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2月1日,柳潭里顽抗了三天的美军开始大撤退。阵亡士兵的尸体实在无法带走,被迫留在柳潭里的冰原,这一点有悖于海军陆战队死不留尸的一贯传统,但此时紧急情况只能如此,活着的人能不能逃出去都是未知数,美军也绝不会用直升机运输那些僵尸。军官和士兵们对几百具尸体默哀,只能这样露头存放不可能入土,根本刨不动那些冻土,然后记录了大致地点插上一个十字架便撤离了。
长长的车队,浩浩荡荡掉头溃逃。这是美军最薄弱的时刻。在公路两边的几乎每一个高地上,都有中国士兵射向公路的子弹和迫击炮弹,而且,没过多久天就黑了,美军的飞机不能来支援,美军士兵在长龙一样的队伍里无处可逃。从柳潭里到下碣隅里约22公里路程,平均每小时行军约285米,这是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都没有过的行军速度,平均每分钟走4米的路,也就是说,每走一公里都要花上三个半小时。
志愿军从公路两边高地上冲下来,以班为单位灵活打击,他们抵近美军撤退队伍,先用手榴弹进行试探,然后径直冲进来。美国士兵魂飞魄散,在黑暗中拼死抵抗,撤退的队伍一次次被迫停下来。美军军官们组织抵抗,尽最大努力不使撤退的队伍溃散。美军炮兵火力105榴弹炮因为没有了炮弹成为废铁,有的散落到湖边到处都是。于是,医务官想到了一个主意,就是将部分死亡的美军士兵尸体用绳子绑在炮统上带回去。
《布鲁克林日报鹰报》就在今天用白头鹰傲慢的口吻却不无悲哀地报道:“东京,11月28日,一群20万人的中国军队涌向朝鲜,威胁要让正在绝望中战斗的盟军陷入拼死战斗,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说这标志着一场全新的战争的开始。中国人像蝗虫一样,从联合国防线右侧撕开的一个越来越大的洞中钻了出来。
第一军的一位发言人说,他们在每条道路、每条沟壑和每条山脊上都能看到。随着中国抓住了攻势主动,撼动了盟军,并让我们处于守势。麦克阿瑟发表声明指责中国投入正规战斗力的组成部分队付联合国军。麦克阿瑟说:中国的全面介入朝鲜战争带来的问题超出了他的权威,要求联合国搞清楚他们想做什么。在一份特别签署的公报中,他说,红色中国粉碎了他对朝鲜战争早日结束、让美军队在圣诞节前回家的厚望。
不打疼美军队,傲慢的美国报纸是不会这样发出惊呼的。而长津湖的志愿军却绝非美国人贬低的蝗虫,他们是有军事训练章法的世界上第一品质的队伍,他们依靠血肉之躯才在没有飞机大炮和坦克的情况下占据主动,却因为士兵冻伤严重到了强弩之末。美军撤退途中,陆战队第五团担心志愿军阻击陆战一师,于是对一个咽喉要地的高地展开清剿行动。
清晨,美军在飞机的助战下,对路东侧的一个突出部高地发动进攻。指挥官的望远镜里,已能见到志愿军战士的棉帽子。一阵炮击和飞机扫射后,一个连的美军陆战队员从两翼迂回包抄,却发现负责阻击的志愿军一直不开枪。他觉得非常奇怪,等陆战队接近到一百米时,美军上尉忽然挥手让士兵卧倒。
见有几名志愿军战士握着手榴弹,一动不动地面对强敌,吓得美军先头部队不敢贸然行动。上尉藏在岩石后看了半天,派出几个胆大的美军爬上阵地最后才发现,原来整连的志愿军官兵都在寒夜里被冻成了冰雕。
“他们一直保持着作战的姿势,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这名上尉下山对随后赶来的一个随军记者说。“差不多全连士兵,一半士兵保持射击姿势,冻死在阵地上,已不能下山追击了,他们的位置十分精湛,如果在这里伏击,我们会很难过去。这些可怕的人,他们现在如冰雕一般,和整个山体融为一体了。”
玛格丽特等记者听说了这件事,立即赶赴现场。龚剑诚也陪同玛格丽特,沿着撤退的美军,逆行到那个地方。不顾美军指挥官反对,记者们拼命往高处爬,非要看个究竟。那些联军记者们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就不顾危险,全都上了山。
只见一排排志愿军战士或俯卧、或举手,在摄氏零下三十五度的阵地上,手握钢枪、手榴弹,保持着整齐的战斗队形和战斗姿态,仿佛是跃然而起的“冰雕”群像。玛格丽特被深深地感动,她奔向每一位已成冰雕的志愿军连队官兵用手摸摸,然后试图唤醒其中的一位,可她的想法不可能实现。
