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碧真怕妙乐等得着急,专门打了电话回去:“妙乐师父,我在外面有应酬,回庙子恐会晚一些。这样吧,妙乐你明早要早起,就别等了,我在外面住宾馆吧。”
妙乐道:“不用担心,我会一直给你留着门。”
陈碧真道:“我晚上要带个人回去,你猜是谁?”
妙乐笑道:“阿丽姐吧。”
阿丽主动接了话筒道:“小师父,方便吗?”
妙乐道:“方便!方便!当然方便!千呼万唤!”
陈碧真所住那间寮房本来有两张高低床,临时腾出人去,让她住的单间。妙乐知道阿丽要来,喜不自禁,赶紧找了套干净床褥先行过来铺上。
司机送了两人过来,妙乐早在门口恭候着。陈碧真和阿丽各拎了一袋水果回来,有山竹、红毛丹、榴莲、莲雾、释迦等等。刚才陈碧真和阿丽吃晚饭,在步行街转悠了一圈,又专门去了趟精品水果店,买了些不常见的热带进口水果。
水果摆了一长桌子,三人边啖边聊。妙乐沏来一壶好茶,又拿了一小碟白糖果子来。直说到子时,皆没有困意。妙乐告辞道:“你们好姐妹聊,我明早三点半要起来做功课,不得不去休息。”
妙乐去后,阿丽把被子和枕头抱过来,放在陈碧真床上铺了。两人躺下头并着头说话,又相互陪了几回眼泪,这才睡熟。
翌日,窗外天光大亮。阿丽挣开眼睛,看见陈碧真躺身边正拿毛毛大眼睛端详自己,不好意思道:“我睡得真沉,昨天实在是累了!”陈碧真道:“我早早睡醒,看见你睡得香,怕吵醒你,一直不敢动弹一下。”阿丽撒娇地侧过身来,亲了陈碧真额头一下道:“碧真姐,你可真好!”陈碧真故作嫌弃道:“口水拉拉的,还是去亲你的丑石!”阿丽欲拧闺蜜嘴道:“我叫你胡说。”
我早早过来,在外院等。陈碧真喊了几次,才把懒洋洋的阿丽唤起了床。寮房里两人梳洗打扮,又耗费了大半个时辰。等阿丽和陈碧真出了山门,太阳已经跃上对面的山头。
外面太阳高挂,一片晴朗。
早餐简单,吃了小笼包,喝了粥,三人这才乘车往海州古城去。正是收获的季节,郊外路两边果园挂满了青青红红的果实。南大山如一条龙卧在南方,市民嘴里的龙脉,被开山炸石者炸得处处裸露不堪。
古今中外从来如此,城市总是依山傍水。
我手指车窗外介绍道:“别小瞧脚下这条不起眼的小水泥路,一直连接着塔山古道。古海州建城两千余年,自古山海围抱,靠这条古道进出城南大小36座山峰之间。出了这条古道,往南方奏走,可抵达南面的凤凰城和板铺,都是历史名城。”
陈碧真道:“这么厉害?真是人文荟萃!”
“海州是中国海派文化发源地,海属文化的核心。现在谈海派文化,必谈上海,因上海近现代繁荣所致,须知,淮安是吴承恩的故乡,名著《西游记》的诞生地;板铺,是李汝珍的故居,名著《镜花缘》的诞生地。古海州应该算作历史之城,浪漫之都。”
在深圳之时,我介绍过古海州城有九庵十八庙,她俩心仪已久。现在,我一路上如数家珍细叙这九庵十八庙:二营巷、菩提桥、準提寺、百子庵、文庙……,感叹当年灯火十万人家之盛景!
两人兴致盎然,对接下来的探城之旅充满渴望。几公里路程须臾便到,不一会,远远瞧见一座雕像,我指了雕像道:“这是秦始皇乘坐马车东巡的雕塑,该雕塑位置是当年秦始皇巡游的国之东门位置,也是原古海州东门临洪门的位置。唐宋时海州城为土城,明初筑为砖城。民国廿五年正值蒋介石五十寿辰,改名中正门。日寇入城时,改称朐阳古城。”
进入海州古城,迎面耸立着一座峥嵘轩俊的牌坊:牌匾书‘海州古城’四烫金字,呼吸有法,落款---赵扑初手书;下面四个花岗岩底座,厚重沉实,雕刻着仰莲、覆莲纹;四根一抱的朱红色柱子,耸立着,支承着牌坊斗拱;抬头仰望,上面横梁、柱子之间榫子进出互锁,椽子和横梁顶端蹲坐着神兽祥鸟,彩绘描金,摄人眼目。
此处最是适合留影。三人下车后,阿丽垮住我右胳膊,道:“快叫你的碧真兄挎住你左胳膊,让你左拥右抱,依红靠翠,沉溺偶在温柔乡里不醒。”我点她额头道:“你可真够坏的。”陈碧真不多言,大咧咧过来挎住我左胳膊。
镜头里笑意吟吟。我拿着手机边看便道:“这乃我人生得意高光时刻!”
