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智慧吧?”龚剑诚大步流星,赶赴过去,不顾韩国特工崔忠浩的制止,拉起李真娴双臂,蹲下来,托起女子的头,用手绢轻轻擦拭那张血污的脸,然后凝视姑娘有一分钟,确认她的真容后,脸色异常苦楚。他什么都没说,用手帕为女囚擦拭,生怕弄痛了姑娘。
“303长官!怎么是您啊?”李真娴用汉语轻轻地呼唤,虽然虚弱,可声音包含镇定和惊喜。“我去慰安营,就是找你去了,真没想到你就在那儿!”龚剑诚抑制不住悲伤,顿时泪流满面。此时的落泪,是真实感情流露,真娴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让他心酸。
“怎么回事?龚少校!”安德斯震惊归震惊,但也颇为诧异和费解。“上校阁下!”龚剑诚成竹在胸,站起身,指着李真娴说,“她就是我的答案。我去慰安营就是找她,我的下属是她,她也是我当年的未婚妻申智慧。”
“可她是朝鲜的人民军,这玩笑开大了吧!”安德斯狡猾地一笑。“不,她本是中国人,朝鲜族人,锦州战役和共军作战失败后,她无处藏身才回了国,我刚才已经陈述了。”龚剑诚看着林湘说。“这么说,那应该是1948年的事了,为什么她不回你们的保密局?”安德斯可不简单,不会让龚剑诚有片刻撒谎喘息。
“阁下,我斗胆问一句,1948年,您在哪儿?”龚剑诚反问道。“我?我在盟军的太平洋情报机构,我在本土情报密码学校当校长,和苏联格鲁乌在过招。”安德斯乐于回答这问题,因为那是他人生光辉的一页。
“可您知道,中共是怎样对待保密局的人吗?”龚剑诚继续加大反击力度。“那我不清楚。”安德斯回答。龚剑诚则继续发威:“他们专杀过去的军统,只要发现立即投入监狱,能活下来的都是有利用价值的。而申智慧是下级特工,被俘就是死,她不回国难道等死吗?”
“是这样。”安德斯略微沉思,但脸色依旧很难看。“可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林少校,而且申智慧就在慰安营,你是哪根神经突然发作,感觉要去那里寻找1948失散的未婚妻的?还为什么说当时在慰安营没见到?那么你那晚和谁快活了?”
龚剑诚打死也不能承认睡觉这一点。“阁下,米勒中校说那个女子对任何人都不从,说是很烈性,长得非常漂亮,还非常年轻,还说她能说一口中国话,提到过在沈阳和中国南方读过书,我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的未婚妻,是一种直觉,虽然有点异想天开。”龚剑诚随后鄙夷地说道,“这就是金彩华宰了我十万韩元的原因。她大概知道我要找的人就是这姑娘,不但不让我见,还想骗取我更多的钱,给我找了几个我都没有动心,至于那天晚上和谁睡觉,这是无端的指控,我不能承认。”
“你很聪明。龚主任!不过这种事除了金彩华,或许还有人能证明。”安德斯对龚剑诚的聪明欣赏地一笑,转身对米勒说:“米勒先生见到龚少校和谁在床了吗?”
“我没看见!他跟金彩华一起去女战俘的房间去了。”米勒哑巴了,方知自己刚才的愚蠢。林湘冷笑着来到米勒身边,用棍子敲敲椅子背,然后看着米勒。“米勒先生,你刚才不是说,龚剑诚和这丫头都是北边的探子,而且还睡了吗?”
米勒语塞,感觉情形不对,刚才他诬陷龚剑诚和这丫头是北边的探子,纯属抓稻草的妄语,他确实亲眼见到龚剑诚进了李真娴的屋子,可那天他自己也去快活了,没亲眼见到李真娴。金彩华死了,他孤掌难鸣,打掉牙自己咽下去,只能如此。可现在他说认识李真娴麻烦就更大了,那他也可能是北方的探子,自己难逃CIC的逻辑陷阱。
米勒苦楚地晃晃头,哭丧脸说:“对不起,我刚才说谎了。”林湘怒喝:“可你为什么刚才那么肯定?”林湘突然冷酷地逼视,“你该知道龚剑诚是联合军情报少校,他若与北方探子有关系,你考虑过这有多严重的后果吗?进入战区,你们可是发过誓的!”米勒哀求道:“我是刚才被打得嘴歪了胡说八道,我请求原谅。”米勒只能认栽了,他不想节外生枝,哑巴吃黄连,他痛苦地低下头。
“你的嘴歪了,那么你身上什么部位是直的呢?”林湘用棍子戳了一下米勒的裤裆,米勒打个激灵,林湘收回棍子吼道,“军情六处的谍报训练课上,有对内部调查特工说瞎话这个科目吗?”
