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军用沙袋和宽重的箱子堆砌阵地,有的人也搬运志愿军的遗体当沙袋用。燃烧弹照亮对手,同时也照亮他们自己。美国机枪手偶尔也倒下,大概被志愿军的神枪手击中,而补上去的美国士兵上来,就是三五分钟的连续射击,直到他将目标志愿军扫倒,才会停下来喘息。战斗就这样胶着,双方都在用生命保护着那条堆积了几百个尸体的死亡界限。
龚剑诚放下望远镜。因为他看到从阵地下来的医护人员和士兵的担架。在路边排放的尸体里,他看到了菲恩中尉的勤务兵。这个人皮肤略黑,看起来像波多黎各营的下士,这个人在哭泣。龚剑诚走过去,那名下士用期望的眼神看着龚剑诚,随即就摇头流泪。
龚剑诚掀开一条满是血迹的毯子,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因为里面都是流出来的肠子。都耷拉到担架外的地面了。“波多黎各”说,菲恩中尉本想去抓个俘虏问问情况,就被敌人手榴弹炸中,都说敌人的手榴弹一般不会爆炸,可这次真就爆炸了。他冒着生命危险把菲恩中尉拖回来,人就死了。
算是老朋友了,这位在中国期间享了几年治外法权洋人福的原美国海军陆战队员,就这么为职责死在了朝鲜冰冷的山顶。龚剑诚将菲恩脖子上的“生死牌”拽下来,将其中一个塞进中尉紧闭的嘴里,然后合上他的双精。另外一个交给“波多黎各”那孩子兵,让他带回去交给收尸队。
“中尉是哪里人?”龚剑诚忽然问。小下士回答:“新墨西哥州,他家里还有老婆和一个孩子!”波多黎各哭着说,“他对我非常好,从来不欺负我们加勒比海来朝鲜的士兵。”龚剑诚沉默了一会儿,安慰说:“愿上帝保佑你,下士,将来战后希望你能去他家看看。”
“可我感觉活不到明天了,中国人似乎已经把全国的军队都开到长津湖了!”这个皮肤有点黧黑的下士可怜巴巴地看着龚剑诚。“你知道中国有多少人口吗?”龚剑诚严肃地看着他。“应该有三千万,或者多一点,和墨西哥那么大吧!”
“有十四个三千万。”龚剑诚说完,对目瞪口呆吓傻了的下士命令,指后面的团部,“去找牧师来,菲恩中尉是上帝的儿子,他尽力了,应该得到上帝的宽恕,让他入土吧。”下士神经质地站起来。“是!长官!”波多黎各士兵结结巴巴想说什么,但龚剑诚没再理他。
这时,汤姆逊他们背着电台也过来了,见菲恩中尉死得这么惨,大家都很难过。龚剑诚从菲恩中尉的上衣口袋想掏出一些遗物,但奇怪的是,什么都没有。他感叹菲恩的职业水平,是真正的情报官,凡留有个人和部队信息的东西一概不带身上,可见陆战一师的情报连多么敬业。
牧师被波多黎各下士生拉硬拽领来,很不情愿,因为他是整个陆战一师最忙碌的人,每时每刻都有人请他去做一个临终弥撒,美军中都有随军牧师,大概类似于我们的连队指导员那种岗位,他们不但传授圣经,也做哪些胆小鬼的思想工作,更多的是为受重伤的人提供圣经安慰服务和对死去的战士进行怀念性和礼节性的下葬前的悼词祈祷。
牧师一见是菲恩中尉,也悲戚起来。原来他认识,还是老熟人,就立刻在现场给已死的中尉做起弥撒。龚剑诚离开牧师,带着汤姆逊他们去了团部,汇报了菲恩中尉阵亡的情况。利兹伯格上校只皱皱眉,摆手示意不要讲了,他已经知道菲恩的事了。此时史密斯师长正给柳潭里最高长官利兹伯格通过步话机下达作战指示,这是以前没有过的,这样的通讯因为是明语,很容易被截听,但少将认为中国人没有懂英文的,另外也顾不得这些繁琐的清规戒律了。
龚剑诚他们肃立一会儿,利兹伯格撂下听统,表情严肃而沉重。“龚,你来得正好,我身边没几个能战斗的通讯兵了,有几个阵地步话机被炸坏了,”团长第一次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龚剑诚,“请几位辛苦一下,到各个阵地传达史密斯师长的新命令:掘壕据守。”龚剑诚马上皱起眉头,提醒道: “上校阁下,您是否知道西线的第八集团军已经开始全线后撤?”
