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是圣诞节,街面上的商店门口摆上了圣诞树,拉了彩灯。这个冬天在我的记忆里是阴郁的。北风在树梢上“呼呼--”直响,地面上落满了黄叶。人一出门,立即会有一股冷流冲进房间。可怜的环卫工人穿着红马甲,在路边一遍遍清扫落叶。
我觉得环卫所的领导一定把落叶当成了垃圾,天天不停检查,要求环卫工人必须时刻清扫街道上的落叶,他们不知道落满金黄色落叶的街道是多么的绮丽与浪漫,那光与影的结合,写满了岁月深处的记忆。
阿丽每日里缩着身子唏嘘喊冷。可以想像,再过几天,这个城市的上空,寒雨夹着雪花将落个不停。那时候,手都伸不出来。阿丽还没有真正体验到最冷的冬天就已经心有余悸,她被连云港冰冷的深秋天气教育后,知道这里的冬天并不容易相处。
阿丽没见过雪,一直觉得下雪天像一个梦幻的童话世界。
她曾无数次幻想,那六角形的美丽雪花像一只只音符,在街道、城郊、河面、山峦之间奏响《冰清玉洁钢琴曲》,如洁白的小天使一一从天而降,围绕在自己身边,而自己则是一位披上雪白婚纱的白雪公主。
阿丽天天站立在窗前,看城市如何在寒流的肃杀之下正在不断地变得停滞僵化。她爱往凝结在窗玻璃上的霜花哈上一口热气,融开了一小块明亮的地方,去眺望外面的世界。路上落满厚厚的黄色梧桐叶,树上还稀落挂着几片。那些还没有落下的叶子,靠近叶柄的颜色是浅绿的,但锯齿形边缘已经染上了枯黄色。
阿丽心里斗争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要在大雪来临之前,离开这个城市。离开的理由让她内疚,她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极度不安的心。前两日,她接到爸爸的一个电话,让她有了让自己不内疚的绝妙理由。阿丽如实和妈妈说道:
“阿姨,父亲病重,我要回家去照顾他。”
这几个月,所有美好的记忆统统被罩上了一层阴影。我幻想过,要和阿丽在这个海边小城市终其一身。连云港事是一个美丽的中东部小城,土地面积7615平方公里,海域7516平方公里,人口560万,四季分明,雨水丰沛,五谷丰登,是典型的带季风气候。我们完全可以在这个美丽的城市做一对夫妻,过着世上最普通的生活。
有一天我们老去,我会为她写下这样一首诗歌--
看你的手就知道
小女人与小姑娘的区别
日子一张张从墙上撕下
你一遍遍拎着垃圾袋下楼
年久失修的楼梯已有回音
我记得你伏在我肩膀上伤感——
“这里将成为贫民窟”
阿丽内心作出选择,要一个人默默离去。不,是肚子里带着我们渐渐长大的孩子离去。临行前一夜,阿丽看着身边甜睡的男人,希望窗外不要天亮。阿丽对这眼前的一切依依不舍起来。她睁大着眼睛,看房间里每一处熟悉的物件,没有一丝困意,从来到这个家到离去,每一个日子,都一幕幕浮现眼前。
夜很长,白天很短,黎明来得遥遥无期。
“我得走,这里的日子每天都一样,单调,不知何时是个尽头。难道我要一直这样终其一身?我要自己挣脱,这里并不是我的归宿!”阿丽强迫着自己不要对这个城市恋恋不舍。
夜静悄悄的,阿丽听到隔壁房间小染和雨璇的呼吸声,听到楼底叔叔的干咳声和阿姨不安的翻身声,局蹐不安。正如普希金诗句所写的那样——
我们的心向往未来,
而现实又是如此的烦恼,
一切都将消逝,一切都很短暂
而这一切却又让人恋恋不舍。
窗帘渐渐挂上了鱼肚白。阿丽不得不起来,要和一家人告别。早上寒冷刺骨,阿丽颤抖着穿衣起来,上下牙齿直打架。妈妈早煮好了红糖水牛奶鸡蛋,给阿丽亲自端上楼来,叮嘱阿丽多吃点,说既暖和身子又能保证路上有体力。
阿丽吃着鸡蛋,泪水一滴一滴不受控制地滴在碗里。阿丽偷偷抹了眼泪,喝下了夹杂了咸腥泪水的红糖水牛奶。昨天中午,妈妈还专门擀面条、包饺子,说图个好兆头。妈妈说:“出门远行之人,吃面条长长久久,吃饺子弯弯顺!”