“没有,我收回刚才的话!”米勒哆嗦地回答,“这都要怪龚主任,他让我撒谎。”米勒豁出去跟龚剑诚较劲到底了。林湘横眉冷对道:“那告诉我,龚剑诚到底和这个姑娘有没有那种关系?那天夜里他们都干了些什么!”林湘的怒喝让米勒心惊胆战,他当然说不明白,迟疑之下,林湘的声调顿时高了八度。“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看到了什么。”
“可能是睡了吧,我亲眼见到龚主任进了这女子的帐篷,金彩华介绍他去的,我听到了他们快活的声音!非常销魂!对不起,我没窥视,我就是听到了,那女人可不是金老板介绍的那么害羞。”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肯定,现在又说是可能!”林湘火了,狠狠瞪着他,“是我的英语表达有问题吗!”米勒知道今天这一关不好过,哀求道,“放过我吧!我是昏头了,龚不够意思,我被他的出卖气糊涂了。”
“是糊涂还是你无耻!”林湘离开他,但没有难为他,“你要为今天的谎言付出代价。”安德斯看看林湘一言未发,尤其是米勒和他有宿怨,这件事林湘是知道的,他不能太多过问。不过今天的审讯主题已经不再是米勒,他看了看李真娴,也许下面的问题对一个长官说出去难堪,他转过身,对着墙壁问:“林少校,检查这姑娘的身体了吗?”
“检查过了,上校阁下。”林湘委婉地回答,“她不是处女。”安德斯并不意外。他依旧威严地用鼻音强调,“这么说,也无法证明那天是龚少校和她睡得觉?”林湘回答:“按照目前的技术检验水平,我们还不能确定是谁占有了她。”
“那个地方,是陈旧性的,还是刚刚被人破了!”安德斯不想问得这么清楚,但他还是想搞清楚这件事。“根据慰安营其他雇员的共词,这个少女进来的时候是处女,不是吗?”安德斯转回身盯着林湘问。
“对不起,阁下,对于一个女俘在劳军营里的遭遇,我无法设身处地地推测,她经历过一次军官的侵扰,她夺了军官的枪,致死也不从,后来差点出人命。听账房先生说,为此金彩华赔付了军官一笔钱,基于那次激烈的搏斗,我很难验出她是由于环境和侵害的原因破的,还是真被某个男人比如龚剑诚给占有了,而这些女性的生理问题,我想请阁下最好请妇科医生回答您,我们的法医无法搞清楚,尤其是那个地方。”
“不必了,我没有那份好奇心!”安德斯表现出正派的为人,就转身看着龚剑诚,问道,“谁能证明你的未婚妻是这姑娘?”
龚剑诚立正说:“知道这层关系的,只有韩国的朴永宪上尉,我和他提起过。可惜他战死在南边了。”
安德斯追言道:“那么,你去慰安营之前,为什么不报告?”龚剑诚苦楚地低头。“我是听米勒说有这个地方,起初我很愤怒,我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不会有那种当初日本人搞的坑害亚洲妇女的劳军组织,可我被现实击败了,米勒没有说谎,金彩华描述那个烈性的不愿意接人的女孩子,从描述中很像我的未婚妻,所以我才给她钱,因无法向您或林少校说明,我没有报告是觉得可能是一场空,她不是我的未婚妻。”龚剑诚说得有鼻子有眼,其实也基本是事实。“如果因此受到怀疑,被说成北方探子,我觉得这不公平,甚至是对我的苛刻。”
“我能理解,但只是你自己说的,我要核实。”安德斯认真起来,显得格外重视。“不过,朝鲜女战俘有几千人,你为什么会对这个劳军营动心思?不觉得你在大海捞针吗?”