车过牌坊,扑面而来的,是满眼的厅殿楼阁,皆雕栋画梁,气派非凡。我介绍道:“城里主干道为十字大街。东西南北端点,分别为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十字大街中间交叉点,是古城标志性那个建筑钟鼓楼。”
我引导车开至十字街路口,让司机师傅找地方停车。我们下车,步行去西大街逛孔巷。孔巷遍布古玩店、旧书店,家家店名起得颇有学问,颇值得玩味,有文萃阁、鉴古斋、古艺斋、怀阳山房等。
陈碧真在一家古玩店转悠时,看中了一枚清乾隆年间老坑歙砚,砚上“松下会友图”雕刻得惟妙惟肖。她拿着老坑歙砚把玩半天,爱不释手。老板眼睛灵光,老花镜下观察陈碧真半天,知她这气度是有钱人无疑,漫天要了高价。还没待我替她还价,陈碧真眼皮不眨一下,轻声对老板说:“帮我包了!”我再要杀价,陈碧真阻挡我道:“能遇见这把老坑歙砚也是姻缘,在北京古玩街这价格看都不给你看。再说,让点利也是积福。”
三人漫无目标,闲闲地顺路走,转出孔巷,拐进一条偏街,老店铺云集,门楣上统一挂着“非遗文化遗产”牌匾。我们走进一家瓷刻店,店门挂着蓝布帘,上书“收藏时光,贩卖温暖”八个字。店里有两个伙计,见我们进来热情召唤。
货架上和透明的玻璃柜台里摆满了成品瓷盘,栩栩如生地錾刻着“齐白石”“马拉多纳”“奥黛丽·赫本”等人物肖像画,崩瓷金石味十足。
我选择了一个瓷杯,把刚才“海州古城”牌坊下合影从手机里找出,让老板导到U盘里,然后影印到茶杯上。等影像影印成功后,我拿着电錾,自己动手刻字,按顺序刻上了我们三人的名字----“陈碧真”“秦三叠”“陈伟丽”。
阿丽道:“没头没尾,无序无跋,光秃秃三人名字竖立在此,成何体统!”陈碧真道:“那赋诗一首,一言一行尽在诗中。”我想了一下,笑道:“那我借陆放翁诗《梅花绝句》意境现嚼一首吧。”
我拿笔写了--
闻道海州临东海,浪堆城门卧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朵浪花一丑石。
两人看了,都赞。
自手涂墨晾干,一个有纪念意义的独一无二的杯子出来。
陈碧真看了,和老板道:“给我拿个杯子原样做一个,我带回去。”阿丽道:“多拿一个杯子,我也要。”陈碧真道:“你们两人用一杯子就好,干嘛一人一个,真无聊。”阿丽道:“嘁,真欺负人,一人一个,难道就多我一个?”
陈碧真说道:“杯上应刻上你和阿丽名字,再来个红心,穿过一支丘比特神箭,才是正解,只是把我刻上去做甚,当一千瓦的电灯泡呀。”阿丽嘴里“啾啾”道:“怪才刻时不说,现在做完却喋喋不休。做老总的人呢,还阴阳怪气的,可真有你的。”我道:“什么你的我的他的,人生弹指间因缘梦幻,何必煞费苦心分出你我他。”阿丽道:“说这话的人,都对别人说的。”
转到非遗剪纸店,看店主剪纸样品“双喜”“金鸡报福”“福”“十二生肖”等等,气韵百般变化;在非遗捏面人店,我们捏了唐僧师徒四人、熊猫、奥特曼等什物,也是憨顽俏丽。
我笑道:“这样速度,一天也转不遍海州城。”
陈碧真道:“慢慢逛吗,今天逛不完,明天再来逛。”
阿丽道:“你可真是有闲有钱又有心。”
古城主街道两边楼阁古风犹在,底层店铺皆小经营规模,有经营磨剪子、白铁社、热水瓶塞等传统生意的,有经营网吧、洗脚房、美容院等现代生意的。陈碧真和阿丽一路感叹:古城居民生活节奏慢,桥上桥下,院里院外,悠哉游哉。
这时,一乡下人推独轮车路过,车上坐个小脚老太太,别有情趣。
独轮车过去,陈碧真还一直勾头去看,嘴里道:“这独轮车算作古董,我奶奶说她结婚,就坐独轮车过的门。”
阿丽道:“你坐汽车的人,在我们面前唱洋腔,竟要坐独轮车,真是气煞人也。真如我昨天在网上看到的一个梗,说我刚买汽车,你们成立人又开始骑自行车了。”
陈碧真道:“阿丽,怪不得港城‘汪恕有滴醋’全国驰名。我是真羡慕你,住在这可享天伦之乐的小城里,真想一辈子在这不走呢!”