团长那宽大的脸孔就像牙疼中的河马那样扭曲了一阵,他手里捏着电话话,想给史密斯师长打回去申辩他命令的无情和幼稚,可还是放下了听统。“龚,不用说了,这样的话我向师长,史密斯师长说过一百次,师长向阿尔蒙德将军恐怕说过一千次了。没用!”
利兹伯格无奈地摆手,然后吸上雪茄烟就出去了。“遵命!”龚剑诚望着他的背影不敢多言,对上校的背影敬军礼接受了任务。第五团的团长默里从中校走过来,亲自交代任务。汤姆逊和丹中尉虽然不乐意,可大家都在反击,通风报信都不敢去也太过分。龚剑诚知道这差事是掉脑袋的活儿,也只能如此,硬着头皮执行。
按照默里中校的地图指定阵地位置,四个情报官做了分工,龚剑诚负责去最高峰,也是最艰苦的第七陆战团E连阵地。但临走前,忽然见利兹伯格上校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女人,从她手里拿着的相机看是记者。三十岁左右一头金发,个子中等,长相稍好,蓝眼睛里闪着无畏的光芒和亲切,整个人非常乐观。显然龚剑诚没认出来,这难怪,战场上的记者都参加了护士队,她的脸上也挂着血丝。
“龚!我们又见面了!”女人亲切地喊过,过来就和龚剑诚拥抱。龚剑诚现在看起来不比死人差多少,满脸污泥和痕迹,可女记者却认得出来。“玛格丽特!”龚剑诚也没认出她来,因为她戴着钢盔浑身是土和血迹,不由得惊呼。确实没想到,她到了最前沿。
利兹伯格一皱眉,有点恍然大悟的神色,摊开手摇摇头对龚剑诚说:“我差点忘了这位女士的请求,她是纽约《先驱论坛报》战地女记者玛格丽特·希金斯小姐,你带她去E连看看吧,她想发报道往美国主要报纸。”龚剑诚微笑着对上笑。“我们认识!上校!”
玛格丽特则笑容满面。“是啊!我的上校,他可是我最佳的保镖!”玛格丽特见到龚剑诚眉开眼笑,转身就跨住了上校的胳膊,像个小妹妹一样恳求。“上校,我说得没错吧,龚少校是我的护身符,他在我的生命就有保证!是我的中国哈路利亚!”(注:哈路利亚是希伯来语赞美的意思,也代表上帝耶和华)
利兹伯格哪儿有心思和女记者勾肩搭背,但玛格丽特是东线唯一的一位和麦克阿瑟总司令关系不错的女战地记者,他也不敢慢待,虽然哭笑不得,不能不同意。“希金斯小姐,前线非常的危险,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去了。”他试图阻止。但热情的女记者立即用手势表示反对。“没有我玛格丽特去不了前线,我喜欢你的士兵,他们是真正的军人!”
“可是你要是出了事,我不好向阿尔蒙德将军和麦帅交代。”利兹伯格上校确实为难。“我是记者,到第一线是我的职责,再见了,老英雄。”玛格丽特离开了五十多岁的上校,笑眯眯地看着龚剑诚,见汤姆逊和博拉他们,也过去亲切地和他们握手。上校被冷落没词了。“好吧,可是你不会打枪!”
