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在朦胧幽暗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黑影,就坐在侧面的沙发上。他刚把灯打开,这个黑影就举起手枪。龚剑诚惊讶地喊:米勒!
“别出声!”米勒声音嘶哑,龚剑诚见这老兄一脸伤痕,瘦了一圈,龚剑诚本能地将手伸到写字台的抽屉,米勒警告道:“别动!”龚剑诚轻轻一笑,随后拿出药棉和绷带,意思是帮助他擦拭伤口,但米勒挥手表示感谢,他不需要。由于遭受严刑拷打,鼻子和嘴唇都变了形。头部也有几道血口子,凝结的血伽在卷曲的发上粘连在一起,犹如被刀砍过的荸荠。整张脸被揍出一圈多余的浮肿,非常的夸张,尤其是右眼,肿得只剩下能大致看得清绿眼珠子的一条缝,米勒痛得龇牙咧嘴,他现在真的很惨。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龚剑诚看他的伤情,并不担心这小子会开枪。
“你坐下,我有话说,等你两个小时了!”米勒冷哼了一声。
“怎么, CIC把你放了?”龚剑诚故作镇定。
“他们会那么仁慈吗?”米勒哼一声,身子和头都没动,“确切地说,是我把看守给放倒了。”
“原来是逃出来的?”龚剑诚立刻警觉起来。米勒的枪对准龚剑诚,脸色阴沉。“你想干什么?”龚剑诚冷冷问。
“不想干什么。我带你受过,你出卖朋友,不该自责吗?”米勒冷哼了一声。
“你自作自受,还临阵倒戈,我差点被你害死。”龚剑诚先发制人。
“你才是出卖我的人,别装什么好人了。”米勒冷冷喝道。龚剑诚一副誓不妥协的架势,他必须这样做,如果米勒背后是CIC的人,那么对他仁慈就会入圈套。“我想知道,我在和谁说话,是共产党的探子,还是越狱的苏联间谍,或者是囚犯。”
米勒闻言一笑,单手裹下单薄的上衣,咋呼难掩饥寒交迫的窘相。“把你的枪给我。”米勒用手指点了一下。龚剑诚翻了他一眼,将皮带上的枪解下来,放到茶几上。
“跟我谈谈吧。”米勒用枪示意。龚剑诚服从,凝视这家伙,判断他想干什么。米勒偷眼向窗外瞄,极为谨慎地窥视楼下,龚剑诚心里立刻有数。这小子真是跑出来的。他必须随机应变,米勒狗急跳墙,安德斯不会饶他,到了这步田地,他穷途末路,是想拉自己当垫背。
米勒的枪口稍微低垂,但面露凶相,咬牙说道:“慰劳营那个姑娘,以前你根本就没见过,可你怎么就能演一出戏说是未婚妻,还把安德斯给骗了呢?”
“她是我未婚妻,老兄妒忌了。”龚剑诚幽默一笑。
“别跟我装蒜!”米勒恶狠狠地举枪,“你是要她活命,才捏出那么多虚假的历史。你不仅看中她的美貌,还看中了她有利用价值,她是师团报务员,可以帮你发报,不是吗?”