阿丽淬道:“不怪我臭你,住天子身边,皇城根下,腰缠万贯仍不心足,世上哪还有公理?!”
我插嘴道:“阿丽,你别埋汰碧真兄,你也不是整天扳手指头算计一斤萝卜二斤菜的家庭妇女,你的理想生活我知道,是坐摩天大楼上喝咖啡,听《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阿丽不满道:“你这家伙说话够阴的!”
陈碧真道:“丑石没说错呀!”
阿丽道:“我今天才算发现,你们俩人原来是一伙的。”
三人沿路来登古钟鼓楼。钟鼓楼三重楼阶之上,斗拱交错,汉白玉栏杆旁,寿龟石碑,重檐飞翘。钟鼓楼上,左揽群山,右观沧海,视野开阔。楼上八角风铃正迎着微风“叮当—”作响,悦耳非凡,听闻者心顿静之。我敞开胸襟道:
“风骚墨客来古海州都要赋诗。苏东坡到此诗兴大发,写下《次韵陈海州书怀》,碧真兄,你也赋诗一首。”
“我俗务缠身,江郎才尽,还是大才子你来。”
我早先涂鸦过一首,想现在可借来一用,说道:“雅志未成空自叹,故人相对若为颜。酒醒却忆儿童事,长恨双凫去莫攀。
阿丽知来处,笑道:“孔已己说窃书不为窃,你这窃诗算不算窃?”
“阿丽,他哪里窃来?”
阿丽吊陈碧真胃口,不说,却悻悻白了我一眼。
陈碧真看南面不远处有一处园子,三两支翠柳,一带粉墙,几曲朱栏,自与别处不同,抬手指道:“那是什么地方?”我看过去,道:“是双龙井花园,园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值得前去一看。”
阿丽问:“双龙井是什么地方?”
“以前海州城外皆盐碱地,井水不能直饮,建城2000余年,常闹水荒。500年前,梨花潭和桃花涧各起一黑一白两条雌龙,为争雄龙打架,被玉帝贬落此地,变成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神泉。自明以来,唯有此泉,清冽甘甜,能供一城人饮水。旱天不旱,雨天不涝。”
两人游兴大发,闹着要去鉴赏双龙井。钟鼓楼下来,我们往南数百步,来至双龙井。园子仿古围墙乃新近修葺,白墙黑瓦,小情小调。进了重檐观景楼阁正门,可先看见一面五福捧寿浮雕照壁。浮雕照壁中间有一只“桃子”,四周围绕着五只蝙蝠,呈 “众星捧月”姿势,形成团状,让人心底安详。两边阶梯下去,有一座六角攒尖亭。亭下一口大井,上覆井阙,两侧各有一口小井,厅檐上有书“品泉亭”。
阿丽恍然道:“三井呈‘品’字,自然‘品泉亭’。”
主井双龙井,井径三步宽,她俩惊呼竟有如此巨井。我们围栏俯视,井水清澈见底,隐约可见井内有两“龙头”吐着水。井沿上斑驳勒痕,岁月沧桑。井旁另立两块碑:一书“品泉”;一书“入门见井”。
阿丽不解道:“这两口小井,为何用铁板盖死,还要上铁索锁死。”
我解释道:“古城有传说,自有双龙井,海州城便狂风暴雨不断,有一癞头道士路过,说双龙西侧,卧一白虎,龙虎相争,故天下不太平。癞头道士支招,井旁挖两口井,一井为‘枷’,一井为‘铐’,给老虎双龙戴枷上铐,从此,海州城风调雨顺。”
阿丽听完窃窃私笑。
陈碧真道:“你笑得花枝乱颤的,有何可笑之事?”
