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思索,无法穷源。最后,王钦终于把自己弄得心灰意冷。
是的,赵、严、王三家人为了祖上反清复明大业,这百多年来,到底遭遇了多少磨难,死了多少人,谁记得清楚?到最后,还不是一个个都家破人亡,人丁寥落?天下,照样还是全天下人的天下。国家,照样还是满清鞑子的国家。
自己杀了那么多的人,有几个是真正该死的呢?除了徒增更多枉死者,又能改变什么?现在的老百姓只要能过上好日子,谁又在乎谁是谁的国家?谁是谁的统治者?谁是谁的人民族众?自己到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别人眼里的杀人凶手,冷血武器,凶残暴徒。
当年在鸡足山上,王钦只是一时兴起,原本只是想用佛家弟子身份,来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虽入佛门只是短短的几年时间,王钦也研习了众多佛经,听过很多高僧大德讲经说法,和众多僧友辩经论道,跟随师父师兄弟们到处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到底还是全身心的真正入了佛门。
那自己活了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的死亡,见过了那么多的苦难,双手沾了那么多的鲜血,是为了什么?天下?天下是什么?众生?众生是谁?谁是众生?自己又是谁?是众生?是王钦?是广一?还是老祖宗留下的一句话,一个承诺?一个誓言?一个虚无缥缈的“大业”?
我度众生,谁来度我?我是谁?谁又是我?
众多疑问,苦苦煎熬着王钦。王钦,广一,广一,王钦,这两个身份一直在脑海里来回转换、身心饱受折磨直至鸠形鹄面,身如枯槁。在狮子山背后的牛角洞里,王钦闭关冥思苦想。一个月后,一个真正的广一禅师,一个脱胎换骨的广一禅师出现在了世人眼前。
“师叔,那在州署里文案卷宗上家父和家兄的名字,是师叔故意涂抹的吧?”广一说完后,严开文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是的,你兄弟俩的名字太过显眼,我担心万一哪一天你回到昆明,回到了路南,恐怕会引起官府一些有心之人的联想,就顺手把它涂抹掉了。”广一回道。“严家,不能再出事了。”
“开文,自打你出现在路南城,老和尚就一直关注着你,也只有老和尚一人知道你来路南此行真正的目的。白驹过隙,匆匆数十年,当年牙牙学语的幼童,现在已是文武全才的名士。严淦大哥也该瞑目了!老和尚明白,凭你的聪明才智,终有一天你会找到这里来的。”
“师叔,那王铣师叔的女儿王淑钰,还在世吗?”严开文又问。
“她还在路南,老和尚也是费了很大的周折,才确定是她。”
“那····?是谁呢?”严开文小心翼翼,心有不甘地问道。
广一望了望严开文,看着严开文一脸期待又充满真诚的目光,停顿片刻,才从嘴唇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来:
“她就是现在的戚王氏,圭山海邑戚家戚夫人!”
“戚夫人?!”严开文差点喊出声来。
“是的,我大哥王铣的女儿王淑钰,就是现在的戚王氏,戚夫人!”说完,广一望着门外轻轻叹了口气,舒缓一下呼吸:“王淑钰乳名叫‘妞妞’,孩童时在南阳书院里读过几年书,认识了一群小伙伴,和她相处最好的,是马家巷的马延和圭山海邑戚家大少爷戚秉德。那马延,就是和我大哥把你父兄错手误杀的那个混小子。官府缉拿时,这小子跑得无影无踪,到现在都杳无音信。如果还活着,也应该五十多岁了吧!”
“我知道了,所以王淑钰就投奔了戚秉德,后来就嫁给戚秉德。”严开文说道。
“应该如此。世事难料啊!赵家,王家的后人,居然又回到圭山,居然落在一女子身上!天不绝人啊!赵家,王家终于还是有后了。”广一边说边感叹,细小的双眼里,露出了满是期待和慈爱的目光。
“这戚夫人我还没见过。在州署里听说这戚夫人在圭山一带很有声望。对了,她前天托人送了一匹马给冯堂尊,今天冯堂尊把这匹马转赠给我。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见识一下这戚夫人,我应该叫她戚大姐,是吧,师叔?”严开文说道。
“开文呐!这戚家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人家。戚夫人深明大义,她对三家过往之事是一无所知。膝下两个孩子更是聪明伶俐,我倒是希望你不要去打扰他们,就让他们安心自在地过自己的日子吧!赵、严、王三家祖上这点事,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已经卷进去几辈人了,我不希望以后有人再卷进去。对于现在戚夫人一家,不去打扰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爱护,更是对他们一家人应有的尊重。我们这一辈人背负的太多了!我大哥王铣就是个例子。如果他不背负那么多,他会出走吗?如果不是被那虚无的大业所压迫,他会不顾一切和家族断绝吗?如果不走出来看看,你会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不同的变化吗?”
