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蒙德中将恼火地在屋子里来回走路,麦克阿瑟将军刚刚训斥了他,这位中将根本无话可说,不是你无能是什么?麦克阿瑟发火时断言,你和我都将成为美国历史上被人谈论的失败者之一,而且不是输给了军事强大的国家,是输给了一群泥腿子农民武装,这让麦克阿瑟难咽这口气。阿尔蒙德将军对龚剑诚他们发了通火,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逃离这里,不然志愿军追击上来,他的部队很可能重蹈敦刻尔克的覆辙,当初英法联军能奇迹般地离开敦刻尔克,但他的部队则可能没有那种好运气。最后将军觉得有些失态,才收住火气。
“我们的部队是要离开兴南,不然会被西线得手的中国军队迂回穿插,处于不利的境地。”他道出了隐忧,不过对待尊重美军的朝鲜人,还是网开一面,“这样吧,我只能带大约4000人,让他们坐火车到港口,龚,玄,你们通知咸兴市政厅的人,那些想走的今晚24时前赶到咸兴火车站,但我只能带走4000人。”
玄凤学非常喜悦,跟随龚剑诚和汤姆逊找到随军牧师克雷,让他去通知各地传道的牧师神父,尽快通知当地基督徒,抓紧逃难准备,然后他们则到咸兴各个角落行政机关,挨门动员。当然,龚剑诚的目的和玄不同,他已于前一天夜里,用军用电台,将第十军将从海上预备撤走的重大消息通知东京的“珠江”特派员同志。
他想通过走访,查看一下当地有没有志愿军穿插到此的西线部队痕迹,因为通过长津湖战役的亲身经历,他对志愿军部队的通讯联络系统产生了极大的担忧,很多时候,一线部队所处的位置,师部和军部根本不掌握,所以,他到咸兴走访,也想了解到有无异常情况。但走了一整天,没有见到这方面的汇报,龚剑诚叹息不已。
逃离朝鲜之前,美军临走前对兴南港山岳一样多的军用物资和车辆等进行了大肆破坏。这种破坏虽然是出于战略目的,防止志愿军得到补给和使用港口,但对当地那些赖以港口和城镇以生存的无辜百姓不啻一次大毁灭。
美军要撤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全城,当晚,就有五万余人赶到火车站。他们经历过战火,知道美国人一走,朝鲜人民军会领着中国人打过来,那样就不会轻饶那些支援过美军和南边部队的人,另外有小道消息传出,港口堆积如山的物资和兴南自日本殖民时代就修建的工厂、矿山和学校都会被炸掉,所以万民惊惧,没有人不恐慌。加上对中国军队的缺乏了解,很多人都害怕会像人民军一样,对亲韩国的兴南民众清算,因而,恐慌甚嚣尘上。
由于想逃难的人太多,原定于午夜出发的列车到了凌晨3时才启动,超过5000名咸兴居民爬进车内,连车厢顶棚都坐满了人。他们的目的地是兴南,30公里多的路,超载的列车整整爬行了三个小时才到达,期间没能上车的朝鲜人只好步行赶往兴南避难。