露易丝也暗自流泪,不少记者们也都默默注视着,低头不语,也许从这个时候起,他们再不觉得这些黄皮肤的骨瘦如柴的战士就是西方人眼中的印第安人,他们默默无闻,他们没有身份牌,没有像样的军服和装备,可这些人称得起士兵的荣誉和称号。玛格丽特突然抱住一位孩子兵,看样子只有十七、八岁,试图用手的温度让他复活。
陆战队第五团的士兵爬上高于路面百米的斜坡,催促记者们离去,因为志愿军的追击部队随时会进攻过来。但疲惫不堪的美军陆战队员跟上来的时候,都放下枪支,被对手冻僵的姿态吓住了。
龚剑诚站在那里,眼睛潮湿,他没有像玛格丽特那样去拥抱自己的同胞,只是冷冷地在不远处看着英雄最后的容颜。他的内心已经如火山喷发一般炽热,敬慕和心痛,双重压迫着那点残余的自负和精神,和这些可爱的士兵相比,他觉得自己非常渺小,这些坚强、视死如归的战士才是中国的军魂,一个长津湖就能产生这样视纪律如生命的战斗团队,那么中国人民志愿军中,会有多少同样的集体和战士,他们是中华民族从此屹立于强国之林的奠基石和精神群像。
龚剑诚的眼泪在寒风中被冻住,可他曾经担忧地被冻结的心,彻底融化了。他感到浑身有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敌后,在敌人的阵营,他要成为铁的雕塑,一个为民族强盛而牺牲的标本。
美军和记者们议论纷纷,而搜索尸体,也没有找到半点任务和命令之类的东西,没有电台,没有密码本,只有哨子和牛角,但他们绝不是原始部队,他们的使命很单一,也很残酷。基本倾向于这些战士早就埋伏在这里,穿插在美军行军前方是小股精兵,可他们再也不能完成使命,寒冷比敌人的子弹、炮弹更可怕。
但他们也完成了一个时代人的使命,那就是重新塑造被称为东亚病夫的中国军人,重塑了自甲午战争起就懦弱的中国军队的威武和尊严。他们用化为冰雪的坚毅身躯,让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集团为之震慑,这比子弹射穿几个人的躯体更有穿透力,因为一个连战士在冰雪中一动不动的为遵守军纪而牺牲,换来了一个国家武装力量的尊严和给对手的敬畏。
龚剑诚的眼前真实再现出一群顽强地活着的雕像,亲眼看到过志愿军战士被燃烧弹烧光了鞋子,他们光着脚在雪里奔跑,戴在耳朵上的白毛巾也被烧光了,大檐帽也不复存在,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缺少子弹的,枪栓冻住的武器握在手里,他们依旧向前!而此刻,这些同样缺衣少穿,饥肠辘辘的可爱的战士就卧在那里。
“冰雕连”,玛格丽特叫出声来。她对身边的一位记者说,“我见过尼亚加拉瀑布冰冻的场面,见过芬兰基兹普托斯瀑布,那种原始的形态,却从未见过活生生的石屏,在没有人约束,没有战斗可打的夜晚,被冻成了冰雕!”玛格丽特说得很激动,引起露易丝等记者的感情波澜,他们想拍照,但被玛格丽特制止,她坚决不允许这样的英雄被报纸渲染成敌人。
一位美军指挥官走上来,看到这个场面,也感叹不已。“我尊敬这些可怜的士兵,他们没向严寒屈服,按时埋伏在我们撤退的必经之路,他们做到了。只是,露天掩体里,还穿这样的单薄军衣,只有上帝知道,他们是怎么坚持下来没有溃散,并心甘情愿为服从命令而死了。”
这位指挥官带头向中国志愿军冻死的战士敬军礼,表达对“冰雕武士”的致敬。然而,在他的心中,还有很多疑惑,他下来时,面孔上挂着匪夷所思的面容,对龚剑诚说:“少校,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龚剑诚沉默片刻,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那是他的战地日记,打开一个用铅笔写字的一页,记录的是刚抄写的被冻死战士的遗言。“阁下,我刚才见到了一位冻死的志愿军身上日记里的一首绝笔诗。是这样写的:我爱亲人和祖国,更爱我的荣誉。我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冰雪啊,我决不屈服于你,哪怕是冻死,我也要高傲地耸立在我的阵地上!”
