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早上。我换了深色衣裤,骑摩托车往青龙山。
刚和顾云松通了电话,估了大概时间,在上山路口等着。不久出殡队伍过来,六辆车,到了路口停下。后面有车打开窗户,往外抛洒纸钱。
头车,坐着殷戈媳妇、女儿和弟弟,其弟抱着骨灰盒,媳妇捧着遗像。殷戈女儿四岁半,牵着母亲的衣襟,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眼前一切,不哭也不闹,很是懂事。
顾云松从后面车上下来,招呼我,我过来,见马天野也在车里。
“殷伯伯来了吗?”我担心殷戈父亲经受不住打击,黑发人送白发人,凄凉悲楚。
顾云松道:“大家不让他爸爸来,怕老人家伤心过度。不过他也来不了。殷伯伯这两日神色恍惚,昨日走路摔了跤,跌断了腿,正在家床上躺着。”
“跌断了腿,没去医院吗,怎么在家躺着?”
“殷伯伯死活不肯去医院,说太费钱。殷戈小姑没招,说要去农村找野医来给殷伯伯接骨,听说很有点手段。”
“哎--,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我叹息道。
车队到了半山腰转盘处,停了下来。殷戈弟弟去公墓管理处办手续。大家下车抽烟聊天,今天来送最后一程的多殷戈同学和朋友。等殷戈弟弟办完手续,车队起步,又绕了半座山,在偏僻的南坡山脚处停稳。这位置下首的墓地价格便宜。
请的丧事礼仪师说:“按规矩,女人先不到墓地去。”骨灰盒由殷戈家表弟捧着,走在最前面。丧事司仪在前面引路,一路抛洒纸钱和烧着火纸,给周围阴间诸鬼送买路钱。
过来看,怪不得墓地便宜,说是墓地,其实就是一个个台阶,密密麻麻地砌出一个个墓穴。礼仪师让助手打开墓穴,引导殷戈弟弟清理墓穴,保证哥哥“宅子”干净;再点燃锡纸和火纸暖穴,周遭绕一遍扔与穴中,逼走恶鬼;礼仪师拿五角的金黄色钱币在墓穴里压住四角,下七星引路板,搭龙凤床;礼仪师打开骨灰盒包布,正面稳棺下葬;将遗像置骨灰盒后面贴墙而放;礼仪师拿了硬币分给来的人,上前撒在墓穴里,并烧点纸钱,寓意着“撒富贵”。
墓地外的家眷则焚烧殷戈生前所穿衣物,送去阴间与他穿。
送别死人是给活人看的!
顾云松拿出两床扑克牌放进墓穴,说:“好兄弟一辈子最爱打扑克,放两床牌让他在阴间好好玩乐。”
礼仪师过来拿出了扑克牌,道:“这不能放进去,天天弄几个鬼在阴间打牌,太吵闹,怕影响这周边邻居安静。”
旁有人说:“他这辈子最大爱好就是打牌,不放牌,他在阴间就无所适从,不知干啥是好!”
那边有人说:“那放本英语书,让他在阴间学点有用的。”
这边有熟人说:“放屁,放英语书,活人看了都头晕,你想让他阴间放洋屁呀。”
礼仪师说:“听我的,不放扑克牌了。你们别争了,别活人比死人烦恼还多。”
仪式走完,礼仪师助手用大理石板封上了墓口,水泥抹严实。女眷这才被召唤一一过来,重摆了祭品,挨个到墓前烧纸钱,送故人上路;殷戈媳妇则带着女儿,让她规规矩矩给父亲磕了四个头。
众人回程,则在路口上跨火盆。
说是趋吉避凶,不让阴魂跟随。
话说阿丽和妙乐本欲去青州博物馆,看青州龙兴寺出土的那一批震惊世界的佛像,查了地图,距离太远,况且,也满了请假三日的期限,只能打道回府。
回程汽车上,妙乐遗憾道:“齐州龙兴寺与龙兴庵曾经同名,那批出土佛像与龙兴庵佛像风格一致,两庙皆始建于公元五世纪,期间必有什么神秘联系,真想一睹为快。”
阿丽道:“天下珍奇百怪,哪能尽兴看得完。要我去,我还想看镇馆之宝明代赵秉忠状元卷、汉代宜子孙玉璧和东汉大型跪姿石俑,还想去李清照和先生赵明诚的故居看一看。”
两人回到庙子时,我早已等着,接阿丽回家。
阿丽离开山门前,虔诚地拜了佛,又拜了菩萨,和大当家的及众尼一一话别。我小声问道:“妙乐说你是观世音菩萨,刚才为何如此殷勤膜拜自己。”阿丽玩笑道:“道理简单呀,求人不如求己呀!”
三日不见,如隔三秋。一出山门,刚离开妙乐视线,阿丽便扔下大行李箱跳我身上,两条大长腿箍住我腰,两只玉臂箍住我脖颈,娇羞索吻。
“难道观世音菩萨如此不避忌讳?”我假装嫌弃道。
“去去去,你这家伙老可恶!你要如此说,以后可不许你碰我的身子!对了我脑子里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来听听!”
“你说,观世音菩萨是男身还是女身?”
“应该是女相男身。”
“为什么?”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有这印象,回家给你查查资料。”说着话,我用唇点了一下阿丽红唇,昂头在她身上东看西看,又用鼻子在她身上闻南闻北。
“这么猥琐做什么?” 阿丽奇怪。
“我想看看开悟之人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和你一个样子,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阿丽说着话,拿指甲使劲掐我。
“你干嘛掐我?”我疼得龇牙咧嘴。
“掐你还需要理由呀?”
“这么不讲理的嘛?”
“掐你我觉得舒服,好几天没有掐你,心里空捞捞的!”
“这什么狗屁理论!”
