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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睡起床。
我带阿丽去孔望山南坡龟背石处找徐老师。龟背石乃我起名，只我和徐老师知晓。我和徐老师常满山遍野游荡，偶然发现山阳半山腰悬崖上有一块人工所拓空地，二十来平方，人迹罕至。空地南边悬崖之上悬垒数石，看起来摇摇欲坠，其中一块石头极像龟背，遂取名龟背石。
站在龟背石上，眺望大峡谷之视线极好。
路上，我和阿丽道：“你已可比肩蜀汉丞相诸葛亮，他六出祁山，你五进孔望山。”阿丽朝翻了白眼学我家乡话道：“死相，阴阳怪气！”别说，方言俚语及表情口气，她学的八分神似。
别说女人的语言天赋普遍比男人高。
我们说笑着进山。在山脚处有一条被荒草野木淹没的上山羊肠小路，绕经龙兴庵后山墙，沿南山坡沟壑往上攀爬。羊肠小路攀越过一个陡峭石梁，眼前豁然一片树林。林内隐约闪现一条千年古道，顺岩石纹路蜿蜒而上。
我们猜测，古道乃前人敲岩凿壁而成，早废弃不用。
一日，我和徐老师闲逛，发现这条古道，进去一探，吓了一跳，道旁崖壁上竟有十余块勒石，仔细看了，石上勒有“石峡”“月耒潮生”“问官台”等等字样。后专门带了拓包、木槌、水蜡、棉连纸等工具过来，拓了墨宝，遍访市内考古专家、文化名人才得明年断代。
我和徐老师贪恋清静，时常上来玩，偶尔撞见过一两位山民采药。采药人告诫道：“这里草肥林密，常有毒蛇出没，不要只顾脚下不顾头上，常常一棵树上悬挂着十几条蛇，千万小心！”
后又在枝蔓下发现一块勒石，扯尽枯枝烂叶，见勒石呈近正方形，长宽三尺有余，上面文字弥漫不清。手机拍了照片，回来查经据典，知为明隆庆年间淮安知府陈文烛所题《孔望山铭》，铭文文采灿然，读来荡气回肠，故不吝笔墨，抄录如下：
积石岩岩，东海弥弥。伊谁登之，大哉孔子。
历聘列国，问官郯子。从游之徒，断断阙里。
雅颂既釐，春秋成史。颜渊喟然，曾子曰唯。
吾道万年，流行不已。观海于澜，真难为水。
岂无王侯，何能似此。当时则荣，没则已矣。
东泰在瞻，洙泗伊迩。勒名高山，景行行止。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首铭文说出孔望山名称来历：孔问官于郯而得名。
沿古道尽处为乘槎亭。古道中间，有两块巨石，如龟背悬空互搭着，通身水渍纹，四分五裂，龟纹状。石头顶端，像龟头，正探头探脑伸出悬崖之外。
我和徐老师常来巨石上休憩，并起名“龟背石”。
偶有兴致，我和徐老师来这里，或坐或立，不拘一格。一块龟背石略凹，可卧；一块龟背石略凸，可立。我俩谨守际分，每次来，徐老师坐；我站立，似有默契。
此清静之处无人打扰，寂静悠然。
龟背石上视线极好，可俯视整个峡谷，可鸟瞰云台山脉绵延。峡谷对面诸山林立，白虎山、蜘蛛山、马耳峰、南大山、锦屏山、石棚山等等尽收眼前。也是奇怪，我站龟背石上文思时常泉涌，顿有遗世独立之感。一次，徐老师笑道，“你成名成家后须勒石‘泉涌’二字，改龟背石为泉涌石。”
“我能否成家成名？”
“一定能！”
“为什么？如何得出的结论？”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真诚去写，写在理上，自然会有共鸣，自然成家成名！”
我学颜渊样，喟然！
我带阿丽手脚并用一路攀爬上来。古道，初看难走，循前人手攀脚踏之迹，容易许多。眼前屡屡分出细小岔路，不常走容易迷路。阿丽感慨道：“怪不得你天天往孔望山跑，简直神仙之境，世外桃源！”