“米勒,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别忘了,几天前我们还是朋友。”龚剑诚揶揄地调侃道。“就算为美貌,为她是报务员,我想救她的命,战争时期又如何呢?咱们汉城通讯社就缺少她那种有经验的报务员!”龚剑诚不想回避,既然米勒直言相问,隐藏反而无用。他毕竟是中情局的高级特工。
龚剑诚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相中了她是报务员,正愁我没从台湾带个好的报务员来,还给我当老婆,有什么不可以,你不也劝我说,要及时行乐吗。”
米勒见龚剑诚坦白,也没词了,身子动动,将冷笑释放出来,可来不及笑,嘴巴就因伤口撕开而剧痛。他的手摸摸嘴角,出了不少汗。龚剑诚则关心道:“你伤得不轻,说话声音再大点,恐怕下辈子都不能张嘴了。”龚剑诚善意提醒。米勒咬咬牙,无奈地说:“你总算承认了。”
“你为什么抓住我不放呢?”龚剑诚笑眯眯看着他问。米勒则冷哼了一声。“其实,你在东京我就跟踪过你,你不是和三枝情报社有合作吗?你也见过李真娴的姐姐李真玉,那个女人可是朝鲜的高级特工,因为这个,我怀疑你跟这个李真娴订立了攻守同盟。”米勒虽在揭短,可也突然爆出真相,还让龚剑诚毛孔竖立,原来米勒早在东京时期就跟踪自己了。龚剑诚突然醒悟了,几个月来悬而未决的一件事,到此算找到答案。米勒知道李真玉,莫非他就是东京樱之介酒店击中李真玉而逃脱的狙击手?龚剑诚不相信致命一枪是林湘打的,法医调查结果也与她开枪的位置不符,原来凶手在这里,难怪安德斯说他是老狙击手。
米勒绝不是北方情报员,“凤凰”的部下不会是他这德行,这个奸猾的老油条,绝对是吃多家饭的间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他首先是中情局毒蛇,其次才是军情六处的人,若不是在汉城栽在安德斯手,恐怕现在,他会逮捕自己了。
“被揭了老底,觉得尴尬吧?”米勒笑起来,脸部扭曲的动作让他的嘴角再次流淌。疼的结果,他改用怒视代替鄙视。“实话对你说吧,她姐是我操纵的棋子,可她命不太好,行为不秘,被CIC抓住了要害,要是早点遇到你,她或许就死不了了。”
短短几句话,龚剑诚就认定这家伙就是那个“樱之介”饭店打李真玉和罗森冷枪的人,三枝给的验尸报告说明了这一点,当时饭店里存在另外一个枪手,那就一定是他。安德斯本来能从罗森嘴里掏出更多,可被“神秘枪手”做掉了,所以安德斯才恨之入骨。这就是在CIC过堂时,米勒没敢暴露他在中情局特殊使命的原因,因为他心虚。
在罗森和李真玉的案件上,他怕安德斯追查到底。一旦安德斯得知是中情局的特工杀人灭口,CIC会起诉中情局远东的负责人,甚至会告到华盛顿去。米勒最终必是替罪羊,被主子抛弃出去,他的下场不会好,以后他在这个行当里就没得混了,所以他才隐藏在汉城,不显山露水,为的是抓点安德斯的把柄,也让自己的英国特工身份发挥更大作用,掩盖他的中情局龌龊的过去。
对手秘密身份爆光,加速了龚剑诚掌握主动权的进程,他镇定了,下决心将米勒控制住,并准备利用这一缺陷除掉他,因为这无疑是献给安德斯的一个投名状。龚剑诚自信地看着枪口笑,眼里射出轻视之光。明白这家伙走投无路了。“米勒,收起你的破铁块吧。”
“那就交代你和李真娴的故事,跟我到中情局去自首,我需要李真娴的口供,其实我拉你去慰劳院,也是对李真娴通过一个神秘人物被卖到慰劳营的这件事感兴趣,她本来可以不被送到这里,而是釜山战俘营!可她并不在战俘名册!尤其她提出接客的条件,是美军中的中国军官,还要英俊年轻,那不是你是谁?我就怀疑李真娴很可能是一个女间谍!即使不是我带你去,慰劳营的老板早晚会找你,所以我才和金彩华安排了邀请你去,实际上她是我的人。”米勒说时虽无底气,但阴谋计划托盘而出,显然他当初收了金彩华的钱,让龚剑诚去风尘场所,却有自己的用意。不过,他的这段话,也暗示了李真娴并非是真正的战俘,她到底为什么来到慰劳营受苦?这件事也让龚剑诚暗暗意识到,真娴莫非是主动到这种地方来,然后接近自己?她是劳动党的情报人员?没有答案,一切都是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的一面之词。