阿丽道:“碧真姐,你可以连云港住下不走的。你属虎可以被井锁铐在这里。” 陈碧真淬阿丽道:“你这坏人,哪有臭男人值得我上镣戴铐?”
我在旁道:“我们来张合影吧。我左拥右抱,偎红依翠,就是寓意一个‘品’字。”阿丽 “呸”一声;陈碧真“呸呸”两声;阿丽“呸呸呸”三声。
三人哈哈大笑。
园内楼阁廊檐巍峨,轩窗净洁,匾额上书“得花楼”。三人穿过池塘花台月谢往“得花楼”去;迎面花岗岩小石拱桥精致蜿蜒,石拦板上雕刻着灵芝图,栏杆和柱头上雕刻有仰瓣莲纹;桥下各色锦鲤朵朵,流水潺潺。池塘周围岸上古木参天,清风习习。
“得花楼”一楼大堂搭着戏台,供市民吃茶赏戏,远远听见里面有女伶咿咿呀呀唱戏,忽听见尾音升高一个八度,来了一个甩腔,婉转悠扬。陈碧真来了兴趣,问道:
“这什么戏,我没有听过?”
“这是海州地方戏,用海州方言演唱,俗称‘拉魂调’,以前流浪艺人或结班打地摊,或唱庙会、堂会,初期出自沭阳,自乾隆年间发展演变而来,至光绪年间行当发展齐全,现在搬到舞台上,定名淮海戏,比越剧还早100多年。”
那两人说,快带我们去看。
我们进来时,半米高戏台上有一中年妇女,穿便装正咿咿呀呀唱戏,旁边坐几条长板凳上伴奏的有三弦、二胡、扬琴、锣鼓和柬板,拉着弹着敲着,如泣如诉。戏台两侧,悬挂着一副对联,写得非常有趣—
上联:演悲欢离合 当代岂无前代事。
下联:观抑扬褒贬 座中常有剧中人。
戏台下,方桌长凳,老式茶馆模样。
不是周末,围观听小戏者寥寥数人,多为老人来此吃呱打浑,享晚景之乐。我们临窗而坐,窗外竹影婆娑,秋色大好。我点了龙井和瓜子,要了两盘甜点。
“这龙井茶好喝,清冽甘甜!” 阿丽听不懂台上唱腔,道,“这吱里哇啦的唱的什么戏,一句听不懂?”
的确,苏北地区土戏用的古海州腔,外地人有语言障碍,难以听懂。
“这台上正唱着《王婆骂鸡》里‘夸鸡骂鸡’一折。以前这淮海戏有两个旦角,最为出名,一个叫大花褂,一个叫小花褂,是姊妹俩。传统的32正本64出单本剧,姊妹俩娴熟在心,可以反串,生、旦、净、末、丑,行行精通。”
那王婆是个业余演员,唱腔字不正腔不圆,可扮相滑稽,把一老不正经老妇人演绎得惟妙惟肖,让人捧腹。都是方言,在我听来,声声悦耳、津津有味。只见王婆捻着手指、摆着架子唱----
“老娘,叫王婆,在俺娘家,俺娘家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啥,我这个叫个小抠二妮儿,在俺娘家就不省事儿,在俺娘家爱喂鸡,到了婆家,他娘拉个比还是个喂小鸡,喂了十八只啊,一个一个还都有名来。”
听到“他娘拉个比”这粗鄙几个字眼,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阿丽和阿丽没有听懂,一脸疑惑。我小声用方言说一遍“他娘拉个比”,又拿普通话翻译给她俩听。
阿丽道:“好呀,你越来越低级趣味!”
王婆又唱---
“打麻将要偷吃我的鸡,我叫你不起卡档起边吃,东风西风南北风红中绿发挂白皮,我叫他不能赢,急死你恼死你,恼死打麻将你个孬东西,那是偷鸡你自落哩,看你吃鸡不吃鸡,吆嗨,我看你吃鸡不吃鸡。”
王婆扭捏作态,左臂掐着腰,右手拿着个花手绢,舞指着,又唱---
“骑摩托要偷吃我的鸡,到路上他毁了发电机,打不着火,骑不动推不动,急死你恼死你,恼死骑摩托你个孬东西,那是偷鸡你自落哩,看他吃鸡不吃鸡,吆嗨,我看他吃鸡不吃鸡......”
陈碧真听出门道来,笑问:“这古戏词里竟有摩托车?”
我和陈碧真说:“这是老调添新词,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