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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日。
前一日，中午热得街头上没什么行人，树叶耷拉着脑袋，知了都没有了力气唱歌。到了晚上，先是隆隆的雷声在西方蒙蒙响着，然后如千军万马杀将到了面前。响雷就在窗口一串串地炸开，把天空炸得亮如白昼。
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响雷，一夜几未停息。每每遇到这样的雷雨，妈妈总说：“神界仙界的出动了，人间又有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发生！”
夜里的磅礴大雨一直下到早上，力度不减。午后，雨渐渐小了下来。窗外淅淅沥沥，梧桐树沙沙有声，让人顿生惊秋之意。我坐南窗下书桌上闲看宋词，脑海里构思一首叫《立秋》的诗歌。觉得有了些意思，我拿笔在白纸上闲写了几句，看看有些地方辞不达意，圈了划了拉出来重写，不停修改着。
阿丽“嗯”了一声，床上翻了个身，一条腿伸出薄被子外面。我怕她感冒，过去拉被子给她轻轻把腿盖了，却发现浅睡的阿丽眼角上闪烁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我的心疼了一下。这是睡梦里的忧伤，让我内心受到触动。我灵光一现，信笔写下以下诗句----
你离我一米远
不远也不近
就像窗外的樱桃树
沐浴在洒满雨星的园子里
秋雨从云层上方来访
大地笼罩着凄凉的气息
温暖的季节要从城市离去
任我无限的爱意也无法挽留
阿丽午睡起来，脸上印着凉席印子，站在西窗前呆呆看了一会秋雨，看得出，她整个人还是懵的。她伸了伸懒腰，过来趴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爱蹭着你身体打转的猫。
我笑问：“如果让你用一首诗歌来表达这初秋，你会用哪一首？”阿丽略略想了想，说：“我喜欢曹勋那首《点绛唇·秋雨弥空》正合心境。”“你会背诵吗？”“当然会。我背诵给你听。”
阿丽操起有节奏的好听的带有方言底蕴的普通话朗诵--
秋雨弥空，冷侵窗户琴书润。
四檐成韵。孤坐无人问。
壮志消沈，喜入清闲运。
常安分。炷烟飘尽。更拨余香烬。
听见妈妈楼下说话声：“立秋有雨样样收，立秋无雨是空秋。这雨下得好！”
听见爸爸道：“立秋风俗啃秋，我出去买两个西瓜。”
听见妈妈道：“神经病，下这么大雨，街头哪有卖西瓜的？”
听见爸爸道：“我跑远点，去大超市买。”
听见爸爸开院门关院门的声音。
听见妈妈道：“这老头，下这么大雨，不听人劝，非往外跑。”
我爸爸传统，生活讲究仪式感。八月十五团圆宴、春节年夜饭必须八盘八碟四碗，一道工序不能减省。年年两大节，爸爸必做两道菜：糖醋里脊和糖醋排骨。家人不爱吃，嫌甜不拉叽的，可爸爸年年坚持要做。糖醋里脊和糖醋排骨放桌上没人吃，别人不动筷子，爸爸自己吃，边吃边自嘲道：“很好吃嘛！”收桌子时，这剩两道菜。端下去，晚上再热更没人吃，气得妈妈背后骂道：“这老东西，老顽固！”
小染提好几次意见道：“没人吃太浪费，以后可以不做这两道菜。”可爸爸权当耳边风，我行我素。我牢骚道：“又不是旧社会缺吃的，新社会天天过年，还繁礼褥节的。”妈妈和稀泥道：“随老东西吧，老古板，不照他说的做，会惹他年里节里不高兴，何必！”
大家眼里，爸爸正派人，正派到接近迂腐。他身上有那么一股拧劲，遇事不会转圜。说难听点：一根筋，爱钻牛角尖。
阿丽窝我怀里，眯上眼睛，似在回味甜蜜的睡眠。冷雨轻敲着窗户，房间里寂静无声。我幸福地注视着阿丽，心满意足，这是上天赐与我的最美丽的尤物。阿丽撒娇，让我吻她。我狠狠吻了三下，阿丽方才饶过我。她懒散起来，去梳妆台前化妆打扮。我在她背后道：