我拎着阿丽来时拖着的推拉杆旅行箱,和她出了厨房。前两日,妈妈特意去街上买了些连云港特产葛粉、蜡黄酒、海蜇头、虾干、鱿鱼干什么的,一一塞进阿丽的行李箱,叮嘱她见到家父代为问好。
阿丽忍不住回头看,看见妈妈偷偷用手绢擦眼泪。我推开院门,阿丽听到了院门发出的清晰的一声悲鸣。这么多天下来,妈妈将阿丽视为己出,现在看到她没头没绪地要走,自然难过。妈妈跟了出来,千叮咛万嘱咐道:“阿丽,一个人,路上要注意安全!”
没有比这更暖心更窝心的话语,阿丽心头一酸。她知道,此刻自己不能掉泪!
这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早上又湿又冷的雾气似乎要渗透到人的骨子里。大门口园子里的植物已失去生机,掉光了叶子的樱桃树、石榴树和迎俏以及干枯的树枝沐浴在稀稀拉拉的黄色雾霾中。
眼前的一切,斯人,斯物,斯树,斯花,斯河,斯桥,都让人睹之伤感。
进机场候机厅时,阿丽对我道:“等我,我会回来的!”
我从阿丽躲闪的眼神中读出:她不会再回来!
阿丽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盒糖和两包女士香烟,递给我道:“叔叔最喜欢吃大白兔奶糖,这是我特意给叔叔买的,你代我问叔叔好。这两包长健给外婆,她很疼我,我会想她的 。”
过穷日子时,爸爸没有糖吃,眼馋,现在要退休的人,天天爱嘴里嚼块大白兔奶糖。那天外婆过九十岁大寿,阿丽也给外婆磕了头。
阿丽愧疚地说:“阿姨、小染和雨璇都对我这么好,我辜负了她们的期望。”
小染和雨璇今天都要上班,没有送阿丽。
阿丽也不想让两个妹妹送。
阿丽来时,眼睛里蓝天白云,纯洁迷人;同居时,眼睛里五彩斑斓,像万花筒,靡丽中带有一点羞涩;此时欲远走高飞,阿丽的眼睛显得清远落寞。
我仿佛看见阿丽坐在钢琴前,正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肖邦的《离别》曲。这首缠绵幽怨的钢琴曲,似一位美丽女孩子在和我反复地叙说着离别的悲戚。
播音员一遍遍催促安检登机,阿丽偷偷拭干落泪,不让我看见,起身时眼睛里满是落寞,有一片片红枫飘落。走进安检口,阿丽再次转身,我忙迎上前去。她伸出了手,和我紧紧握住。
阿丽说:“抱抱我。”
我紧紧地拥抱阿丽。此刻,我不想说话,一切的语言都是多余的。我想我所有的祝福都写在我的脸上。后面人开始催促,我们挡了路,不得不分开。阿丽把手里物什传给了我,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像是一种交待,然后背转身毅然而去,再也不回头,唯见长发在空中不停跳跃着。
她遗留在我手心里的物什,正是那枚在苏马湾沙滩上无意拣得的意那枚缀满雪花纹的右旋螺,分币大小,像一枚彩色的钻石。她穿着一件我为她买的羽绒服,拿着一张我找人替她买的打折机票,登上了飞机。
她要翱翔在蓝天与白云之上,把我永远留在那思绪万千的地面上。
阿丽走后,手机停机,仿佛人间蒸发。我头脑麻木空白,思绪弥漫纷乱如飘着雪花的天空。我知道这是阿丽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我一直有心理准备,但,心中还是涌上几分酸楚。
我知道妈妈最难过,只要提到阿丽就会叹息。雨璇既难过又惋惜道:“难道不能做夫妻,朋友也不能做?阿丽到底有什么顾虑?”小染道:“也不能全怪阿丽,关键是俺大哥不能给人家秋裤般的踏实和温暖,人家女孩子一人在这边,心一冷自然就要走!”
妈妈和两个妹妹常询问阿丽情况,我遮遮掩掩不想作答。家人早明白八、九分。那段时间为排遣郁闷,我和刘白眼苦学白骨观,每天观照右大脚趾,欲把阿丽观照成白骨精。可我定力不够,觉得阿丽变成白骨精也妩媚可爱!
阿丽走后三个月,来了一封长信。信封没有落款,从邮戳可以看出知信件从深圳罗湖寄出。这是一封绝交信——
亲爱的:
敏感的你,或许早已猜到信的内容!