“人民军的女俘不少,但特别出众的女人可不多,尤其金彩华说她过去是文工团的,那就更像了。”龚剑诚有把握地说,“申智慧能歌善舞,在中国时期她的长官都清楚,国民党每逢双十节她都要演出。金彩华说,她还会说中国话,还说出了女俘的大致来历,我就异想天开以为是她了。”龚剑诚郑重表态,“今年夏天朴永宪在釜山曾告诉我,我的女友申智慧就在人民军十三师团的机关做文职军人,而且她的美貌有目共睹,所以我去慰安营绝不是瞎猫去碰死耗子。”
“一个进了那种地方的人民军女俘,居然是你部下!这个世界真的太小了,可我又不能反驳你的奇遇!真是有意思的邂逅。”安德斯背着手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开始踱步,后来眼皮翻翻椅子上的米勒,又看看李真娴,这一次他开始对米勒感兴趣,其实安德斯心中的目标也是他。
安德斯在权衡,不能否认龚剑诚的描述,这个“申智慧”的确漂亮非凡,即使被严刑拷打脱了点相,可美人受刑后的姿态也是动人的,安德斯捻了一下铜手指,面孔和蔼起来。“这么说,牢房变成罗密欧与朱丽叶重逢之地,这还让我怎么好充当提伯尔特呢!”安德斯开了一个奇怪的玩笑。“诧异已不能表达我的内心,我可以不信,但不能否定。世界上的巧事多,谁能百分百地说,这段战火中的爱情童话不是真的呢!”其实安德斯的这番话并非出自真心,他还是很怀疑的。但当龚剑诚和申智慧四目相对,缠绵悱恻的情愫溢于言表时,安德斯也马上改变了看法。没人敢否定他们是临时客串。不是恋人的话,能演绎出如此情真意切的情缘么。
“我会查你们的底细,她到底是不是军统的人。”安德斯提醒龚剑诚,尽管语气平静,但还是警告,“希望你能自圆其说,我不是那种爱情小说的读者,莎士比亚的悲剧都未能让我流过泪,我要真凭实据。”
龚剑诚不慌不忙,看穿安德斯的心思,他的用意就在米勒身上,今天能把昔日仇敌搞成阶下囚,他的内心指不定多高兴呢。“上校阁下,中国与朝鲜,在抗日战争时期同为日本军国主义受害者,朝鲜人在中国参加抗战,留在那里定居者很多。申智慧是我介绍入的军统培训班,我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请求您调查,还我清白,也恳请还她一个重新获得自由的机会。”
“她多大了?”安德斯问。“二十三岁。”龚剑诚马上回答。“可她看起来还是个少女。”安德斯不相信有那么大。“她长得漂亮,东方女性的年龄和西方的早熟有很大不同。”龚剑诚提醒。“没有美丽的错觉吗?”安德斯觉得自己的问话很滑稽。的确,在西方人眼里,中国的姑娘很多都很年轻,因此分不清到底年龄多大,这是事实。安德斯不由得一笑,示意他继续讲一讲过去。
龚剑诚越说越动真格,现在背水一战,能不能救下真正,就靠这根舌头了。说到动情处,龚剑诚蹲下轻抚真娴的伤。此刻,李真娴忘记身在魔窟,面庞发亮,她相信恩人的能力,能在这地方对美军最高长官说话,官阶不会低。虽受皮肉之苦,但由衷感激和庆幸遇到了好人。她双腿艰难地前行,支撑着虚弱至极的身体,饱含深情地直视龚剑诚,沙哑的嗓子呼出战栗之音:“亲爱的长官,没想到能见到您,我不是做梦吧!”