说到这里,广一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大清王朝到如今,已经两百来年了。如果他们顺应天意,尽忠职事,为天下人造福谋利,谁推翻得了?反之,如果他们背离民心,丧尽天良,不用去推他自然就会倒塌。纵观这历朝历代,哪一朝不出贤官?哪一代没有佞臣?没有贪官污吏?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是宿命胜似宿命!哪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左右得了的?这天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再分再合,永远只会是天下人的天下!只要人人都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谁又会去在乎谁坐朝堂,谁坐龙椅呢?就像冯堂尊,如果这大清朝能多有些像他这样,一心一意为老百姓办实事的好官,老百姓能反他什么呢?如果我们反这样的官,天下人能答应吗?”
“随缘便是自在,心安即是归处!只要我们自己不负头上三尺神明,不负眼前的父老乡亲,各人尽本分做好分内之事,好好活着,珍惜得到的一切,珍惜眼前该珍惜之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严开文静静地听着,广一的话语像缓缓柔润的春风,慢慢地浸透他的衣襟,渗入他的皮肤,进入到他的内心深处。
“开文呐,你们严家也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之事了,不孝为三,无后为大啊!”广一真切地对严开文说。
“师叔,其实我家早就有后了,现在不止有我一个人。当年开武哥罹难后,留下了个遗腹子,早期怕被牵连,就一直没敢相认,等过了几年事情平静下来,我姐才把他娘俩接到京城,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小子比我有成就,道光甲辰年中的进士,听说现在升任做了知府,已经是两男一女的父亲了。我姐早在十多年前,就做了婆婆。”说到这里,严开文望着远方,一脸骄傲和幸福,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这几年,中原大乱,但愿不要蔓延到这偏远小城来。开文呐!老和尚但愿你在这小城里安家落户,生根发芽,安安稳稳生活下去。冯堂尊是个好官,你能辅佐他,是你和他的缘分。戚夫人那里能不打扰,就不要去打扰他们。如果她遇有困难,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师叔,这您老放心,既然我今天知道了戚夫人就是王铣师叔的女儿,我自有分寸的。”
“圭山宝藏之事,你也应该知道了吧。这事不是什么空穴来风。依老和尚之见,这些东西,还是让他静静地躺在山里吧!现在这世道找出这些东西,又有何益呢?等以后天下太平了,人们都富裕了,朝廷出了圣主明君,汉人夷人不在相互仇视,亲如一家,这些东西再出世也不迟。到那时,这些东西就是对圭山秦祖根土司,对赵、严、王三家,对圭山撒尼人最好的历史见证。”
“师叔,开文一切听您的。”严开文恭恭敬敬地回道。
“师叔,我还有一个疑问。传说在圭山乍龙村,也就是当年阿占城寨外的一块摩崖上,有人题了一些汉字诗文在上面。那这些诗文,是谁题写的呢?”