“那龟背石上适合仙人对弈，我和徐老师时常在那棵大橡树下棋。”
阿丽哈哈大笑，之乎者也道：“呦呦，得瑟。难不成今日我也做一回王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也。”
远远见徐老师如一棵枯松立在橡树下。橡树长在龟背石旁，树冠繁密着覆盖整个龟背石。祥和季节，满树结满嫩绿橡果，看起来客人，拿起却毛茸茸刺手。橡树下斗室平坦之地早被踏得寸草不生，应是古道攀山客停脚歇息之处。我知徐老师正在做功，不便打扰，带阿丽登上龟背石眺望脚下峡谷。
此时，夕阳正把对面群山镀上一层金色光辉。我眺望山外，张开臂膀道：“夕阳脉脉，山峦叠翠，峡谷寂静，玉带河绕城东去，真乃人间仙境也！”
阿丽道：“令我想到老柴‘第一钢琴协奏曲’那个引子，铜号响起，如红色的余辉落在眼前的群山上燃烧，气势恢弘。”
我回应道：“站这悬崖之上，让我想起‘拉二’起手教堂里那孤独而悠扬的钟声，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从峡谷深处泛将上来，在群山与群山之间不停回荡，让人潸然泪下。”
我和阿丽并肩站在龟背石上，像乐队指挥拿支指挥棒正在指挥整个峡谷。远处两三只白鹭，悠扬滑翔，高高掠过山顶。眼前约七、八只小鸟一直在峡谷中上下翻飞。一群小鸟往上飞，让人感觉变得渺小；一群鸟突然失速掉了下来，直直俯冲下来，刹间落至头顶，我和阿丽一下高大起来；那几只鸟眼前掠过，一下冲进身边的山林中不见；不久，那一群鸟突然又从密林中惊飞起来，在山谷中忽上忽下。
西方，金色光辉染红半边天。几朵云，慢慢往西边落下去，遮住了夕阳。我们看得呆了，对面的山慢慢清淡起来。身后树梢上知了叫声突然清晰起来。脚下峡谷里气流上上下下。转悠多年，站这龟背石上才算明白，古人龙洞岩壁上题刻“归云飞鸟”“归云洞”所蕴含之绝妙意境确实不虚。
徐老师摄住心神，抱住虚空，站无极桩。他眼睛微合，像个木头人。阿丽见他立在橡树下一动不动，好奇问道：“徐老师在干什么？”
“徐老师在站桩，守住呼吸。”
“呼吸还要守？”阿丽不解。
“佛家道：呼吸等于生死，是头等大事。徐老师站、卧、坐、行皆腹式呼吸，而常人用肺呼吸。徐老师从早到晚要收住心神。而俗人的心像一匹野马，整天在外面跑，不回家的。”
“你是用腹呼吸还是用肺呼吸？”
“我有心有肺之人，当然用心肺；徐老师这样的人早已不食人间烟火，美人玉体横陈熟视无睹。”
这时，徐老师动起来，手掌外翻，随手臂交替顶向空中，那姿势像董存瑞炸碉堡，一会儿左手顶炸药包，一会儿右手顶炸药包，两只眼睛不时上翻，露出白眼，看起来不太雅观。
阿丽站我身后道：“这样子，有点可怕！”
“他在练习六字诀功法中的嘘字。六字诀是一种吐纳功法，通过‘呬、呵、呼、嘘、吹、嘻’六字发音，牵引脏腑经络气血运行。”
“好神奇哦！”
前些日子，我一朋友妻子得肝病，我介绍徐老师，让他妻子跟学六字诀，结果，夫妻约了徐老师，见了面看他衣不光鲜，貌不惊人，无一点世外高人样子，大失所望，萌生退意，现在，女人坟头草已一尺高，殊为可惜！”
阿丽道：“看来，真有‘人不可貌相之说法’之说法。我初见徐老师，真还看不出他有什么能耐？”
“须知道，徐老师不轻易接纳人，不是我介绍，一般人恐连他面都见不上。这世间人，认起死理来九头牛拉不回，这就是执！人呀，为面子执，为金钱执，为观念执。执是绳索，可捆绑人一辈子不得解脱，一直到死。”
阿丽拉我衣服，怀疑道：“你说这六字诀，能否治疗尿毒症？”
“西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中医五行理论，按相克相生调理五脏六腑。这六字诀功法原理，入静生气，然后导引真气打通五脏六腑脉络。理论上讲，五脏六腑脉络一通，人疾病自去。”