“说完了吗?”龚剑诚双臂后展,扶椅子背,直视茫然的对手,“想让我掀开你底裤,让CIC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吗?”龚剑诚也不示弱。
“你不用指望反咬我是共产党。”米勒用鼻孔哼出轻蔑。
“枪杀罗森上校的中情局特工,在安德斯眼皮底下杀人越货,你比我想得可厉害啊。”龚剑诚调侃道。被揭开了底牌,米勒像突遭电击的跳蛙屁股反弹,跳起半尺高,他看着对手,心惊肉跳,因为自己说是一回事,龚剑诚的嘴里说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弄不好这件事安德斯已经知道。“这么诡秘的事,你一个中国人怎么会知道?”米勒质问。想到安德斯老贼的狠毒,米勒脑门子虚汗连连。“你到底是什么人?”米勒身体起伏几乎要站起来。
“我是谁,对你还重要吗?”龚剑诚拿出烟卷,点燃后深吸一口气,然后把烟盒扔给米勒。“最重要的是我想救你。”
米勒拿枪的手没动摇,他本打算敲炸,没想到反被对方揭底,枪口不由自主垂了下来。
“龚少校,你告诉我,那把狙击步枪是不是你拿的,杀全斗熙陷害我?”米勒其实说完连自己都不信。
“这个思路好啊。”龚剑诚吐出烟雾,笑得眼泪都下来了,一边笑一边点他,“你可真是福尔摩斯家乡的猪,要不你怎么被打成这样。”
“笑什么,不是事实吗?”米勒依然在等待答案。
“好好坐下,先别紧张,我会跟你探讨。”龚剑诚其实在稳住他,寻找机会。
“快回答我!”米勒胆战心惊坐下,枪口抖着。龚剑诚仍然笑,摇着火柴杆,好不容易止住,欣赏地看了米勒半天,才说:“先交换一下,我们把彼此了解的都说出来,然后再说说谁拿了那支枪。”龚剑诚吐了个烟圈道,“就当我是您这位蹩脚的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医生。”
“好吧,你先回答我,想保李真娴出去,你的真实目的是想干什么?我不相信你让她留在咱们汉城通讯社!”米勒原来并不肯定龚剑诚的打算和计划。
“当我老婆和报务员啊!”龚剑诚直言不讳,笑了一下说,“我喜欢这种性格坚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做我老婆和下属,才信得过,另外我可是台湾保密局派来战场的观察员,我需要有一个过得去的报务,这个与美国和联合国军的使命无关,我有雇佣报务员的经费。”
“这看似有道理,可你是特工,这样想太敷衍了。”米勒没词了,但绝不相信龚剑诚的“鬼话。”龚剑诚则翘起二郎腿。“谁娶老婆不要一位清纯的漂亮姑娘?战争环境下这样的姑娘难求啊!”龚剑诚抽出一支烟,点上火先抽一口,递给米勒。后者一直没敢松懈,担心有毒。“怎么,不抽?”龚剑诚拿回来,自己点上,吸一口,递给他。米勒左手拿着烟,贪婪地吸了几口。
“你和那小姑娘表演得不错,可骗不了我。”米勒道出实话,“我带你去慰劳营,就是检验一下你怎么对待共产军的女人。我最了解中共和北劳那些布尔什维克的苛刻制度,你们不敢放纵,不敢找女人,这是共产党谍报人员的悲哀,就好比纳粹识别犹太人可以通过某种简单手段甄别一样,你跑不出纪律操守的谍报逻辑。果不出所料,你没动她一根毫毛,还故意往床上泼血,以为我不知道?”米勒老练地笑了一下,尽管嘴巴肿得老高,还是撇撇嘴,“那丫头的手指头为什么破?”
“米勒中校,”龚剑诚被他的无耻激怒了,根本不在乎他手中的枪,揪住米勒脖领子吼道,“我的女人你敢碰她,我饶不了你!”
“别激动,林少校不是告诉大家,她需要安德斯找妇科专家求证吗!再说我不想被咬下宝贝儿。我没见过她,不过你失手了,老弟,如果说申智慧是你部下,我宁愿相信,可绝不是这姑娘。”
龚剑诚收住火气。“你真无聊,申智慧是不是朝鲜人民军报务员李真娴,在情报世界这个大磨坊里,真那么重要吗?”
“可要不是那么回事呢?你说实话,是不是共产党探子?”米勒其实也没什么话题,一直揪住这件事不放。
龚剑诚怒斥对方:“你不了解东方人的道德,未婚妻是圣洁的,远不是你们西方人没结婚孩子就好几个了,而你这个人轻视女人的德行让我恶心。”
米勒斜着眼笑了,叉开双腿,吸了口烟,入木三分地问:“可你们是情人,情人的定义是什么?不上床能称为情人吗?听CIC的意思,她在过去可能还是一位处女,你偏偏说是未婚妻,这不是谎言吗!”