“为什么要开枪?”玛格丽特很不悦,面孔严肃起来。“我不是军人,即使中国士兵拿着枪对着我的脑袋,我也不会反抗,我要公正地报道战争。”利兹伯格上校再无可能劝阻,只能耸耸肩。“伟大的记者小姐,跟他走吧。”
一个小时之后,龚剑诚带着汤姆逊和玛格丽特冒着枪林弹雨向西南高地进发。丹中尉和博拉是一个组,他们去东面靠近德洞岭的那座高地报告师部的命令。汤姆逊一步步离龚剑诚左右,玛格丽特则显得很洒脱,仿佛是在充满硝烟战火的战场发掘山菜。尽管天空有飞机来回轰炸,可她似乎充耳不闻,只怀着一个信念,坚定地朝山顶爬去。
总算爬上高地,龚剑诚将师长的命令传达给E连官兵,连长菲利普斯上尉正指挥士兵修简单工事,可山顶到处是岩石,根本挖不动,他的人东躲西藏,从到处冒火的树桩子就可以看出,这里刚刚经历一场生死决战。
见有女记者前来,士兵们涌过一阵热潮。他们在山顶上正挖散兵坑,两人共用一个,但石头和冻土让他们难以完成战斗操典的要求,总算能隐藏半个身体,每个散兵坑有一挺机枪。很久都没见到过女人了,美军士兵犹如见到了家乡来的邻家女孩,情绪大都好转,都和玛格丽特打招呼。
上尉的脸上也敷上一层浅笑,但也仅此而已,他没力气欣赏美女了。龚剑诚和他一起坐下,简单询问了阵地情况,菲利普斯上尉指指山下,龚剑诚见到了烧焦的土壤和树木,散落着几百具死尸。“都是你的人吗?”龚剑诚低沉地说道。
“有我的人,可我没办法去收尸。”上尉趁机抽了支烟,战斗使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其实,就是命令下达撤退,我们也退不了多远,他们很快就会把我们都吃掉。”一个排长过来代替连长介绍:“山的南面和西面都是中国人,H连、C连和党连那边枪声变得零星了 ,说明都被敌人占了。”
“你们还有多少人?”龚剑诚问。上尉用持香烟的手指点点四周,心事重重地说:“能打的,就剩下不到三十个了。”连长随后紧吸了两口,然后扔掉烟头,对龚剑诚说,“请您回去告诉团长,E连不会投降,能坚持多久,就看大炮和飞机能给我们多久的支援了。”
“我会告诉上校的。”龚剑诚对这位看不清脸孔的上尉怀有敬意。“有什么话,需要我!”龚剑诚说了一半,对方就已领会。上尉没有回避这个话题,他这位参加过二战和日军争夺太平洋岛屿各个战役的老兵对战场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即使面临死亡也没有情绪波动。
“我只想一件事,就是死后我的家人能不能知道,我就死在这儿!”上尉俏皮地指了指前方的远山,然后用工兵锹拍拍身下的松土,“这样的土壤,在我家乡德克萨斯见不到,现在死了这么多人,一定很肥沃,会长出许多莝草,你知道那种莝草吗?可以当锉刀用。我和妻子就喜欢在那上面嗯哼,松软还会发出好听的声音!”上尉轻松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是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龚剑诚敬慕地看着他,对于这样的老战士,忠实履行职责,他怀有敬意。“我不认识您说的那种草,“您是说节节草吧!”龚剑诚比划了一下类似竹节,但植株很矮,也就一米长的植物。上尉点点头。然后吧嗒一下嘴,笑了:“就想回家,和老婆靠在一起不睡觉,看着星空厮守一夜,你知道她长那么大都没出过德克萨斯韦克小镇子,我第一次和她在草丛里做,她竟然笑个不停,她说她家的马就这样,却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
“你有个纯洁让人怀念的妻子。”龚剑诚由衷地评价道。上尉揪了一把土,碾碎后痴迷地挑出里面的弹片。“是啊,可我死后她的马厩就空了!”这句话后,他忽然眼底含泪,用袖头擦了擦,将那些弹片甩了出去。
玛格丽特小姐试图采访士兵,可马上就明白那是徒劳。黑夜下,处处埋伏杀机,志愿军部队暂时停止进攻,但双方距离很近,采访是要说话的,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采访。美军仅仅只得到这一点喘息。黑暗的岩石后,分散着几个医护人员,他们对受伤的美军也无能为力,任凭痛苦呻吟,没人能抬他们下去。
战场处处弥漫着死亡气息,活着的人都如惊弓之鸟,不知道下一次对手的冲锋,死的会是谁。玛格丽特只好临时充当护士,给受伤的士兵包扎伤口,并主动说话,防止他们流血过多而冻死。忽然,连长菲利普斯上尉用食指横在嘴边,让大家安静下来。他听见了志愿军的胶鞋踏在冻雪上发出的脚步声,上尉立刻将子弹上膛,可枪栓冻住了,仅仅休息了二十分钟,他就遇到了志愿军普遍遇到的困难。