那是历史难忘的时刻,数千吨战场物资堆砌的兴南港远比仁川登陆时美军补给物资更加丰富,但是,美国人要把他们毁掉。沿着码头,数十艘坦克登陆舰(LST)已一字排开,现场总指挥、美国第10军副参谋长弗尔内上校本想让这些船既搭载云集港口的军民,还要把码头上堆积如山的弹药和油料运走。
可是,上峰命令下达,必须全部销毁物资,严防出现意外。另外美国人也没有时间搬运那些物资了,这个时候到哪里去找搬运工呢!每一个人都想着赶紧逃命,那些韩国人更是恐惧万分,既然美军都吓破了胆,他们有什么理由在这里去当劳动力然后等待被杀?上校望着身前无边无际的难民潮,弗尔内最终让难民上船,那些货物毁掉又能怎么样?美国的军火商们正在加班加点,开足马力准备继续和志愿军作战了。
12月24日是兴南大撤退的最后一天,第10军司令部搭乘“麦金莱山”号登陆舰首先撤离,舰隊跟着徐徐驶离港口,为防止志愿军夺取剩余物资,还远远地朝码头上的油桶及弹药射击,兴南港内腾起无数烟柱,整个城市被烧成了地狱一样的红彤彤的废墟,数千吨物资和弹药在爆炸的火焰中焚烧。
玄凤学和所有上船的难民望着几公里长的大火巨龙和遮天蔽日的浓烟都松了口气。舰队一直开到朝鲜半岛中部的江陵一带,然后卸载了大部分的朝鲜难民,然后其余的美军驶往韩国最南端的釜山港,由于港口吞吐能力实在有限,部分登陆舰只好改换目的地,把难民转送到浦项和巨济岛疏散。值得一提的是,接纳朝鲜基督徒难民的巨济岛日后成了韩国右翼色彩最浓厚的反对北方的大本营;玄凤学的母亲申爱均在岛上开办了名为“一脉缘”的救济院,以收容那些从咸兴来的孤儿。
1950年12月16日,美军大规模撤退兴南之前,龚剑诚接到了安德斯上校的指令,须提前回汉城。撤到兴南的美联社记者玛格丽特其实伤情并不重,只是一些擦伤和皮外伤,在美军大撤退时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她在野战医院里休息,这些天很沉默,一直都在整理战地日记。在参加了史密斯师长亲自举行的阵亡士兵的葬礼后,她红肿的眼睛回到了兴南的一家临时记者住所。她的两个同事都不幸被美军飞机投下的炸弹弹片击中,提前回釜山了。
龚剑诚来找玛格丽特,还想尽办法给她弄到了一点水果,让玛格丽特的面容多少天以来第一次展开笑靥。其实,龚剑诚是来和她告别的。玛格丽特深情地看着他,一个月的生死与共,两人有了超越肤色的默契和战友般的情谊。玛格丽特说她还可能在朝鲜采访,不过要回一次美国,因为她感觉心力交瘁,开始思考这场当初被她欢呼的战争的正义性,她说这些天夜里根本睡不着觉,那些死亡的场面历历在目,让她神情恍惚。龚剑诚就将某些士兵托付给他的家信和照片,以及勋章和纪念品交给她。
“剑诚,我的一个堂兄在二战时战死在法国了,虽然你们肤色不同,可你的身高、说话的语气,还有坦率真诚,倔强和幼稚都像他。”玛格丽特伸出双臂,眼含热泪深情地抱住龚剑诚,“谢谢你,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我还能从美国归来,可能不会去汉城了,我今年二十九岁,不知道你多大,你愿意让我做你的姐姐或者妹妹吗?如果有机会去美国,你一定要到加州看我,好吗?”
