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阿丽电话,吓一跳。阿丽说:“我与妙乐在泰山经石峪。”
“怎么,去了泰山?”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知道的,妙乐一直想赴泰山经石峪朝拜《金刚经》,出家之人外出多有不便,遂密约我陪她,路上彼此好有个照应。”
我让妙乐接电话,道:“妙乐,你疯啦!你胆子可真肥呀,敢拐带良家妇女私奔!”
妙乐电话里笑道:“大人息怒,一定会把阿丽毫发无损带回去,完璧归赵。”
“花岗岩溪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参悟得如何?”我去过泰山多次,从不从众坐车至中天门再爬山,爱靠脚力从一天门攀生生攀爬上去,皆因途经石峪。我和妙乐多次说过“一本正经”,说如何如何,妙乐直挠头羡慕不已,说有机会一定亲身去看。
妙乐兴奋道:“确如你所言,真的不虚此行!今早绿皮火车往泰安,车窗外西方天空朵朵红莲开放,真是我佛保佑这朝圣之旅也!现正在经石峪看溪床石壁之上‘一本正经’, 杨守敬《学书迩言》中称颂‘擘窠大字,此为极则’,真是言之凿凿,我今天算是开眼。”
“你是书法家,有何专业见解?”
“字迹蒲团大,字字相连,笔笔有意,隶楷参半,有圆笔有篆意,结体雄深拓展。总之,笔笔不险不怪,字字佛意十足。阳光下看着花团锦簇,赏心悦目!”
“我想做文殊菩萨,你和阿丽来,迎出一千公里,送去八百公里!我可以是清风,可以是明月,可以是芬芳,可以是细雨。”
妙乐笑道:“这当是好,做菩萨救度众生离苦得乐,大大的慈悲心,为你竖大拇指。”
阿丽在电话里插嘴:“他哪做得成菩萨,倒能做成歪嘴的酒肉和尚。
原来妙乐中秋节过来庙子,两人午间塌上密语。妙乐说多年未偿心愿,想去经石峪觐见《金刚经》,可惜没有机缘成行。
阿丽觉得应促成善行,怂恿道:“妙乐妹妹,去看一看何难?中秋天气不冷不热,正是出行好时节;再则,连云港坐火车可直抵泰山脚下泰安,距离不远,一上午足足有余,路途并不复杂。”
“出家人出门,有诸多不便。”妙乐说出心中苦恼。
“我俩体态一般,你穿我衣服还了俗,别人看不出来,也可免却路上尴尬不便。”阿丽出主意道。
“你也知道,我每月只有‘衣单费’200元,没有盈余,常常入不敷出。没有盘缠,出不了门。”
“不是问题,我带着银行卡,随时随地可以提现。”
“这道是好,可如何和大当家请假?”妙乐颇踌躇道。
“为难什么,我帮你和大当家的说,不拐弯抹角,开大门走大路,直说反而无妨。”
妙乐犹在顾忌,不知当说不当说。阿丽不让,心勇,去找大当家的这么一说。大当家没有言语,看了看阿丽,只淡淡道:“路上注意安全。你让妙乐来我这,拿上几百块钱当作盘缠。”
妙乐知晓后,激动地抱住阿丽,不停念叨道:“阿弥陀佛!”
八月十六,妙乐与阿丽起了个大早,赶去火车站。短途车票,又是起点站,硬座好买,随到随买。上午八点半从连云港上车,下午两点半已到泰安。下火车后,一出火车站,巍峨的泰山耸立眼前。两人打“的”直奔泰山脚下。
两人经由一天门上山,一路说笑攀爬,须臾便抵达林里红红峡谷--经石峪。拐进经石峪,视角豁然。阿丽仿佛脚踏着祥云,智识有一种不真实感,道:“妙乐,好生奇怪,我好似来过这里。这涧沟,那晾经亭,一花一木,一岩一石,皆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像做梦一样。你看,岩石上刻着的‘一本正经’四字,原来见过也是这样。呜呼,眼前一切皆似曾相识!”