“今天六月三十，再过十三天就要去龙兴庵拿那神药，也不知你爸身体近况如何？”
“我昨天和家里通了电话，并叮嘱爸爸透析不要不舍得钱，这两天再给他寄点钱回去。”
阿丽化完妆，过来打开钢琴盖练琴，这样的下雨天最适合练琴。阿丽弹奏起肖邦著名的练习曲《离别》，音乐如雨珠子滴落在黑白的键盘上，淅淅沥沥起来。
窗外，偶有一两片黄叶飘落飘过眼前。我突然想到一句话--“最好时候，要往最坏处打算。”心里莫名忧伤起来。正出神之际，听见妈妈楼底唤我。我下楼去。妈妈道：
“马上七月七，现在时兴过七月七。以前穷，不讲究。昨天和你二姨、三姨、小姨逛街，在老凤翔金店看到三金婚嫁套，我想买一套送给阿丽，你看如何？”
“什么三金婚嫁套？”
“一套三件。给新人结婚准备的。一枚金戒指，上面镶钻；一根金项链，下面挂坠镶红宝石；还有一个金镯子，侧面镶玉环。”
“妈，你别瞎操心。离结婚还早，我并不急着结婚。”
“你这小孩子家会不会说话，我为你着想，你还说我瞎操心。你看看你现在，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天天满世界疯，这到底是要玩到哪一天才归功呀？！你看看也老大不小的，也该谈婚论嫁了，你看看你同学差不多都结婚了……”
“妈，不急呢！”我打断了妈妈的话。
“还不着急，阿丽这孩子多好呀，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全家都满意，不要再挑三拣四的。”
“没说阿丽不好呀。总之，年轻人事情，说了你也不懂。”
“你看看，帮阿丽先找个工作上班，然后拾缀拾缀结婚，你看隔壁刘大妈，和我年龄一样大，人家孙子都上了幼儿园大班。”
“妈，你不懂，阿丽在深圳随便工作一个月，都要顶这边大半年工资，所以，她并不急着找工作。她那能力想份找工作，还不容易。她要找工作，也不会在连云港找。再说，阿丽还在休息状态，等她休息够了，不用你说，她自己也要出去工作！”
“不是这个意思，家里也不缺吃的和穿的，只是怕你们闲出事情来！”
“能闲出什么事情来，你不多管闲事，就没有闲事。”我神色不耐烦道。
“天天给你弄饭，弄出功劳来了！”妈妈看我神情极不耐烦样子，气恼得不行，发狠道，“小染，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上门来说媒的把门槛都踏脱落皮了，老师、机关干部随便挑，可她一个看不上，怎么说也听不进去。我这心呀，要被你们兄妹臊死。”
爸爸老脑筋旧思想，按他那意思，兄妹三人结婚要按顺序来。先是老大，再是老二，最后老三。妈妈心急，我这拖着不结婚，害得小染和雨璇也不捉急，在后面慢慢排队。
正和妈妈闲扯，窗外大雨像拿只大盆把水直直倾倒下来。妈妈着急道：“老头子神经兮兮的，下这么大雨非要出去买西瓜。这么大风大雨的，那把小雨伞哪能撑得住？！”
我学了妈妈话道：“这不都闲的。这人家也一样，一闲就要来事！”
妈妈骂道：“你这个黑心狼，要为你们花钱买三金，你还说我闲无聊找事情。”
我不想和妈妈多扯，上楼来。阿丽坐在钢琴前正发憷。我从背后哈气戳她咯吱窝，阿丽没有像平常一般害痒，却掉过头来看着我眼睛，一脸严肃道：“你妈妈是不是叫我出去找工作？看来我该回深圳了，不能继续在这住下去呢！”
阿丽耳朵竖得又长又尖，楼下说话，她楼上练琴仍听得真真切切。
“你可以的，练琴都能知道楼底说什么。”
“你家这楼板不隔音，怪我呀。你妈那话直往耳窝里钻，我想不听都不行。我又不是贼，喜欢偷听。”
“老年人随便一说，你就随便一听，这耳听那耳冒，好了！”
“这都嫌弃我了，我还能没脸没皮的装聋作哑。我也知道，我天天闲在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是长久之道。”