龚剑诚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深深点点头,抱紧了玛格丽特。“我比你大。”玛格丽特深情地看着龚剑诚。“那你就是我的哥哥吧。”龚剑诚轻轻地吻了她,玛格丽特痴情地接受这份珍贵的吻别,然后龚剑诚紧紧握住她手,知道和玛格丽特见面机会不多了。“玛格丽特,我愿意做你的哥哥,你是我最尊重的人。”他哽咽了,但还是笑着。“听说你在香港出生,我们也算有点渊源。如果我能到美国去,一定去你家乡看你!当然,如果你没去采访的话。我听说你在加州伯克利大学毕业,我也很像去那儿深造,那是我的心愿。你是美国最漂亮的女人,你善良勇敢真诚,是全世界最有职业道德和富有真情的姑娘。”
“谢谢你,我亲爱的人!我们本来还可以有更让人憧憬的交往,但我撑不住了,请原谅我不能陪着您和那些人在朝鲜战争中继续下去!”玛格丽特脸红了,但随着一阵咳嗽,这些天寒冷所致,身体虚弱,需要休养了。若不是意志坚定,加上龚剑诚等朋友鼓励和帮助,她在长津湖几乎挺不下去。
她拉着龚剑诚的手,亲切地说:“虽然你是中国人,但不要怨恨你的祖国,我不喜欢某些数典忘祖的华人,就像陆战队员李超然那样,虽然他作为一个美军军官没在指挥上做错什么,但他不该欺骗苦难中国的士兵,就因为他能说一口祖国的语言,这种人是让我极端鄙视的!中国是传统国家,战争是政治的结果,不是某个战士犯了错。中国的士兵都是苦难的孩子,我为你上次放了那个救连长的孩子而感动,我对你的评价也更高。”
“谢谢玛格丽特,我的祖国是中国,这一点永远不会变。”龚剑诚摇了摇头,苦闷地说,“李超然那种人,是我祖国的人最痛恨的,恨他这种人要超过美国士兵,因为他完全没有人伦底线,是人种里的败类,当然,在我们美军里也有许多和敌人同宗的军人,比如威洛比将军就是德国人,但是他从不会像李超然那样的事来,军人打仗可以用计谋,但至少要光明磊落一些,我是特工出身,也经常会化装成敌人的模样,但那是两码事,我宁愿欺骗高超的阴险的敌人,也不会去诈骗一个简单淳朴的对手的战士。”
玛格丽特有所同感。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照片,爱惜地递给了龚剑诚。“战争可以改变一切,但不会改变友谊和爱情,虽然我们没有机会看到后者的鲜花,但我祝福自己会想朝鲜高原的那种金达莱和野玫瑰一样,当上帝允许她开放的季节,拥有属于你和我的春天。”玛格丽特说得很有诗意,话语中包含了对龚剑诚的敬慕和爱恋之情。
龚剑诚只好岔开这个话题。“玛格丽特,我担心你今后的安全,看罗伯特那几位都受了伤,我希望你的精神状态回到美国后,能尽快好转!”玛格丽特的神情凄楚起来,这完全不匹配这位无所畏惧的女记者的名声和外表。“不用劝我,剑诚!我是记者,遇到流弹而死,是上帝给我的勋章,只要不愿意让战争继续,就会让我和邓肯先生这样的人继续采访下去,然后给全美国和世界上的人看我们的报道,这场可怕的战争还要残酷进行,我无能为力,可我想报道他们!我不知该怎么说,那么多志愿军冻死在长津湖,我为你的祖国还很贫穷感到心酸和遗憾。”
龚剑诚被这几句话感动,他落落寡欢,低头承认。“我也是,有这种遗憾的。”玛格丽特仰起脸来,看着龚剑诚:“所以将来你发达了,战争结束,回祖国报答一下父母兄弟吧,不用眷恋美军官这个带血的荣耀,作为战士,你回到祖国去更能体现你的睿智和价值!就和我做的一样,让全世界的人都了解中国,了解长津湖和这场注定名垂青史的战争。”
“我会的,小妹,谢谢你的真诚和善良。”龚剑诚尽量微笑,然后真诚地看着她,“你是个好姑娘。别再说话了,今晚的下一架飞机降落后,说什么你也要走。”龚剑诚再一次拥抱了姑娘,擦去了玛格丽特流到腮边的泪花。“不要那么不顾身体,记者也不能不顾危险,寒风所致,草必枯干,主耶和华也阻止不了战争,但我希望有主佑护你们这些战场上的百灵鸟!”
