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人在南朝鲜不期而遇,今晚还是第一次有眼神交流。龚剑诚默默吸烟,琢磨林湘眼神的意思,不过像琢磨皮影戏一样,兴奋之后仍模糊不清。他忍不住嘲笑自己,将鬼火般的烟头弹出窗外。“还是少招惹她老人家为好。”他对自己开了个玩笑。
可怕的东西伯利亚寒流,沿着一九五零年的盖马高原肆虐南下,在太白山脉西麓徘徊向西,过早地袭击了朝鲜北部的山区和汉江三角平原。气温差不多降到零下二十多度了。龚剑诚把衣领竖起,开着车沿路吸了一支烟,才在莫名紧张的情绪中回到家。
可家里漆黑,真娴还是没回家。龚剑诚有点郁闷,妻子这么晚还不回来,说明南朝鲜特工系统正在紧锣密鼓。可他就要去前线了,能和老婆温存的日子掐指可数,作为一个新婚男人,谁不想每天晚上回来一进门就看到妻子温存妩媚的笑容,然后给他一个甜密的拥抱加上热气腾腾的伙食呢。龚剑诚沉闷地做饭,一边琢磨今晚怎么跟安德斯说明去前线分组情况。
这些人背景不好调查,他们自己填写的都是胡说八道,下到部队之后,是否会出乱子,他的确没把握。等到晚上八点,仍不见妻子回家,他无奈地吃了口饭。倔强而温柔的朝鲜姑娘给了他新生活的温馨,两人相敬如宾,情深似火,离开她一天,龚剑诚都觉得失落。可战火无情,他终究是要离开汉城去前线的,龚剑诚拿起妻子的照片,轻轻地吻了一下,就拿出真娴从CIC培训带回来的有信标的稿纸,给真娴留了张汉语字条,还署上龚剑诚大名。这是他第一次给妻子落笔写汉字书法。写完之后,眯缝眼睛端详片刻,觉得满意,刚要关灯。
胡思乱想之间,他忽然瞥了一眼公文包里,看到了林湘给自己的信封,虽说是战报,可若不先阅读,万一安德斯上校问起他势必大脑空白。作为情报主任,那可是件很难堪的事。龚剑诚是非常敬业工作的人,就把牛皮纸信封打开。林湘给的战报基本是司令部下发的一般密级文件,说白了是专门由第八军司令部宣传处制造的前方战报,也是专给仆从国的专家们看的定心丸。战报的伤亡数字缩水严重,最让龚剑诚发笑的是对美国骑兵一师第八团失败的事基本不提,而且也未提志愿军的规模。龚剑诚扫了两眼,觉得就是几张废纸。
然而就在龚剑诚漫不经心地把文件收起来,准备放进公文包留待开会传达,他突然发现信封里面还藏有一个折叠好的小牛皮纸袋。作为胆大心细的情报人员,他对任何过手的东西都会十分精细,这个肯定是林湘有意装在里面的,他倍感意外,立刻打开,发现里面竟装着黑白胶卷底片(菲林)!龚剑诚赶紧关灯,提防外面有人。他快速拿出手电,静悄悄去厨房查看底片,一眼就认出是与林湘在仰光的合影!他张大嘴巴,震惊已不足以形容此刻惊诧莫名的心境,他想到了米勒,想到了廖凯今天对自己的笑意,却怎么都想不到这东西怎么会在林湘手里。
致命的底片,他一直怀疑是否真的存在。米勒死了,一切却得到了证实。杀掉米勒之前,他本想问这件事,可担心米勒怀疑他不是英国情报员才作罢。现在真相大白了!他望着底片,龚剑诚茫然无措起来,在敌后见到这个东西,没有丝毫怀旧的情怀,这就是一枚地雷啊!他情不自禁吸了一口凉气。
他打开小纸包,看有没有暗示。果然底片的粘贴纸上有两个字:销毁。他赶紧拿出火柴,将底片烧毁,火光消失,手心满是冷汗。
“底片怎么到林湘手里了?”庆幸之余,又觉怪异,满脑子疑云,这才注意小纸袋里,还夹带一张纸条好像与“销毁”二字不是同时写的。上列一行英文:“注意廖凯,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张这样的东西。”
再没别的什么,分明是警告。龚剑诚感到惊奇。无论如何,底片交给自己,就是一种友好表示。理由不言而喻,林湘因为底片的事受过米勒的威胁。那应该是米勒被拘留那几天,米勒对林湘提起这事,要挟她放他一马,底片就是他的筹码。林湘无奈只能答应,就想尽办法说服安德斯,以欲擒故纵为名放米勒出去,而米勒也将胶片的具体位置告诉了她。两人达成了交易。林湘因交易得到了菲林底片,在安德斯允许的情况下,故意制造一个“疏忽”,让米勒跑了。
龚剑诚认为自己的分析是八九不离十的,现在这个致命的威胁被毁了,他感到些许的满足,也因为第二次和林湘握手处置一件对两个人都不利的事,他有点沾沾自喜。