“或许你前生前世来过。”
过来,妙乐如痴如醉,深呼吸着,不由自主地朗读起那挂着水渍的经文:“......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如此清晰,如此梦幻。恍若梦里,俨然现实。”阿丽痴痴道。
“梦是一道神谕!”妙乐喃喃道。
妙乐来到这朝思暮想的朝圣谷,合掌恭敬,连连虔诚诵念佛号。妙乐似乎忘记了时间,当下一字一字揣摩。妙乐逐句逐字读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经文时,峡谷上空出现“日华”奇异天象:东南角飞来一片七彩祥云,停在经石上方,结成莲花,有佛陀端坐其上,高耸入云。
不一会儿,小小峡谷开始落雨。而峡谷之外,鸟鸣青翠,阳光灿烂。阿丽身子淋着雨,魂魄一下飞出体外,仿佛须臾离去的彩云,顿觉脑袋被掏空。她的灵魂仿佛离开身体,看见自己的肉身。那一刻,周围异常安静。阿丽没有思考,没有念头,进入无我状态,不知身在哪里,只觉得自己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时间已经静止,阿丽觉着身体是刻着《金刚经》经文的峡谷,里面流淌着一条清澈透底的溪流。一刹间,阿丽头顶上出现一轮佛光,绚丽异常,颇似站立合掌的观音法相。
妙乐看到,俯身拜道:“观音菩萨!”
彩云只空中一闪而过,雨露均沾。妙乐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眼前观音已是阿丽,心忖:“明明看见观音,难道阿丽是南海观世音菩萨人间示现。”
“妹妹对我拜什么?我哪是菩萨,不过一弹钢琴黄毛丫头。”
妙乐合掌道:“佛在《楞严经》中嘱道:‘我灭度后,敕诸菩萨及阿罗汉,应身生彼末法之中,作种种形,度诸轮转。或作沙门、白衣居士、人王、宰官、童男、童女;如是乃至淫女、寡妇;奸、偷、屠、贩,与其同事,称赞佛乘,令其身心,入三摩地。终不自言:我真菩萨、真阿罗汉,泄佛密因,轻言末学。唯除命终,阴有遗付。唐朝的寒山、拾得和尚,便是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示现人间。这两位大菩萨在世间,一位做饭,一位寄住山洞,你以为天天端坐莲座上才是佛!”
“秦三叠之言,梦见仙姑有云:小蘑菇前身乃观世音净瓶杨柳枝转世,因沾染微尘,下凡度劫做妓女,始知并非一派胡言。听妹妹一说,方知道菩萨也可以人间淫女、寡妇示现。”
妙乐道:“菩萨慈悲,随顺众生,众生应以何身得度,他就会现什么身。”
“宁波奉化契此和尚,圆寂前写下四句偈----‘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我也学和尚,现来四句偈----‘世尊能演一音声,有情各各随类解,又能现一妙色身,普使众生承类见’。”
妙乐惊讶道:“阿丽姐,你读过《无量寿经》?”
“并没有呀。”
妙乐更惊讶道:“你如何说出经中偈语?”
“一通百通,哪有挂碍!”
妙乐拜道:“真乃有情大士!你若成佛定要度化吾。我现在给你一拜,算是恳求!”
“真是菩萨,也要先度秦三叠。再说,看佛书上有云:汝心是佛。是心作佛,早已自度,何必求我。”
妙乐暗暗砸舌,暗忖道:“大当家大德也,巨眼英雄也。”当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成道日,正值法会,自己被大当家喊出,从身上取出108颗绿檀佛珠,私嘱送和秦三叠一起来者,当时颇震惊,知念珠为龙兴庵法脉,老住持观空尼师世间随身不离,时时捻诵。后传至大当家手中。自己初还疑惑,今日圣地方知阿丽如六祖惠能,肉身虽不通晓佛经,却是毫无障碍根器大利之人,能明心见性随即成佛!”
出经石峪,阿丽与妙乐惊奇,刚才飘了一场雨,两人身上未有丝毫淋湿,周边草木也未有点滴湿迹。两人合掌又拜,说刚才奇遇佛雨,乃喜悦之雨。这才恋恋不舍离了经石峪,一路说笑着直往玉皇顶。
“姐姐,你刚才淋雨时,发呆半天,在想什么?”