玛格丽特也抱紧龚剑诚,舍不得松开双臂,脸颊贴在龚剑诚的胸膛上方。“谢谢你,能像我男友那样,再吻我一次好吗?”玛格丽特眼里闪着泪花,恳求地看着龚剑诚。“玛格丽特,你是真正的美国利坚玫瑰!”龚剑诚轻轻抱住她的身体,玛格丽特也紧紧抱住他,龚剑诚深情地吻着她的唇,直到这位姑娘泪花滚落。
这是龚剑诚最后一次拥抱这位伟大的女记者。玛格丽特·希金斯于1951年将自己在韩国战争的见闻写成《War in Korea: A Woman Combat Correspon党ent》(朝鲜战争:一个女记者的战地通讯)一书,很快就在美国引起轰动。她因为在朝鲜战争当中的真实报道,在1951年成为第一位获得普利策奖的女子,奖项为国际报道奖。后来她与在柏林认识的美国空军少校威廉·伊凡斯·霍尔结婚。
1965年外派越南战争采访期间,玛格丽特不慎感染了一种称作“利什曼病”的热带疾病,之后使她不得不告别了照相机和记者采访证,她于1966年1月3日在华盛顿特区病逝,享年只有45岁。
龚剑诚在当年夜里最后一架飞机降落之前,护送玛格丽特和露易丝等记者登上飞机,玛格丽特在机场最后一次与龚剑诚拥抱告别,两个人最后挥手,将容颜留在相互的记忆里。望着夜幕中腾空而起的运输机,龚剑诚的心情也十分复杂。当天夜里,他给汉城派发了最后一封东线情况的汇报简要介绍,就在玄凤学教书的小学堂里简单靠着桌椅睡了一夜。
没有等到第二天对兴南港大毁灭,龚剑诚和汤姆逊就在凌晨坐飞机提前离开了。长津湖战场成为了龚剑诚脑海挥之不去的记忆,那些活生生冻死的志愿军战士,为正义献身的茱莉亚,还有继续采访残酷战争的玛格丽特。在飞机上,他和汤姆逊默默无语,两人心中都倍感悲凉。
汤姆逊手里拿着茱莉亚最后留下的那一截红围巾残片,最后一眼回望长津湖方向流下热泪。他在骨子里深深记着的匆匆走过的初恋女人,只能闻着她留在那上面她硝烟中与温情的味道了。飞机掠过朝鲜中部山区,直奔汉城。在飞机上,龚剑诚看到了如火如荼的炮火。虽然那是美军的飞机在轰炸,但他坚信,志愿军前锋部队已经突破清川江,直逼大同江,不久就将势如破竹,越过临津江,恢复三八线了。
回到汉城,龚剑诚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真娴并不在单位。他直接将汤姆逊送到英国使馆,没想到一进使馆,汤姆逊就被凯特爵士的代理人,那位资深的英国远东特工“谢尔曼牧师”带的人给逮捕了。龚剑诚很诧异,完全不可理喻他们这么做。但英国同行说,这是他们自己家的事,希望龚剑诚别插手,汤姆逊要被调查才能证实他在茱莉亚的问题上清白。
龚剑诚愤怒不已,他的腿伤还没有痊愈,和几个特工的拉扯中又渗陷了,疼得他只好罢手。他太傻了,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汤姆逊,我对不起你,如果知道这样,真该让你和英军撤到釜山去!”龚剑诚叫苦不迭。可是汤姆逊却很平静。“怎么能怪您呢?随他们栽赃陷害好了!”经历了和恋人的血与火的惨别,汤姆逊心都死了,他倒没有动怒,也没有反抗,只是回头拥抱了龚剑诚大哥,深深地说:“大哥,我今天不叫您主任了,恐怕我会遇到麻烦了。但您记住,我死不了,长津湖我都没死,我的命除了天堂里我的茱莉亚能拿的去,别人休想。”
龚剑诚不能让他这个样子被弄去审问,他深知世界上最高效精干的反谍报机构当属军情五处和苏联的国家安全总局,至于美国的联邦调查局还无法媲美国。到了那里,汤姆逊这样胡说八道,会吃亏。“汤姆逊你个傻瓜,不许做蠢事!我会向CIC说明情况!在汉城,还是安德斯上校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