龚剑诚赶快去赴约,差三分钟九点整到达安德斯上校办公室的时候,林湘碰巧刚刚下夜班,她拿着名单,指出了其中分组人员搭配的弊端,然后就将其交给上校回去了。安德斯对这件事没有太多看法,他放下名单,仔仔细细看了龚剑诚有半分钟,才语重心长地说:“去前线,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上校阁下。”龚剑诚坦率认真地回答。安德斯则有些不忍,表情里充满了长辈的疼爱。“可你刚刚结婚,这个时候出征,确实有些不人道。”龚剑诚则规规矩矩回答:“阁下,战争正如您的判断远未结束,我不该留在后方,我是情报官,要为最后的胜利出力,这是我的职责。”
“很高兴你这么看重我的意见,不是我有前瞻,而是综合了情报我得出的结论,你没看我在威洛比将军的会议上一直没说话吗?我其实无话可说,这些提醒我早就打过报告,可司令部呢?从威洛比到作战部长,从温·赖特中将到麦克阿瑟!他们听我一句话了吗?”安德斯表现出十足的愤怒,可他官职太小,对此也无能为力。安德斯收敛情绪,对龚剑诚说:“少校,你要清楚,如果按照美国顾问团的评估,逃到陕北去的三万红军早就被蒋介石给吞并了,怎么还会成立一个新兴的国家!很多美国人脑子里都是一九零零年八国联军时代的中国!他们早晚会吃大亏!而根据我的情报判断,和中国人的战争也许刚刚开始。”
龚剑诚也非常震惊,安德斯的判断其实很准确,这个人的大脑是不白给的。他只能懵懂地支吾,表示声援。“哦……是这样,我一定贯彻您的指导思想,不然到了北边要吃亏!”
“我不是一个看兵书就指手画脚、刚愎自用的人!以后你跟我时间久了,会觉得我很开明,我从不做出那种不经过调查研究就轻率下结论的轻狂事,”安德斯似乎觉得自己在发无名火,这对一个刚刚入职CIC的人是不礼貌的。“回去吧,下周你们就出发。先到平壤,然后你可能要去第十军的163侦察连,另外阿尔蒙德将军的521情报队需要你去主持。”
“遵命!可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能留在第八集团军司令部?”龚剑诚也感觉意外。安德斯针对这一点语重心长地说:“这是我的安排,第八军那里有大量的你的台湾朋友,文职雇员不少,保密局来的翻译,还有廖凯和林大煌先生都留在那里,我担心会干扰你的心情,中国人之间的内斗是出名的。我说这句话你别在意。”安德斯觉得这句话有点重,但他是真心实意想让龚剑诚离开他们。“其实,你不了解那里的情况,虽然是在最高司令部,但需要你们台湾来的人展示才华的机会不多,司令官沃克将军不太重视基层情报,我一则想让你离开中国人扎堆的环境,而来是历练你一下,以后你是我的人,所以你该明白我的用意!”
龚剑诚立正表示感激:“我懂您的意思,感谢阁下能用一个士兵的标准使用我。”安德斯点点头,亲切地看着龚剑诚。“走之前你到我这儿来一趟,我单独交办一些事。”龚剑诚满怀信心地说:“明白!阁下!”龚剑诚双脚一磕准备离开。
安德斯站起来,亲密地看看龚剑诚,认真地说道:“去前线是要流血牺牲的,上帝不会保佑所有的勇敢者,祝你好运,我的朋友。”龚剑诚坚定地回答道,“谢谢阁下!”然后离开了安德斯的办公室。
回到家里,龚剑诚陷入一种难以言表的惜别的情绪中,就要去前线了,生死未卜,他确实有些舍不得在汉城特务队里每天都要经历李德武鬼火一样情绪变化和考验的妻子。他的心情十分沉重。正在这时,外面响起汽车发动机由远而近的突突声。他快速出门,见院门前停了一辆美国式军用吉普,一个窈窕女人匆匆下车,汽车随即开走。龚剑诚悬着的心才落地。
“真娴!”黑影走近他呼唤一声。醋意写在脸上,幸亏天黑,真娴没见到他难看的脸色。“怎么才回来。”龚剑诚抱怨,当然是那个汽车的主人也是一个军官。“我回来晚了,让你担心了吧!”真娴扑到龚剑诚怀里,不好意思地主动离开,两个人都很敏感,这一动作的结果是剑诚怀下弥漫了酒香。
“老婆,你跟谁喝酒了?”剑诚扶着她不安地问。“跟李德武啊。”李真娴随意地说着,就去照镜子,发觉自己脸红了,就站起来抱着丈夫。“是他送你?”剑诚醋意更加十足,面孔阴暗,真娴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我先生吃醋了。就忍俊不禁亲他一下,脱掉军大衣,娇柔轻言:“帮我把门关上!”