犹豫很久,给你写下这封信。曾经,想拨你手机,可每次拨了一半,就又放下。因为我没有勇气和你直接说,但又觉得不能拖下去,只能选择这样的不直接面对的方式。
刚处理完爸爸丧事。
现在,我已经回到深圳,一切要从头开始。刚开始,确实想要回连云港和你结婚,只是冷静了下来,仔细思考后,觉得困惑。我觉得,我们对生活有不同的经历和看法,我们或许可以成为一对非常好的朋友,却无法成为一对融洽的恋人。我喜欢南方,无论我在这块热土上如何折腾,经历过多少沧桑,我都不愿意离开。而在连云港,我的内心有一种孤独,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孤独。
你是一个具备独立精神的人,闲云野鹤,我真的不愿你为了我适履削足,为我委曲求全。
我很难过,辜负了你们一家人的心意,无以“黄雀衔环”。外婆,爸爸和妈妈,小染和雨璇,他们的善良、和蔼可亲,我将永远铭记在心。
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不现实的,有点神经质的女孩,实在不值得你和你的家人把我放在记忆里。
别了!亲爱的!感情也许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失去了,你可以重新来过。找一个比我优秀的女孩子,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不是吗?!
见螺如见我,勿念!
你曾经的阿丽
年月日
阿丽离开后,房间暗淡下来。
白天,我打量着那张空置的大木床,与阿丽在一起之种种生活场景不断浮现脑海。阿丽的脸像一颗颗星星,升起在昏暗墙面上,身体如茂盛的禾木,温柔、亲情、热烈、野性地生长,至美至情纷至沓来。
我想起“日暮,倚庐仍怅望,几度掩卷而泣”的诗句。
夜晚,墙面上星星波涛汹涌,温暖璀璨。恍惚间,却像流星一样飞逝,一颗颗绽放出毕生的光芒后烧为灰烬。墙上美丽的脸庞,一张张地掉落,房间暗了下去。
我回到这个房间居住,房间里保持着阿丽在时原样。我不愿意动那些摆设,我不知道我的内心深处是否一直等待阿丽的归来,尽管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回来了。
遮盖在梳妆台镜子和钢琴上的暗红色绣花绒套,落上了一层灰尘。镜子里住着一个有着玫瑰色脸颊的姑娘。钢琴盖、玻璃窗、花瓶沿里皆住着这样一个姑娘。那双黑色晶亮的眼眸,一到夜晚,就像星星一样明亮璀璨。
翻过年,小园子樱桃树上的樱桃挂了红。那几只爱吃樱桃的鸟儿,又飞了回来。我略抬起头,从窗口轻风般轻盈的透亮的树梢缝隙中,可以看见远处的玉带河中正在俏皮地流淌着。几年前,半个窗框便可以把这三棵樱桃树容纳下,而现在,三棵樱桃树的树冠已经慢慢地占满了整个西窗。
我看见妈妈拿着小篮子在园子里摘樱桃,一边摘一边喋喋不休说道:“再不摘,熟透的樱桃不是被鸟吃光,也会被一夜的风雨吹落。阿丽最喜欢吃这小珍珠樱桃,哎……”
妈妈不经意的一声叹息,让我心里惊讶。我突然意识到,我之所以喜欢阿丽,是她在很多方面确实像妈妈,比如美丽、善良、圣洁、温暖!
晚上,我坐在电脑前,吃着杏子看禅宗大德论,一枚杏仁抓滑了手,落在地上蹦蹦跳跳滚进电脑桌底,我俯身下去,拿扫帚趴木地板上去勾,从一堆杂乱如麻的数据线里,惊讶地勾出了那串丢失已久的佛珠。
这枚龙洞庵的法脉终于找到!
阿丽为这枚丢失的佛珠碎碎念过几回。这枚佛珠神秘再现,让我惊喜。看到佛珠上佛的身影,我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阿丽吃杏的娇羞模样。妙乐知道我找到佛珠,高兴道:
“把佛珠给我吧,我代为转交阿丽。”
“妙乐,你知道阿丽下落?”
“知道又如何?”
“算了,我不问了!”我叹气道。
“以前不是送给过你一幅条幅--顺其自然!”
阿丽临别一声“你多保重”,寓意不言自明。她鱼入大海鸟归天空,一去不返,似飞鸿雪泥,让人唏嘘。我故态复萌,诗不写,书不看,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每日里狗颠风般跑去孔望山,和妈妈眼里不入流者胡羼。
微姐知道阿丽离开连云港,颇唏嘘道:“你该找个合适女孩结婚,别再寻寻觅觅。”
我给微姐去信中,悲伤写道--
我在茂密的森林里一路寻找
最后走出整个森林
却发现我最爱的那棵树
仍在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