“这些诗文,是赵公子明题的。他的心呐,有一半留在了乍龙。他和秦祖根女儿秦莲的事,就是一段孽缘,一场悲剧。老和尚前些年去看过,把那些摩崖题诗誊抄了下来,有一些字已经模糊难以辨认,赵公子明晚年自己写的手札,有这几首诗。”
广一说完,就把赵子明手札翻开找到那几首诗,递给严开文。题诗是这样写的:
辛酉春三月信宿宜城即事
其一
烟花三月雨中迷,暮鸟飞飞过岭低。
客因自惭留老鬓,世不容我东征蹄。
另为陶令归画忱,岂攘冯隅到邑西。
信宿莫依山脚下,恐妨今夜有猿啼。
其二
艳色合异琥珀光,临风欣赏孰自觞。
碎栽苏氏笥中锦,浓抹杨妃面上妆。
娇态尤同葵乍放,丹心宛若艳福泱。
春郊一路花如簇,此处溪山总是乡。
其三
几度流年尽相识,花簇迥异若西施。
倩影娇容回眸笑,袅舞芳姿赋新词。
闲皆心旷迎风展,忙更神怡向阳迟。
蛮蛮何处寻归路,樵人问遍谁人知。
“辛酉年三月,赵公从昆明回来,头天宿宜良县城,第二天就到了乍龙。赵公这么急忙赶路,估计那天是秦莲忌日。辛酉年也就是康熙二十年,离他们圭山举事已经是时隔十六年了,那个时候赵公也就三十多岁年纪。”广一解释道。
严开文临走时,广一进里屋把床头上挂着的那把宝剑摘下来。对严开文说道:“开文,你现在是路南团防局团首,以后免不了要带兵执事。老和尚也没有什么东西,这辈子就只留下这把剑!它跟随老和尚几十年了。前朝南明一个叛将被我们王家处决后,这把剑就一直传到老和尚手上。”
广一轻轻地把剑拔出,严开文只觉眼前骤然一片冰凉,感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广一遂又把剑插回剑鞘,双手捧着递给严开文。严开文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宝剑。
“开文,该放下的就把他放下,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以后遇事三思而行,决断时多方考虑,万不可鲁莽。”广一庄重地说道:“记住: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是为凶器;深藏若拙,临机取决,是为利器。”
时间过了一百多年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路南圭山撒尼人、毕摩后裔昂自明老师(现为云南民族大学民族文化学院汉语言文学教研室主任,副教授,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走遍路南圭山彝族村寨,从路南圭山民间彝族撒尼人毕摩手里收集、整理出来的各种祭祀文,集结出版了《彝族撒尼祭祀词译疏》《路南彝族密枝节仪式歌译疏》等序列丛书。其中就收集有《郭伯尼罔古》的撒尼文和汉译文,全篇汉译文如下:
郭伯尼罔古
策定布冒张,布郭守冒罗,布鲁罗仄尼,阿慈阿若家。
楠米阿播资,寨鲁资阿里,小圭山半坡,山旺衙门官,
山旺武将官,山旺秦老爷。
岛邦窝尼资,美女硕阿曼,腰带似蛇长。
他们是高官,他们是强将。
寨堡扎营盘,兵士正秣马,带足马饲料,整装待出发。
他带将出征,他带士出征。
白马配白鞍,黑马配黑鞍,花马配花鞍,灰马配灰鞍,
毡子垫马背,铁打骏马蹄,银制马嘴环,金制马笼头。
三百七十兵,三百七十马;
金竹扎轿子,轿子二十顶;轿夫三十人,他来坐轿子,
前呼又后拥,人群似云游。
鞍上插旗帜,轿上打阳伞。马队阵容整,马上人威凛。
岛邦窝尼资,查格硕阿曼,三百七十兵,三百七十骑,
他俩领队伍。
尼者比帕锚,文召文莱郭,糯日村邦帕,相日村罗肆,
日娓搓凯锚,五人五虎将,五将领五队。
口弦哔哔响,竹笛嘀嘀吹,二胡哦哦拉,三弦哐哐弹,
月琴铮铮拨。岛邦窝尼资,札格硕阿曼,统领兵马行,
行军走何方,行军向哪里?升郭布冒张,布郭布弁让,
布鲁罗仄锚,桥上将官行,桥上兵马行。
布玛都冒得,布绕都系克,木鲁布克伯,木鲁大城池,
将攻入城门,兵攻上城墙;将攻城陷了,兵攻城陷了。
将官作准备,兵马作准备,集合起队伍,踏上征战路。
勒挡勒冒朗,日羊勒卓闹,勒额鲁样锚。将攻入城门,
兵攻上城墙,被将攻陷了,被兵攻陷了。
将官作准备,兵马作准备,马奔尘灰扬,奔驰去征战。
嘎斯舍冒方,山斯舍尼泱,嘎斯鲁样锚。将攻入城门,
兵攻上城墙,将战将取胜,兵战兵取胜。
将官作准备,兵马作准备,马颈挂铜铃,马铃声急促,
飞奔去征战。罗剔日波敖,日波罗剔道,劳尼罗仄尼,
劳尼鲁样锚。将官翻城入,兵士翻城入;将官攻陷城,
兵士攻陷城。
将官作准备,兵马作准备,霍地集合起,马腾风阵阵。
马腿折贴胸,飞尘弥漫天;马鼻喷扑扑,马身汗淋淋。
山锦费冒尼,费尼山锦果,果绕鲁样锚。将官翻入城,
兵马翻入城,将战将得胜,兵战兵得胜。
将官作准备,兵马作准备,启程上征程。札锚资冒赫,
札绕资羌赫,鲁札鲁样锚。将攻入城门,兵攻上城墙,
将战将得胜,兵战兵得胜。
将官作准备,兵马作准备,集队去出征。盐迟等冒张,
等张盐磕尼,等波鲁样锚。将攻打城池,兵攻打城池,
将攻将获胜,兵攻兵获胜。
将官作准备,兵马作准备,启程去征战,征战至何地?