“快进散兵坑!”他大喊,可他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大腿早就受了伤,没知觉是因为麻木了。他哀求龚剑诚和玛格丽特扶起来,可大腿就是不听使唤。龚剑诚赶紧背他,但上尉知道龚剑诚他们是没有武器的,一把推他下去。“你不是战斗人员,如果想加入战斗,去找一把加兰德步枪!”龚剑诚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暴露在前沿,他没有任何保护能力。玛格丽特也想帮忙,上尉忽然搬住她试图搀扶的手,下达命令:“下去吧,记者不能参加战斗!”然后推一把玛格丽特,这个女人就滚下了松土的山坡。
直到看见中国士兵的黑影从三个方向冲上来时,上尉大腿麻木不能克服,他无法挪动自己的下肢,上尉无奈,命令士兵拉动绊索照明弹的长绳子。顿时,天空亮起银白色的烈焰光芒,如同燃烧的白银,火焰朝向四面八方扑去。这是填充了白磷的凝固汽油弹,顷刻间,十几个志愿军战士浑身就到处是火苗,有几个战士当场就被烧成火人。
景象惨不忍睹,这是龚剑诚第一次近距离目睹英勇的志愿军战士和顽强的陆战队员生死拼杀的场面。志愿军方面机枪响了,E连那些刚刚靠着岩石的士兵想要逃离被射中,倒下了。剩下的官兵都跳进散兵坑,互相大喊提醒,连长还带头喊简单的杀敌口号以壮胆,但被山下的冲锋号淹没了。
久违而熟悉的军号声,已经在龚剑诚脑海消沉两年,记忆的最后一次还是在徐蚌会战的战场,他在徐州剿总大撤退时听到过。而眼前的这些志愿军战士,也正是当年在徐蚌战场上如惊涛狂澜的第三野战军的将士。
“亲爱的同志们,真想和你们一起参加战斗!”龚剑诚按捺不住内心的敬仰和悲壮,他身在敌营,眼看着敌人就在身边,他却帮不了自己人。为此,他第一次感觉到潜伏者的可悲与可耻。天地沉浸在无边的猩红色的弹幕里,朝鲜的天空变得像炼狱场一样,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地狱。那不是一片混沌的迷雾,而是真真切切的火流与弹雨,子弹多得让人不能辨别方向,不能辨别色彩,仿佛整个山岭都在这白和红的光芒中沦为了吞噬生命的火山。
龚剑诚知道自己千万不能慌乱,他必须承认自己来到战场就是一种失误,不管他有没有权力阻止。他几次想从后面抓起随处可得的手榴弹,也许只消五枚,这些美国人就都见上帝了。可他不停地遏制那种冲动,如果失败,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连同那个无辜的玛格丽特!他感觉着时光在飞速旋转。他像沧海中的一叶扁舟,他必须朝右侧划,竭力朝右侧划,直到撤离这个冰与火,不会有其他生命存在的地方!
龚剑诚走神了,手榴弹的爆炸声让他惊醒时,竟然发现他一直被博拉拽着胳膊,而手里竟不知何时握紧了三枚美国式手榴弹。博拉向来沉默寡言,这位黑人兄弟自从那次被袭击,就对使命想开了,他不想死在这儿。美军的飞机降临,这次不是轰炸机,而是战斗机,贴着山头俯冲扫射,志愿军被扫倒一片,而那些黑鸟则像雷电一样瞬间远去。美军开始呼叫长津湖畔待命的105毫米榴弹炮。就在志愿军前锋连队冲到山顶时,美国排炮打了过来,而且非常准确。
没有退路,摇摇晃晃冲锋的志愿军战士显然饥寒交迫,爬山的速度很慢,几乎可以见到有的战士被击中时痛苦地扭曲着身体!但他们早就不顾生死,冲在前面甩出一串串手榴弹,但确实有不少手榴弹没有爆炸。散兵坑顿时传来沉闷的轰鸣和黯淡的闪光,短促而又频繁地照亮黑漆漆的枯树和美军手中的武器,接着就是美国兵倒下,布片和子弹壳满天飞。
志愿军付出艰巨的牺牲占据上风,士气大振。原来志愿军部队压在前沿的并不多,一旦敌人的抵抗衰弱,后面的主力部队就冲上来了。错落有致间隔有序的人影如同风卷着惊涛,从山腰处滚滚而来,美国士兵吓得惊慌失措。其实,草木皆兵的美军其实看到的并非都是中国士兵,那些被炸毁的树木遗留的树桩和硝烟,都成了眼里的魔咒,于是,阵地前机枪和迫击炮弹铺天盖地朝着志愿军飞去。
美军倾尽全力了,志愿军非常善于夜战,他们在占据主动的情况下并不盲目冲锋,见美军倾注全部力量,便全部卧倒避开锋芒。但美军的弹药终究有限,当枪声和迫击炮声渐渐稀少,他们已匍匐向前。挨近了,用手榴弹组建火网,将神经高度紧张的美军扼杀在咫尺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