“我想,父母给我这个身子,免不了生老病死的,就像那寒天霜雪,破晓时露水,岸边树木,井中枯藤,一下子就会消失,也如这峡谷、阳光、清风、微雨、溪流,刚在眼前,就在身后,早被迅速而过的念头带走。”
听了阿丽之言,妙乐暗暗吃惊,道:“杂念不生,即见佛心。”妙乐躬身对阿丽再拜,道:“泰山面对千年风雨的洗礼屹然不动。登这泰山,即人之精神磨练,从灵魂到躯壳得到一次洗礼,并得到升华。”
“你拜我作什么,我一大俗人!”
“阿丽姐姐,你让我一下明白佛偈‘见相无相,即见如来’之精义,所以要拜你一拜,你帮我开了悟,就是大菩萨。”
阿丽嘎嘎大笑。
“姐姐,你为何如此放肆大笑?”
“好妹妹,你可别神化我。我抽烟放屁,乃一介草民也。”
“以后一定记住度我!”
“你这算行贿菩萨吗?”
“算是吧!”
“被妹妹一说,还真是有感觉,刚才被雨淋透那一刹那,我感觉身体成为人间一道光芒,所照之处,没有光明黑暗,所经之处,没有善恶。”
两人兴致勃勃。尤其妙乐,仿佛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一个筋斗云现在跳出了如来佛的手掌心,一路上说笑不断。阿丽奇怪道:“真没有想到你这么唠叨,话痨。看你平时循规蹈矩的,原来都是表面现象。”妙乐笑道:“堂上当然有堂上的规矩,我也必须从礼如仪。不可造次的!”
一路往上,毛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摩崖石刻“虫二”、玉构的“五岳独尊”登书体,都让妙乐看了又看,潜心揣摩再三,喜之不禁!妙乐悟道:“五岳独尊,雄峙天东。数千年来,受泰山泰山之大美、齐鲁大地‘和而不同’‘中庸’儒家思想熏染,造就了泰山石刻典雅正大之气的成因与审美特色,让我对书法结字与章法又有了新的思维。”
“妙乐妹妹,你这样拖拖沓沓研究,三年也登不上泰山顶。”阿丽拉着妙乐快走。
两人一路往上攀爬十八盘。
阿丽望着双峰夹峙的南天门道:“书上说十八盘1633级台阶,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你看我们累出了一身汗,还看得南天门遥遥的。”
“印光法师说,即身成佛,谈何容易!”
登上了南天门,已是天庭,不是人间!其时,月亮升起来,像一只大盘子挂在天上,黄黄的。山顶上视线很好。远远的西方天际,挂着一颗亮亮的硕大的大光明星。
阿丽手指空中大光明星,调皮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妙乐道:“我又要拜你!”
阿丽玩笑道:“哪里来这么多繁文缛节,平升!”
阿丽出手大方,花钱在南天门外天街宾馆住下。两姐妹吃毕晚饭,收拾停当,踱步出了宾馆,逛起天街。夜登泰山天街,亦街亦市,因地势高,常有轻烟袅袅,宛如置身天上市集。街市不缺背包客,多沿着两边古建筑檐廊灯光指示方向流动。
中秋天街很冷,阿丽和妙乐逛了一阵,冻得发抖,眼泪鼻涕俱下,遂花钱在路边摊位上租了两件军大衣,各自穿上。
阿丽打来电话撩我道:“上南天门那云梯,直上直下,像梯子挂在天空里。今晚,我们就住天宫,云彩、飞鸟和瀑布都在我们脚下呢。”
我拽她们后腿道:“门掩重观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你们私奔去泰山,看回来大当家的要打你们屁股!”
阿丽道:“放心吧,与大当家请假出来的。”
我听妙乐电话里说:“阿丽姐姐,注意脚下,不和他说了,那边卖毛笔的,我们过去看一看。”阿丽把打通的电话晾在一边,只听里面嘈杂人声,急得我肚肠痒痒的。过半天,电话里阿丽回应道:“我们去那边摊位选几支毛笔,先不和你说话呢。”
我提醒道:“阿丽,天街山高崖陡,和妙乐千万注意脚下呀!”
阿丽道:“你放七十二个心吧,天街如集,满眼是人,灯照如昼,很是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