阿曼文霍娄,文霍娄库骚,娄底鲁样锚。将攻入城池,
兵攻入城池;将战将获胜,兵战兵获胜。
将官作准备,兵马作准备,集队又登程,行军至一地,
肆江日罗仄,那里遇守兵,交战杀守将,将头落地下。
征战五将领,虽杀敌守将,饥饿体疲乏,没有食充饥。
将领会抽烟,抽烟提精神,抽烟体恢复,带兵至我乡。
“你家牧畜儿,你家牧畜女,偷了我的马,偷马藏他家,
我们来追讨!”
勒普毕绕啊,询问这家人:“你家可见马?”“我家不曾见!”
勒普毕绕啊,二次问房主,主人仍回答,不曾见兵马。
勒普毕绕啊,三次问房主,那家人回答,见到了兵马。
将官很气愤:“金锭九十个,银锭九十个,罚金要这多,
你家出得起?”
“金银锭都有”“上马下马酒,也是要罚的,你家出得起?”
“上马酒我有,下马酒也有。”“上马下马鸡,还要罚你鸡,
你家拿得起?”
“上马下马鸡,上马鸡我有,下马鸡也有。”
面前这个人,将官细打量,从头看到脚,头发乱蓬蓬,
污腻不忍睹,官不要此人,将不要此人。
打量到五官,嘴豁眼糜烂。打量到双手,双手像腐木。
打量到躯体,躯体爬蛆虫。打量到双脚,脚似烧柴棒。
谁看谁恶心,官不要此人,将不要此人。
拿到了罚金,拿到了罚酒,拿到了罚鸡。
将官的身后,兵马阵容壮:三百七十兵,三百七十马;
金竹轿子架,阳伞轿上遮,兵丁抬轿杆;旌旗鞍上插,
旌旗展凛凛。
眼前龌龊家,非官安身所,非将留居处。
山旺资莫帕,岛邦窝尼资,率领军队走,走到军营盘:
滇赫这地方,石门黄金山,疆阔任马跑,地平好操兵。
山旺资莫帕,岛邦窝尼资,战火燃不断。
将官频繁战,头颅被砍掉,断头尚抽烟,
烟夺— 烟夺— 烟夺—!
“山旺资莫帕,岛邦窝尼资,三岁龄公鸡,公鸡当财物,
公鸡当仆役,公鸡献给你!公鸡啼一声,神抖抖地啼,”
引颈宏声啼,公鸡叫二声,声嘶力竭叫,叫过成牺牲,
叫出生血粮,头日啼三更,次日啼三更,它向你献财,
它当你仆奴!”
三岁龄公鸡,啼一声之时,活泼泼的啼,振奋奋地啼,
啼二声之时,啼出生血食。随后再叫时,呼吸气短促,
张嘴喘息微。
三岁龄公鸡,往常打鸣时,总在别人前,头日三更鸣,
次日三更鸣。
三岁龄公鸡,用它来供献,供献献鸡头,鸡头献给你!
供献献鸡肚,鸡肚献给你,供献献鸡心,鸡心献给你!
供献献鸡翘,鸡翘献给你!供献献鸡爪,鸡爪献给你!
三岁龄公鸡,已经供献你。鲜血供献你,食粮供献你,
美酒供献你,盐茶供献你,全部供献你!
勒普毕绕啊,勺邪名称繁,名繁难点尽,未点都亦含。
供献之牺牲,供献之食物,献给所有勺,未至者无份,
未至者无飨。点不尽皆闻,献不全皆受,无一勺邪遗。
寨黑资鲁伯,资鲁伯之巅,那是官站处,那是将站处。
尼舒乃资资,乃资尼舒弱,弱米郭伯锚。
郭伯锚之巅,肆津伯垭口,那是官站处,那是将立处。
东边之大山,好扎官兵营;北边之大山,好扎将兵营。
“圭山山顶上,适宜府官居,适宜武将居,适宜兵操练。
山旺资莫帕,岛邦窝尼资,小圭山山腰,扎营设寨堡。
三百七十兵,三百七十骑,一兵莫掉队,一骑莫走岔,
全部归营寨!
官生纳提米,将生当莱弗,官返出生地,将返出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