“我怎么才能解释清楚?”龚剑诚气恼地瞪着米勒,“就好比生理学家解释不了玛利亚为什么处女而怀孕一样。我告诉你在中国没结婚的恋人不能动,这是规矩!那摊血是我让她咬手指弄的,就为糊弄金彩华,你不懂中国人,这种陈词滥调只能用来指证西方人。”
米勒挑挑眉毛,这件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所以没吭气。其实单凭这一点,的确无法断定龚剑诚的身份,东西方情侣性观念不同,他不懂,可不能装懂。
龚剑诚看看他,缓和一下说:“米勒老兄,你昏了头啊,在CIC整我,我也不怪你。但我绝不能像你一样落井下石,那对我没好处。安德斯和林少校指控你杀全斗熙,傻子也能看出来是满嘴鬼话。”
“你真信我?”米勒眼圈有点红了,如今落难,威胁龚剑诚的目的只为能逃出鬼谷汉城,刚才不过是受伤的草原狼最后的咆哮,可人家龚剑诚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回答也很坦率,而且他还一直关心自己,也见不得的米勒喉头哽了一下。
“信与不信,这年头都为自己,”龚剑诚郑重点点头,用手拨开枪口,“我还知道,那支枪是安德斯的人拿走的,他早就监视你了,如果不信,可以打开我保险箱,里面有一份CIC档案,你被单列为让我监视的嫌疑人第一号,然后就是那个法国人。”
龚剑诚不容分说,在米勒监视下,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份资料。米勒见了目瞪口呆,简直要疯了。“安德斯,原来早就想对我动手了!”米勒痛骂。
龚剑诚故作感同身受地同情:“可我没法告诉你,老兄。”
“我明白。”米勒收起枪,一副颓丧的丧家犬模样。
“再给你交个底。”龚剑诚双手抱胸,身子往前探了探。
“什么底?”米勒无精打采地问。
“东京‘樱之介’酒店舞女杀人那件事。你狙杀罗森上校,也想打死李真玉,可她自杀了。这件事你认为我胡编吗?”
“不是。”米勒不隐瞒实际情况。龚剑诚则吓唬他道:“我有自己情报渠道,你在东京干的那件蠢事,等于断了CIC破案的线索,你为什么要杀罗森上校?你和他是一伙儿的?杀人灭口?老兄,你把自己扔进死胡同,如果CIC知道那枪是你开的,你就是中情局和CIC共同通缉的罪犯。我说的不错吧!”
“你为什么能知道这样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米勒脸色有点变,实在想不出这位中国人怎么知道这么多。
“有道是:百里不同风 千里不同雨。”龚剑诚微微一笑。
“中国话都很神妙,这是什么意思?”米勒请教道。“意思是,我和你一样,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但都有各自的使命。”
米勒又把枪拿起来,紧张地问:“你是不是苏联的格鲁乌或者是NKVD(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会”(NKVD是克格勃前身)
龚剑诚火了,气得眼珠子通红,挖苦道:“米勒,你真是有脑子,亏你还自诩为苏联人干过事的人。”米勒则心惊肉跳。“你为什么知道我给苏联人干过?”米勒理亏,觉得龚剑诚太神秘,就放下枪,“无中生有的事。”
“你给谁干活,不关我的事。那个罗森上校是美国叛徒,死是罪有应得,”龚剑诚将身体坐直,继续吸烟,脸色平和不少,“米勒,我刚才说,咱们互通信息。在我告诉你我是谁之前,你要告诉我,罗森案子水有多深,李真玉为什么必须死。”
“有必要告诉你吗?”米勒有点怀疑龚剑诚的用心。“然后你去告密?”
龚剑诚则无所谓地说:“这要看你是怎么看我的,李真娴的姐姐李真玉死在东京,还是间谍,这让我以后怎么给我未婚妻李真娴找份体面的工作?”
“那么,你能帮我逃出去吗?”米勒提出条件。
“为什么不能?多个朋友多条路。你是中情局的人,我们是近亲,有必要落井下石吗?”龚剑诚表示对米勒的话很不解的样子。米勒偏过头想想,犹豫了片刻。不过事到如今,也必须指望龚剑诚救他,不然他从CIC大牢逃出来,为啥先到这儿呢?如果没有龚剑诚的帮助,他真是插翅难逃了。
“不管你怎么利用我,至少李真娴是李真玉的妹妹,这一点我们都有共识……好吧,那我就说几句。”米勒很痛快地答应说出真相,就要了支烟,神态自若了些,枪放到大腿上,看看墙上挂钟,他在计算耗在此地最后的时间。米勒稍微伸了伸被老虎凳整形了的腿,说话前,一阵痛苦皱眉。饿啊,他还是先向龚剑诚要点吃的,不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龚剑诚翻出点饼干,连同姜智媛给他还没喝的咖啡递给他。米勒狼吞虎咽,大吃大喝,将杯盘一扫而光,总算有了点精神。于是,开始讲述罗森案件的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