龚剑诚“哦”了一声,才明白真娴有事,就警觉地向外看看关上房门。真娴的脸颊因为酒的作用而红润,可激动的理由显然不是和上司喝了顿酒。“我去南大门饭店了!”
“和那李德武准将?有什么喜事?他怎么会带你去?”龚剑诚又问几句,虽然相信真娴不会和朝鲜人民军死对头的特务头子有感情瓜葛,可他还是控制不住怀疑的情绪,他担心真娴年轻容易被拿走中年男人欺骗。真娴看出剑诚的不快,从皮包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他,随后指指屋子四周。“很安全!”龚剑诚低声说。
李真娴点头,捧起照片给龚剑诚看。“认识他吗?”真娴很自信地问。这是张二寸小照,看来拍摄时间不短了,照片有些发黄,上面还有个模糊的印章日文局部,一看就是某个证件上的照片。龚剑诚端详照片上的人。古板,短发、大嘴、小眼睛,颧骨高,下巴扁平,典型的韩国男人,年龄大约三十五岁。龚剑诚摇摇头,看着妻子:“没印象。”
“他叫郑俊勇,李德武军事情报队敌后行动组的组长!”李真娴拿起茶缸,灌了一口水,擦擦唇边水珠说,“这家伙一直在前线,装扮老百姓在中朝边境地区埋伏,刺探军情,今天突然回来了,看李德武的神色,他是带来了一个绝密的情报!”真娴说到这里,脸因紧张而涨红,还喘了口气。
“什么情况?”龚剑诚紧张地盯着妻子的脸,预感到将有重大的情况。李真娴说:“他在报告上说和两个国民党特工一起去的,他们到达的地方是北纬40度线附近有个叫K点的地方,说侦测到那里有强大无线电波传递,估计是中国军的指挥机构,还画有详细地图,但李德武当时就收起来了,我没看到。”
这是一个重大的情报信息,被妻子冒险搞到了,虽然龚剑诚十分震惊妻子能这么敏锐地搞到,但也不排除李德武有故意之嫌,不过按照郑俊勇的情报分析,这很有可能是真实的。“是北纬40度!”龚剑诚立即打开皮包里随身常用的地图,用红蓝铅笔在上面巡视,他看到了云山。“情报看来是真的,这差不多是美国骑兵第一师遭受阻击的地方,应该就是云山附近,那儿一定是我们的军团机关。可那两个国民党特务是谁呢,如此看一定是廖凯和林大煌了。”
李真娴眨了几下眼睛,恍然想起了这个叫廖凯的人。“廖?不是你那位兄弟吗?”李真娴听丈夫提起过,只是没有见过面,听说廖凯还打算喝他们的喜酒呢。“林大煌是谁?”真娴问。龚剑诚凝眉思索,然后回答道:“是国民党保密局的特务,非常的狠毒,他一直在后方审讯人民军战俘,手段非常不人道。”听到丈夫这么介绍此人,李真娴顿时娥眉倒竖,看来这是个帮凶,就愤怒起来。“原来是个顶大的坏蛋。”
龚剑诚点点头,在屋子里走了几步,似乎如梦方醒。“我明白了,为什么廖凯和林大煌偷偷被切尼中校从后方叫回来,原来是和这个郑俊勇一起到的北方,有重大使命,他们是一伙的。”龚剑诚感觉到后脖子发凉,若这个“K点”是我志愿军的司令部机关,或者参谋通讯中心,那可就糟了。
“郑俊勇是什么情况下说的?会不会里面有诈?”龚剑诚还是谨慎地问道。“应该不会!”李真娴回忆地说,“今晚李德武很高兴,要我们几个女秘书到南大门的饭店去陪酒,就是内资酒店你可能去过,为他庆生。恰好郑俊勇刚从前线回来,就着急向准将汇报,无奈就去酒店找李德武。郑是李德武心腹干将,就直接来了。”李真娴将细节都叙述出来,供丈夫参考。