“原谅我无能!你受委屈了。”龚剑诚眼底含泪。“长官,他们折磨我,就因为我一直在师团参谋科,可我在北方不参军,是活不下去的,我做梦都不敢想今生还会再见到您!”李真娴情真意切,加上她对龚剑诚一见钟情,说起话来催人泪下,而且用的是话语。
情话无懈可击,抒情也非台词,奇妙的是,这些电影情节在安德斯和林湘心底,却留下不浅的痕迹。这是一出真假难辨的悲欢离合剧。安德斯对中国话的理解还可以,只有托德上尉和美军官们听不懂,这一幕感人肺腑的话剧,其实不用旁白,就是闭上眼睛也能看明白。
龚剑诚抚摩姑娘被钉过竹签肿胀化脓的手指,惆怅着很久未说出话,泪滴落到曾经娇嫩的手背上。此情此景,谈过恋爱的同行为之心寒,就连铁石心肠的安德斯凝望抚摸的柔情也轻微叹息。出色的表演,加之真娴对龚剑诚的倾慕这出戏天衣无缝。别说见多识广的安德斯,就连跋扈无常的林湘也没看出虚假,毫无必要地拉了下军绿色领带,视线悄然地从真娴身上脱离,看着桌角的空白。
难道残忍如蝎的女人,真忘了与龚剑诚的往事了吗?不可能的,其实,林芳就是林湘无疑,再冷酷她也是女人,也会在乎旧恋和另外一个比自己年轻的漂亮女子在她之后生出的感情,况且龚剑诚不惜用性命相救,林湘心底涌出了十足的嫉妒和心酸。她心如波涛,深邃眼眸荡漾出破碎的浪花,望着墙壁上印出的孤独的影子,她抱紧双肩,一丝寒意掠过周身,轻轻咽下了一口气。
分别这么多年,这一幕本该属于他们。林湘压抑住内心的痛楚,难过地沉默了,不自主翻看桌上全斗熙枪击事件的卷宗,用漫不经心掩盖情感波动。其实,她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安德斯老奸巨猾,但也非常儒雅,他抬起铜手指,用他喜欢的乡村民谣的节拍敲敲桌面,目光依旧很对立地对龚剑诚说:“CIC不是爱情舞台,汉城也不是好莱坞。没人评判这段童话的艺术性,只在乎真实,我希望事实会说出真话,给你目测到的所有评委打出高分。”说完,背着手目光炯炯注视李真娴,同时打手势,叫林湘充当翻译。他操着半生半熟的汉语问:“叫什么名字?”
“原名申智慧,在人民军中我的名字叫李真娴。”李真娴如实回答道。“在人民军里的职务。”安德斯一反常态的和蔼。“我是第一军团第十三师团机关参谋文职报务员。”
“你在中国的职业?”安德斯加了一句,“我是指在军统的职务。”李真娴回答:“我在保密局东北剿总二处电讯科当译电员,303号即龚长官是我在东北的上级,后来我去锦州分台工作,在第十二谍报组,我负责译电。”
“你的上司是谁?”安德斯有板有眼地问。“我在东北司令部防谍二处一直跟龚剑诚,就是后来的303,但他在一九四八年去了徐州,我则去锦州给新长官李仲辅当报务员,后来我负责译电。”李真娴回答。
“你在中国时期怎么加入二处就是那个电讯处的?”安德斯听了林湘的翻译,根据自己的了解又问。李真娴就将龚剑诚教给她的进入贵州息烽训练班以及后来的大致经过,复述一遍。安德斯听得一知半解。“很好,申中尉,请你回答我,你在军统培训班的教官和同学,你在沈阳时期的同僚,我们要进行调查。”
安德斯收口,林湘补充,更正了不准确的语病。龚剑诚看看真娴,暗示注意语言。不要轻易落入圈套,老狐狸会有连环问题等着你。考验生死的最后关头到了,李真娴挺起头,表现出一个特工必须具备的素质。将记忆里的“简历”重复一遍,另外添加了几个同僚,都是临时现编的姓名。龚剑诚说国,很多人被打死了,所以说了些瞎话,死无对证。
韩国特工崔忠浩记录着,一字不落地记录后,拿给林少校指正。安德斯侧耳听,不动声色分析归纳。其实,不管李真娴说得多么严丝合缝,在没旁证之前,他不会全信。“林少校,请你查一下台湾保密局的档案,如果有渠道的话,给毛人凤的秘书打个电话,但千万不要说是CIC要询问,蒋介石很希望我们能有这样的诉求和邀请,我不会让他产生不必要的联想。”
“明白,阁下!”林湘点头,“我会以日本盟军总部的名义向台驻日代表团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