丽说起陈碧真来连之事。
阿丽坐在钢琴前吃惊道:“看来,铁树要开花!”玩笑话代表着某种态度!很明显,阿丽对陈碧真来连抱有警惕心。阿丽道:“陈碧真也会选时间,再过两天是七夕节,她应该是掐着手指算,专门选这个特殊的日子来连云港找你的的吧。”
“晕。”
“你晕什么,织女来找你这牛郎过节,指不定心花早已怒放。”
“扯淡,用新浦方言说,扯洋。也不知道你这吃的哪门子醋?她一人漂泊去了北京,好两年没有了联系,人家来了,你不热烈欢迎,竟然还红口白牙说出这样没鸟蛋的话,陈碧真算是白交了你这个好闺蜜!”
阿丽冷笑道:“我哪有资格吃你的醋,我本来就是没鸟蛋的人!”
我见阿丽生气,道:“你现在怎么如此固执无理,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阿丽叹道:“男人都这样,得不到手时,给你一块糖哄你,得到了手,就把你看得一无处。”
“你把我和碧真姐往一起瞎扯,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又不是不了解我,我和她什么时候有过什么?”
阿丽道:“她不可能不喜欢你。如果不喜欢你,也不会叫你去深圳。如果不喜欢你,现在也不会追到连云港来。须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明早你和我一起去见得了,省得你一人在家疑神疑鬼的!”
“我才不和你去见你的心上人。陈碧真要见的可是你,又不是妖见我!”
“你真是无可理喻!”我虚应着说,“你要不去,我也不去了,避嫌!”
“你该去就去你的,”阿丽看着我,眼神在犹豫,泱泱道:“我怕她对我有误会和怨气,坏了庙子大事。”
“她是你好姐妹,事情过去这么久,哪还能像你这么小肚鸡肠。”
阿丽听我说这话,很不舒服,打翻了山西陈年老醋瓶道:“我当然小肚鸡肠,不然也不会用尽心思把你从她身边挖过来、夺过来。”
阿丽委屈得不要不要的,我拿她和陈碧真做比较,显然犯了大忌。
“碧真姐当年负气去北京,甚至不告诉我一声,明显是在赌气。也许她觉得是我抢走了你!”
“吃住在一起的好闺蜜,不至于记你这么多年仇的。再说,我和碧真兄是浅一脚深一脚乱开玩笑的铁哥们,并不是情侣关系,她吃得你哪一门子干醋?!”
“男人和女人哪有友谊?你不了解女人的!”
“怪不得佛一说到女人,就摆手--不可说,不可说!”
“你这家伙打击女人还要搬出佛祖来压人,”阿丽认真问我道,“佛真这么说 ?”
我点头。
“那我不明白,佛教育众人不要有差别心,如何对待男女有如此差别心?”
“你问佛去,我哪里知道!”
阿丽低声嘀咕道:“真好奇,碧真姐做什么事业,一下子这么发达?!”
翌日,晴天大太阳。
我去龙兴庵。远远看见妙乐正在山门前扫落叶。秋风阵阵,山门前一雄一雌两棵银杏树,阳光里金光闪闪,黄叶纷扬,色彩异常美丽。
我大声道:“扫了落,落了扫,何必扫?!”
妙乐抬头笑道:“吃了饿,饿了吃,何必吃!”
我过去和妙乐施礼,却发现妙乐闷闷不乐。
“妙乐,我没欠你钱吧,一早上见我拉着脸。”
妙乐不搭腔,继续低头扫落叶。
我纳闷道:“怎么啦,小鼻子小眼的?”
“哎,我拿到佛学院入取通知书,本来高兴的,可师父说重建庙子缺人手,让我放弃进修学业,等盖好庙子再出外求学。”
“哦?”我知道妙乐这两年为上佛学院所付出的努力。
“师父让我迟走一年,明年再考。哎,哪有那么容易,明年能否考上都是问题,”妙乐叹气道,“没办法,机缘不到!”
妙乐立志深造,考过五关斩六将,考上尼众佛学院不容易,却不能走,难过也在情理之中。我替妙乐惋惜。佛学院入学考试要考佛学、语数外、历史,录取条件极其苛刻,全国报名数千,只招200名,入学后要修学唯识三十颂、中国佛教史、俱舍论、因明学、律学、中观论、金刚经、六祖坛经等二十七门功课,是深造的绝好机会。
“老说我道行不深。你怎么学佛的,还如此不开心,不放下,放不下?”
妙乐脸红道:“你和徐老师不是一天到晚学习如何生气!”
“你这气可是气,我那可是炁,无火谓之炁也!”
妙乐嫣然一笑道:“酸人!”
我是老熟人,妙乐带路,一路穿堂入室直入内院。陈碧真吃过素斋,正和三位当家的在客堂里喝茶。小尼姑在旁正忙着沏茶。素斋简单,馒头、豌豆糙米粥,外加几样菜蔬,却让吃惯珍馐的陈碧吃得可口,觉得唇齿生香,比那海参鲍鱼更为受用。
我进门来,大家都站起来,我忙一一施礼。陈碧真见我早站起来迎,眼睛亮亮地上下扫描我。陈碧真素颜,没有化妆,和深圳时没有太大变化,唯一改变是长发剪成了短发。她整个人人看起来成熟许多,体态更丰韵一些。碧真兄衣着很利索,上身薄薄白羊毛衫,下身一条绛红色西装款式烟管九粉裤,配白色粗跟乐福鞋,整体形象别有风味。
我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用了一点力,先是闪了闪眼神用唇语小声问候--:“我--靠--!”我声音小如蚊蝇,窝在喉咙里,别人听不见。唇语碧真兄当然看得懂,狐狸尾巴当场露了出来,笑着当胸伺候我一粉拳,道:“你这家伙,挑衅!”
陈碧真这一拳,未觉不妥,却是着实惊楞了三个当家的。
陈碧真感慨道:“没想到,臭石头,你以前在深圳老说孔望山美哉奇哉,今日一见,果觉如此!对了,你一直说要带我来孔望山,不过今日我来,可不是你请的,是我不请自到,是佛缘。”
“什么不是我请的,是佛请的,孔子请的,大当家请的,当然也是我请的。”
凡这世间暧昧的男女,表面作古正经,心底七荤八素的勾搭,不知交媾出多少痒痒虫子。我和陈碧真这样纯洁的,多年不见,现在见了面依然打打闹闹的,也不避讳人。
这是阳光下君子之为,随性,干净,坦坦荡荡。
我贴着陈碧真坐下,妙在给我泡了茶放在案前。为招待远方而来贵客,案几之上早摆下八宝盘,盛着糖果、花生、葵花子、芝麻糖糕、桂圆、白糖果子等等各式茶点,给客人喝茶过嘴。大当家礼让,挑出一块黑芝麻糖递给我道:“秦主任,你中午别走,庙子里准备一桌斋饭,一会迟局长来,你帮陪下。”
宗教局迟副局长分管佛教口,能书会诗,我们熟识。大当家让我礼陪,找对了人。
茶叙,大家东扯西拉。大当家闲问了些陈碧真商会事宜。正说着话,一团黑影压进了客堂,跌落地面上。妙乐领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人进来,我一看是熟人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