“当时李德武喝多了,今天他高兴!自从美军在前线失利,国军第六师损失不大,李德武就不那么自卑了。他对我们说,美国人也不过如此,如果没有世界第一流的武器和装备,还不一定怎么样呢!”李真娴尽可能将李德武当时的神态和心态讲清楚,因为这些都是剑诚判断情报真伪的外部依据。“郑俊勇去了之后,李德武让他喝两杯,看得出这家伙有事情汇报,又着急回家看他老婆孩子,所以坐在那儿很难受。李德武喝多了,可能也觉得我们都是女秘书,没让我们回避,就向郑俊勇打听前线美国人吃败杖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原以为郑俊勇是因为和美国人一起吃了败仗而上火,所以就让郑俊勇讲给他听,他是准备用庆祝的姿态询问的,他讨厌美国人。”
龚剑诚静静地聆听,脑海里形成了当时酒桌上的氛围。李真娴继续讲述:“郑俊勇给李德武使眼色,但准将醉了,今天很放肆,就让他都说出来!郑俊勇倒是实事求是讲了,说美国人一败涂地,前面顶不住了,后面就撤退,他混在老百姓群里,亲眼看见骑兵第一师的坦克和汽车扔的云山附近到处都是。可能是郑俊勇长时间没见女人了,我就怂恿柳真我们两个姐妹轮流灌他,郑俊勇就醉了,酒后吐真言才说漏了嘴,结果李德武才觉得是军情,虽然瞪他一眼,但也没太责备他,在李德武看来,那里不过是人民军的师团驻地,不值得大惊小怪。”
龚剑诚基本肯定了李真娴没有违反潜伏纪律,只要不是主动让郑俊勇说出的,就没事。“不过,这张照片是从哪里弄到的?”龚剑诚好奇地问道。李真娴很自豪地说:“是这样,吃完饭李德武说有重要文件要交给金白一将军,就开车拉我回保安局,我把材料盖上公章,密封好之后交给他。他走前要我找出郑俊勇个人档案。说过两天郑俊勇要出国去日本,办理护照审查要用。我担心郑俊勇可能是先到日本,然后和美国人一起坐飞机到北边潜伏,咱们的人不认识他,就把档案上小照片给抠下来了。”
“他们不怀疑吗?”龚剑诚吃惊地看着妻子,觉得她胆子太大了。“没事吧,反正有不少档案都没照片,况且郑俊勇的档案都落灰了。”真娴还是有些沾沾自喜。“这太不谨慎了,亲爱的,可也没办法。”龚剑诚轻拍妻子的头,还是给予赞许。“K点没具体范围,北纬40度线区域可就大了。”他轻轻地说。“应该距离边境不远吧。”真娴凝眉分析。
“这事要弄准,如果是人民军和志愿军总部,那就危险了。”龚剑诚抱了一下妻子。“你做的对,K点之重要,甚于我俩之生命。”妻子收到表扬,也很兴奋。“可怎么办呢?郑俊勇没说啊!”真娴觉得没完成任务撅嘴说。
“相当不错了。必须反馈给总部,他们会想出对策。”龚剑诚装起照片。忽然他望了望桌子,上面空空的,离家时留给妻子的纸条不见了,就问真娴:“亲爱的,我在桌子上留张纸条,你看到没有?”
“什么纸条?我没回来怎么看得到呀!”李真娴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丈夫,还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可是龚剑诚却顿时脑袋里嗡地一声,意识到危险的迫近。“我太大意了!”真娴赶紧问:“你写什么了?”真娴看丈夫面色紧张,知道出了事。“不是告诉我情报方面的事吧?”
“我没写什么,就是用CIC公文纸写两句话,可上面我写了汉字的签名。”龚剑诚摇头叹气,“真疏忽,这么多年从不用汉字签名,这是第一次!而且写的很清晰,我当时也在想给你看看我写的漂亮书法,我真是昏了头了!”
“那是CIC的人搜走了?”李真娴马上意识到这一点。“应该不像。”龚剑诚凝眉思索,“CIC是职业特工,他们见到也不会拿走,会把纸条内容抄下来,或者拍照回去研究,这是基本的跟踪要领。我们就是CIC的人,托德上尉也好,林少校也罢,不会暗中岛鬼,如果是那样,你我早就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