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堡子镇,董班头引路恭恭敬敬地把严开文带进祠堂。
宽绰的祠堂里,两个穿戴一新的老者在祠堂客厅台阶下迎接严开文一行。几个年轻人上前把李和春,段美迎进厢房,殷勤招呼着他俩。客厅里八仙桌上很快就摆好热气腾腾的酒菜,严开文被推坐上席,其他人围桌而坐,边吃边聊了起来。
在董班头介绍下,知道这两个老者是堡子镇两大家族族长。岁数大的是张姓族长,年七十有一,另一个是董班头本家董族长,这董族长小张族长四岁。董班头一口一声地叫他三叔。张族长,董族长分坐严开文左右侧。
堡子分属富安乡三甲一党,现任富安乡乡长是董班头六叔,他们都进城参加先农坛祭祀大典。董班头只能请出这二位老先生,作陪严开文。
大家边吃边聊,二位老先生都是庠生出身的老秀才,耳不聋眼不花都很健谈。话题自然离不开民生问题。看得出,堡子镇田产丰盈很是富足,从街上每个人的穿着打扮,举止言谈,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这地方浓厚的乡土人情。
听说这二位老先生一直在堡子镇学馆里为堡子的学童们做开蒙先生,严开文更是对二位老先生敬佩有加,连连敬酒斟满。
“二位老先生,堡子镇物阜民丰,地广田多。那农忙时节,都要到外面请帮工的吧?”严开文问道。
“这些年请的少了。要请,都是周边几个村子来互相帮忙。以前么,圭山那边的撒尼人都会来咱堡子做活计。”董三叔答道。
“周边这些村寨,白龙潭,大、小山沟,大坡铲,大冲,祖上都是我们堡子人出去创建的。”张族长接话说道。
“圭山撒尼人也会来这里做工?”严开文有点不信。据他所了解,圭山撒尼人这多年来,根本就不会到靠近州城边的村寨来做帮工。
“严团总,看你说的。现在在州城边的这些乡镇村寨里,也只有我们堡子人能赏给他们一碗饭吃。您看现在的白龙潭村,我们都允许他们居住下来了。其他周边乡镇村寨,做不到吧?”董三叔听严开文的话里有所怀疑,强按着语调,看来有点不高兴。
董班头连忙对严开文解释道:“团总,这白龙潭村,就是您们说的福星村,总有二十多户人家,将近一半的撒尼人住在那里,他们都是这些年里从圭山移居下来的。”
严开文感到奇怪,圭山夷人和汉人这两百年来一直势如水火,怎么就会有撒尼夷人移居到离城不远的坝区来呢?白龙潭的汉人村民,又怎么会允许他们住下来?
张族长接话说道:“严团总,可知道离我们镇不远,有一片石头林子叫李子箐么?”
严开文点点头:“知道,知道。我看过路南有一个叫董文英的文士写过一律,叫‘游石林’。他是这样说道。”严开文清了一下嗓子,有声有调地朗诵道:“峭壁崎巉立,无人敢独先。路缘鞭石就,窟是凿空悬。攒磴难窥地,排峰欲刺天。石林偶一过,回首即茫然。”
严开文朗诵着,董三叔在一旁微闭双眼,摇头晃脑嘴里跟着严开文的节奏喃喃地小声念起来。看这董三叔,也是个性情中人。
朗诵完,董三叔睁开眼睛,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满脸堆笑:“久闻严团总文武全才,老夫佩服!佩服!老夫敬严团总一杯。”
严开文端起酒杯恭敬地说道:“董老先生客气了。严某来到路南,当然要多了解一些路南的风土人情,还请董老先生多多赐教!”说完,两人轻轻碰了一下杯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严团总,您刚才读的这首诗,就是老董先祖所写,他当然高兴了。”张族长说着也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对刚坐下的严开文说道:“严团总,老夫也敬您一杯。您能从省府下来,来到我们这山沟沟里和我们这些山野鄙夫坐在一起,就说明团总您不把我们路南人当外人。听说这次编联保甲,严团总是立了大功劳的。严团总,希望您以后多到我们这些地方来走动走动,我们堡子欢迎您这样的客人。”
严开文端起董班头刚斟满的酒杯,又站起来和张族长两人轻轻一碰杯,一饮而尽。
“张老先生,董老先生。严某人只是一闲散流寓之客。能得到冯堂尊和路南众位父老乡亲的信赖,实是愧不敢当!严某人有何不当之处,还望老先生们多多包涵!多多指教!”严开文放下酒杯,双手抱拳向二位老先生致意后,坐了下来。
“李子箐好是好,可自从大清朝以来,里面就没有几天是安宁的。”等严开文坐下后,张族长说道。
“张老先生,此话怎讲?”严开文很好奇。
“这李子箐,你们城里人又叫石林。那里面的石头成片成片一个个从土地里长出来,实是万仞壁立,雄奇俊美,里面还有清泉潺潺,碧波摇荡。历代来到路南游历的文人士杰,看到这李子箐,都会情不自禁地留下诗文墨宝。可他们也只能在远处登高欣赏,没人敢进到里面去细细探个究竟。”张族长慢条斯理说完,用筷子夹起一颗花生放进嘴里,细细嚼咽。