“别胡思乱想，你好好练琴，你不是有自己的远大理想和抱负嘛，要开钢琴独奏会，为你的理想奋斗拼搏吧！”
“在小城市，没有钢琴家生存空间。我要发展，必须还要回深圳。当我手指不再属于黑白键盘时，我的生命便不再有意义。”
阿丽和所有学音乐的女子一样，自我、傲慢、偏执。
我能理解，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去深领略不同的人、物，去深切理解不同经纬度、不同层次的情感纠葛，这种敏感性格，会导致她经常因为生活里的消极因素而感到沮丧、痛苦和忧郁。我缓缓道：
“不记得哪位国学大师说过这样一句话，对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一无意义，二无价值。其实我们很多人来人间都是凑数的，默默无闻，悄悄走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叔本华说过：‘人生根本无意义，生命就是一团欲望，欲望得不到就痛苦，欲望得到满足就无聊。人生就在欲望和无聊之间摇摆，结局是死亡，人生最终是一场空’！”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以为我偏执，是我不愿意像你那样，天天昏昏厄厄混日子！”阿丽站起来，严肃道，“你总觉得我看问题过于偏执。你何尝知道，世界上不仅有音乐，还有家庭、亲情、爱情、善良和勇气！”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事业重要还是家庭重要？都重要，当你必须选择时，就要因人而宜。没有对和错，哪有是与非？”
“昨晚接到深圳来电，”阿丽的脸像黄黄的弯月从灰云里游出来，转移了话题道，“原来认识的一个女孩家长许诺给我高薪，让我一对一带他家孩子钢琴课。”
我愣了一下，我知道阿丽是老鹰，受伤的翅膀一经复原，便自然而然有振翅欲飞的冲动，她不是那蜗居家檐之下仍然快乐的家雀。
“是罗胖子叫你回去吧？”我知道罗胖子一直想让阿丽教她女儿钢琴，“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那家伙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的感觉很准，确实？！”
“在医院时，你在里面检查，我帮你拿包，手机不停响，我拿出看，有好几个罗胖子未接电话。”
“哦。你怪能藏得住话的，这事从没听你说起。”
我“哼”了一声。前两天，阿丽无心，嘴里冒了两句，说罗胖子公司最近上市，现在特有钱，喝水都喝西藏空运到深圳的山泉水。我心里一紧，这是有私自的交流管道呀。罗胖子那身价，让我太有挫折感。看阿丽话里话外有借罗胖子跳板杀回深圳的意思，我心里很不舒服。
她不理我，只在琴上胡乱闲敲。
阿丽弹奏的琴声开始杂乱，却慢慢成了曲调。这曲调我熟悉，是日本中村由利子动画片插曲《火宵之月》，琴声中透露出沉静、孤独和希望—
数年前一个夏日的夜晚，以个仙女坐在家中庭院的秋千上和外婆闲聊着，时而拂面的夜风是盛夏的馈赠，抬起头来夜色如水。
不知是云在飘还是月在走，窗外银色的光辉隐没在云层里。周围的一切仿佛变得静谧起来。最爱的就是那云月之间的隐秘交错，那种动态的美朦胧幽然，时而亲近时而疏离。
楼下，门响，我听见妈妈神嘘道：“你看，你这老家伙，为买个西瓜全身淋透透的，赶快换衣服，别感冒！”
“这是阿丽在我们家过的第一个立秋，按风俗要啃秋。” 爸爸道，“啃下秋老虎，才能迎来幸福安康、五谷丰登。”
我惊醒过来，发现窗外的雨已经悄悄地停了，穿过云层的月光照亮了整个世界，院子里的花架深处传来蟋蟀的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