“这理论就是暴力美学。”
阿丽指甲留得适中,每天练琴,对指甲长短和整洁度要求非常严格。今年满大街流行黑指甲,衣服流行黑白元素,不知哪刮来妖风。阿丽有自己审美情趣,指甲只涂原色,偶尔涂玫瑰红,从不随便跟流行。
我骑车徐行,阿丽拎着大箱子要跳上后座。我故意使坏,骑得忽快忽慢,左摇右晃,让她始终找不到跳上后座节奏。紧追了几步的她,好不容易跳上后座,淬我道:“你好好骑你那28大驴,还故意摇摇晃晃的。我后面拎着一箱衣服,手腕子抻得累。”
听阿丽言,我想到手腕上丢失佛珠,吓得心里一个激灵,一路上沉默寡言。和阿丽进了院门,妈妈厨房听见动静,窗户里探出脑袋来,心疼道:“小乖,一星期没见,怎么晒得又黑又瘦?”
“阿姨,哪有呀,我觉得这两天肚子长肉呢,腰粗了一圈。”
妈妈看了看阿丽的腰笑道:“你那小蛮腰,一手握的过来,还叫长肉呀,你可多吃点,不然风一吹就要倒了。小乖呀,我听说你回来,专门给你熬了红枣银耳粥。在庙子里三天,可别亏着身子。今天气温低,你喝一点,暖暖身子。”
到卧室,阿丽一放下箱子,就打开钢琴盖来了几段“梭罗”。“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别人知道。”阿丽甩了甩酸痛的手,直呼道,“手生了!”
妈妈正上阳台晒衣服,听见阿丽弹钢琴,隔窗道:“阿丽,你天天弹那外国曲子,我一个听不懂。”阿丽隔窗道:“阿姨,那我为你弹中国曲子,你喜欢什么?”妈妈道:“我喜欢听《梁祝》。”
“阿姨,我为你弹《梁祝》!” 阿丽柔指如影,顺手就来,在黑白琴键上流淌起那熟悉《梁祝》旋律。音乐是人类共同的语言。阿丽钢琴独奏如怨如泣----
先是春光明媚;再是同窗共读;然后萌生爱意;再到长亭惜别;最后悲剧抗争;死后化蝶翩翩起舞。
妈妈趴窗台上听得入迷,也感受到了。音乐停止,妈妈眼眶湿润,叹息道:“哎--,这人间爱情,没十分称心如意的。”那庭院里迎俏枝头上,两只蝴蝶上下翻飞翩翩起舞。妈妈看着蝴蝶又感叹道:“有一段断断续续的琴声,像欲言又止矛盾害羞的祝英台。”
妈妈说这话惊呆了阿丽。
阿丽惊喜道:“阿姨,你能听懂《梁祝》!”
我嘘道:“开什么玩笑,妈妈可是大家闺秀,歌词诗赋也懂一些呢。那‘高山流水’‘广陵散’也听得懂好不好。”
阿丽道:“真挚情感是音乐的灵魂。阿姨有情感,所以能理解《梁祝》。不像有人拿一把吉他,懂点六线谱,就以为自己懂音乐。没有情感的不叫音乐,只能说是旋律。”
我胡搅蛮缠道:“你这意思,是不是说,拿结婚证的夫妻也不一定有爱情。再说,旋律不就是音乐吗?”
妈妈听我们两人掰扯,不愿掺和,装作没听见,往阳台晒衣服去。
阿丽这边翻了梳妆台抽屉,问我道:“让你收的佛珠放在哪里?”我不敢看阿丽眼睛,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和阿丽叙说原委。阿丽继续翻着抽屉,道:“怎么不见,你念珠是放在这吗?”
“嗯……是呀,是吧。“
阿丽疑惑,到处翻,打开抽屉里的首饰盒找,还是不见手串,又皱眉问起我来。我知道丢念珠之事无法隐瞒,只得如实说道:“八月十五,我好奇戴了一下,结果酒喝大,丢了那串念珠。”
阿丽听了,整个人坐那傻掉,憋半天,才梨花带雨哭出声来。这一哭,可把阳台上的妈妈吓着,忙放下手中晾晒的衣服,过来问道:“这是怎么啦?刚才还晴天大太阳的。”
阿丽也不说话,只是哭。
妈妈被阿丽哭得六神无主,不停问我道:“小祖宗,你怎么阿丽的呀,你对阿丽怎么的啦?”
阿丽由哭转为哽咽不语。
妈妈朝我使眼色。我明白,她让我哄哄阿丽。可我并没有起身去哄,我觉得在妈妈面前哄女孩子特别别扭。我知道,这事情我罪孽深重,阿丽一时半会不肯宽恕我的。
妈妈看这情景,虚张声势斥责了我几句,唧唧咕咕下了楼。
“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济饥,布发掩泥,投崖饲虎。学佛之人,可以求道舍身,哪会为一串珠子大动肝火。”
“......”
“小祖宗,别哭啦。”
“......”
“你这哼哼唧唧地哭,让邻居听见成何体统,恐怕明天又要当成笑话满小区传,。”
“关键是你让我觉得不可以重托,你看你,做什么事情都肯不上心,也不很用心,做什么事情都敷衍了事,不认真,”阿丽眼睛哭肿了,怏怏道:“在济南,我买了试孕棒,又怀上。”
这消息宛若晴天霹雳,把我吓着。我从后面紧紧抱着阿丽,柔情道:“阿丽,没什么可怕的,有孩子是好事呀,这说明我们有后了。我们结婚吧。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正正式式向女孩子求婚!”
“……”
“要是生个男孩子,我们就叫秦童,希望和你一样,喜欢音乐,喜欢钢琴,如果生个女孩子,就叫秦嫣然,希望和你一样漂亮,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阿丽不说话,只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