严开文急不可待地想要听下去,董班头在一旁急了。说道:“还是我来说吧!”说完,猛地把自己酒杯里的酒喝干了。
原来,这李子箐不止是老天爷留下的鬼斧神工杰作,对一般人来说,就像一个大迷宫,多少人进去了就找不着出路,无法再出来。因为这样,就成了很多宵小流民,土匪恶霸们避祸的天堂。犯事的,逃婚的,躲难的,被官府通缉的,只要跑进李子箐,就没人有办法能抓住他们。眼看着人从这边跑进去,一会儿他们就从那边钻出来。从那边堵住了出口,他们又从另一边安然地出去。
这李子箐就是一个天然的八卦石阵,在里面藏千百号人,谁都奈何不了他们。这百多年来,在这李子箐里都会有从各地避祸的人躲在里面。对于一般正经人家,是不会轻易到那里去的。
而躲在里面的人,时间长了,没有吃的就会出来骚扰周边村寨农户。偷鸡摸狗,拦路劫财,抢收农物的事经常发生。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就跑进李子箐,人们只能追到箐外,望林兴叹。
某一年,从圭山来了十多个夷人到堡子做帮工。做完工后,因为工钱给付,风俗习性等等问题互相沟通不畅。一来二去,这些夷人就和雇主打了起来。其他堡子人看自己人被欺负,也加入打斗。这些夷人打伤几个堡子人后,看对手越来越多,就呼啸一声跑了,误打误撞跑进了李子箐。
在自己地盘上被外人打,这也太欺负人了!堡子人群情激愤,半个镇的人都出动了,上千号人把住李子箐各个出口。但围了三天三夜,硬是没抓住一个人。镇里主事组织了百十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全身披挂进到里面挨个搜索,最后一个个都被赶了出来。更可气的是,他们在李子箐里面连人影都没见过一个,就被打倒打伤躺倒在地上。
从那以后,堡子人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堡子人都不要轻易地去李子箐。如果要进去,必须得经过族长同意,还必须成群结队,带足食物方能进去。
后来,州署大狱里逃出几个罪大恶极的惯匪,捕快们几乎是全部出动,一路追捕,这些惯匪仓皇之中逃进李子箐。捕快们在李子箐外面对莽莽石林一个个束手无策,最后只有在箐外的石头上张贴了很多告示画像,撤回了州署。几天后,这几个惯匪被人五花大绑,丢在堡子镇大路口。
时间长了,堡子人也明白了,躲在里面的人不一定就是坏人,他们大多数都是被生活所逼迫的穷苦人家。慢慢地,只要堡子人到李子箐周边都会带足食物,离开的时候,自己吃不完的食物,都会放在显眼的地方留给箐里人。
天长日久,躲在李子箐里的夷人也不再躲堡子人了。农忙时候,他们都会出来帮工按规矩做事,大家也互相谅解。最后,经过族长同意和大家的许可,允许他们在白龙潭开居时过来一起居住,并租了一部分土地给他们自己耕种。
到现在,白龙潭就成了夷人汉人杂居的村子。有些勤劳的夷人现在都拥有自己的田地,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
“就是说,圭山下来的撒尼夷人,不都是蛮人吧?他们还是可以跟我们汉人和平相处的?”严开文问道。
“这些撒尼人很吃得苦。他们深谙养牛放羊之道,又肯卖力,只是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田地耕种。如果有的话,他们日子不会过的比我们差。”张族长说。
“他们就是太爱喝酒,三杯酒一下肚,什么都不知道了,犟起来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你和他讲道理,他要跟你拼酒量,酒喝够喝足了,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办。他们每年赚到的工钱一大半都拿去买酒喝,日子过得是有上顿没下顿的,还是缺少教化!缺少教化呐!”董三叔有不同意见。
“张大爹,三叔!还不都是穷闹的。如果他们有钱有地,能这样吗?在路南有几个村子比得过赵公庄?”董班头在一旁说道。
“赵公庄?”严开文很好奇。
“团总,这赵公庄在城南,他们的日子好过着呢。很早以前他们自己就建馆办学,隔几年都会出个举人秀才什么的。对了,那赵璋先生祖上就是赵公庄人。”
“哦!”严开文依稀记得,赵璋和自己聊天时提到过。
“说起赵公庄,那就不得不说狮子山。”董班头说完,望着严开文神秘地一笑,嘴角朝董先生撇了一撇。
严开文不解,狮子山在城西,这赵公庄在城南,他们能有什么联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