“按你这么说，六字诀可包治万病？”
“理论上这样。”
“照你这么说，还要医院做什么？！”
“世间事情，哪有如此简单。要想治病，首先得信。能治之病都不死之病；要死之病，都是宿命，神仙来了治不好。徐老师为自己治病，24小时处于练功状态，光‘呬、呵、呼、嘘、吹、嘻’六字，要发声24年，才能打通奇筋六脉，去掉身上宿疾，一般人哪如此这般恒心？！再说，你还得有机缘，哪能随便轻易就可以遇到世外高人。佛说念阿弥陀佛可以去西天，可又有几人能去成西天。念一天容易，念三天容易，念一个星期容易，可年一个月念一年念一辈子就难。念佛须年年念月月念天天念时时念。持之以恒，并不容易的。”
“六字诀如此神奇，为何不见你练？”
“六字诀要收心入静，控制欲望，不贪女色。遇见你，妖媚之极，我如何能控制自己不贪女色！”
“呸--，嚼舌根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洋腔洋调道。
阿丽见我人来疯，不理我。
这时，徐老师树下双臂展开，作大鹏展翅状，嘴里不时发出打嗝声音，一串一串的。
“他做什么功？”
“徐老师在吐纳，呼出浊气吸进山林氧气，吐故纳新。”
阿丽附我耳朵道：“打嗝声音好难听。”
我用食指压住嘴唇，道：“嘘--，别乱说话，他听得见。”
“不是正守静吗，还能分神？”我解释道，“高手可随时出定。徐老师有顺风耳、千里眼的。”
阿丽不信道：“不懂真假的！”
“你不懂，徐老师有神通，不用而已，怕走火入魔！”
阿丽道：“我看你天天神神道道的，早已走火入魔！”
夕阳从云层里挣扎着爬出来，清淡的山峦一片辉煌，这是落幕之前最后的辉煌。
橡树下，徐老师收功，双手搓热，把脸上五官揉搓一遍，方才睁眼。我带阿丽过去介绍与他。徐老师伸出红红的手来和阿丽握手。徐老师刚练完功，手上汗叽叽的。阿丽心想：“这人怎么这样，手脏不拉叽的，还主动和女孩子握手，好没有礼貌？”
阿丽心里嫌，脸上却笑着，握完手，拿手悄悄放裤腿上擦了。
我呵呵一笑道：“徐老师，你刚才练功时，天鸟似有感应，上上下下的，似被你气感所扰动。”
“我哪有那么大气场。对了，让你帮我找妙乐写幅《心经》，有说吗？”
“说了。妙乐说近来杂事缠身，等心气顺了再写。”
徐老师一直想裱一幅妙乐所书正楷《心经》横幅放书房。
“市内几位书家，都尚熟识，想哪位写，我帮你要字去。”
徐老师摇头道：“这些所谓书家，或病气重，或戾气足，或酒色之气洋溢。尤其你们报社那位梳大包头书法研究生，沽名钓誉，吃喝嫖赌，到哪一副艺术家派头。他能写出什么好字，人没人格，字没字格，人不扶，字自己要倒掉！”
他认为妙乐书法富有古意，已经褪掉烟火味，没有世间书家浮夸市侩之气。徐老师平素最欣赏的乃弘一法师圆寂前所写—“悲欣交集”四字，赞：褪尽铅华，不食人间烟火。
徐老师说着话，突想起什么，认真看看阿丽，复又看看我，又看了看阿丽，复看了看我，弄得我和阿丽莫名其妙。徐老师看着阿丽脸说：“你这朋友，气盛血旺，身体非常健康。”
阿丽道：“徐老师厉害，健康不健康，眼睛就能看出来。”
我道：“徐老师厉害，能见体光。这体光也分诸色，普通人肉眼看不见。若头现五彩光环，是佛、菩萨；头现金光或红光，为贵人；头现黄光等暖色调光，为健康之人；头现冷色调光、绿光或蓝光，不健康；若头现青灰色、病重之人，离死不远也；头现黑光之人，不是恶魔就是强盗。”
阿丽好奇心来了，问道：“我头上光什么颜色？”
徐老师未言，心中好生奇怪，阿丽顶光呈五彩光环，倒平生第一次亲眼看到，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我道：“该说时，徐老师倒不说了！”
“我哪能看见光，别听他替我吹牛！”徐老师转脸道：“年轻人，不要太贪恋床笫之欢，要收一收。哪天我教你点采补之术。”
徐老师做老师久也，说话语重心长。我知他说话风格，早习惯。徐老师当面言有所指，让阿丽非常尴尬。我道：“还好，精神抖擞！”徐老师道：“神色疲惫，哪能感觉到，等感觉到，肾脏已经亏虚。肾不能衰老，肾是五脏六腑之本，肾气足才能滋养五脏六腑，揉肚子、提肛最是养肾。”
我直点头。
徐老师平时让我揉肚子，提肛养肾。摸肚子，徐老师做过示范，以肚脐为中心，左手叠右手，取阴式，顺时针揉36圈，逆时针揉36圈，每天揉6组，既调理肠胃又补肾壮阳。他还吩咐我，要时时记得提肛，不管吃饭喝茶骑车聊天，只要醒着，就要提肛。
阿丽问道：“揉肚子、提肛养肾，对爸爸肾病不知有无没用？揉肚子怎么揉？”
“揉肚子简单。你要揉，得和男人反过来。女人来月经时别练这个，防止血崩。”徐老师双手交叠，立身中正，两脚与肩等宽，双手相叠，一边放肚上揉作示范，一边对阿丽道，“只不过，男人左手在下，女人要右手在下。要顺揉36圈，再反揉36圈。”
阿丽双手相叠，按徐老师所教试着揉。
徐老师在旁看阿丽揉，道：“你听我口令，吸气鼓腹，收肛；再呼气收腹，松肛。开始，先用腹部肌肉牵引，等气顺畅以后，再去掉牵引之力。若能练到胎息，还得去意。”
阿丽按徐老师所教呼吸法，揉了几下肚子惊奇道：“我怎么觉得丹田里有一颗鸽子蛋大小东西存在。”
徐老师诧异道：“怎么可能，揉这几下，气感这么强？”徐老师说着话伸过手去，直接按到阿丽肚脐下。阿丽来不及躲避，小腹被徐老师手按个结结结实实。
这初夏，阿丽穿一条韩版雪纺布料休闲九分裤，布料很薄。徐老师这手摸上小腹，让阿丽感觉自己没穿裤子一般。这唐突之举，让阿丽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好似夕阳穿透云层，照耀着那山峦、峡谷一般，让阿丽的脸颊一下子变得辉亮红润起来。
徐老师手按在阿丽肚子上，非常奇怪，觉得阿丽丹田与常人不同，若有若无，似无似有，再使力摸了摸，阿丽醒悟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愠色，像被马蜂蜇到一样，腾地后退一大步，身子和徐老师手脱离开来。
徐老师并未觉得任何不妥，说道：“你这朋友根器上乘，常人苦练三两载，能有米粒大气感，而她只揉几下，就有鸽子蛋大气感，这不能用科学解释，应是胎里带。”
看看时间不早，我切入正题，让阿丽介绍一下父亲病况。徐老师仔细问了阿丽父亲一些体检指标和数据，叹气摇头道：“血糖30多，每天打三针胰岛素，还可医治，到这换血透析，心脏、胰腺皆出了问题，基本断定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我不甘心道：“六字诀神功可否还有一救？”
徐老师道：“世间人，以为是病，其实，哪是病，所有病皆是业。你看我们身边很多人，平时不养生，吃喝嫖赌，等病上身，再找药，哪能治好。”
我叹道：“人生苦短，不在病中，就在愁中！”
阿丽一言不语，眼泪早哗哗地直落下来。
西方天空中，斜晖脉脉。此时，渐渐起了凉风，在山谷里盘旋。稀疏鸟声逐渐安静下来。我道：“天色将晚，我们下山吧。”三人不语，依次下山。至山脚下，天已发白，微红余晖，业已隐去。
山道上，晚练的人路过，不时惊起山林里一片鸟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