“他是哪个部队的?”这位美军军官好奇地问。龚剑诚回答:“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20军59师177团6连。是个列兵,叫宋阿毛。”美军指挥官耸耸肩,他看不懂汉字,却觉得完全不可思议。“了不起的部队,早就听说中国军士兵都是文盲没想到!”这位指挥官叹息一声,为自己的主观判断惭愧。他缓慢地移动下山的脚步,接着自言自语:“为什么,他们宁愿冻死也决不放弃自己的阵地?”这位少校读不懂中国诗,虽然龚剑诚翻译得比较到位,他还是不理解。
长津湖志愿军战士宋阿毛被冻死之前写的诗
“零下三十五度的雪地里,还一动不动,就是北极熊也给冻死了!了不起的士兵!”从后面下来的一位少校军官也皱眉自语。“这简直是雕塑,这些孩子不是一下子被封冻住的,而是经过漫长的等待,可怕的志愿军。”少校最后说出了心里的感言。
玛格丽特神情凄然地离开了“冰雕连”。龚剑诚回身,见几个美军试图从志愿军身上找到一些身份的东西,以判断志愿军下一步的动作。但他们没有找到。牺牲的志愿军官兵把身子死死铆在阵地的冰雪地上,他们死的时候,是以展开的战斗队形排列的,枪口一直朝着美军途经的山下公路,几个美军想看看敌人枪支里的子弹数量,以判断志愿军的战斗能力,但他们还是没能做到。
许多战士的手冻结在枪托上掰不开,美军士兵低下头,默默后退,有的士兵摇头。龚剑诚的眼里噙满了泪花,他转回身,伴随着用手绢擦泪的玛格丽特和几个联合国军记者离去。但他的心钻心的痛,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俯卧在摄氏零下近40度的雪地里纹丝不动,断腕剜心也不会有这样的痛,龚剑诚强忍着,没让自己的眼泪落下。
虽然整个下碣隅里到柳潭里的山路都被志愿军封锁,可美军还是能凭借坦克和装甲力量挣扎着突围出去。但是,美军冻伤也较多,只是后勤补给得好,还没有到让整个部队失去活力的程度。
在一个激战过后的山谷里,龚剑诚见到了摆放齐整的美军尸体,足有几十具,尸体边有醒目的木牌子,大概是志愿军打扫战后给美军遗体留下的标记。为了表达志愿军的善意,他们还用比较生硬但充满人性的英文,写在十字架上。“There are boys who from American or England! Please send them go home, go back to their mother or beloved wife. Thank you! Chinese Volunteer Army.””(这是来自美国和英国的小伙子们,请将他们带回祖国的母亲和他们深爱的妻子吧。谢谢你,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
德洞山口上的死鹰岭,驻守在此的F连连长巴伯上尉指挥加强连重机枪班、81毫米迫击炮班和无后坐力炮班, 凭借有利地形向志愿军猛烈射击。现在,F连233人,只剩下能走的80多个人,其余不是战死就是重伤被运回兴南,弹药基本告罄,但总算熬到12月1日,天际出现了一缕鱼肚白。美军运输机临空向德洞山口空投了F连急需的弹药、野战口粮和医疗器材。
天亮后,柳潭里的美军为夺回生路,开始拼命反击,朝德洞山口撤退。联合兵种作战的威力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炮兵猛烈射击,将志愿军连夜赶修的掩体瞬间摧毁,坦克位于阵形先头或侧翼,直接掩护步兵展开和攻击;空军即使是在两军相距仅50米时,仍准确地投下大量凝固汽油弹和高爆炸弹。
美军逃跑是很狼狈的,长津湖不可一世的陆战第一师也验证了中国古老的名言:兵败如山倒,一辆满是伤员的卡车仓皇中撞上小桥护栏,桥被撞塌,卡车连同伤员一起掉入冰河之中。轻伤员挣扎着爬上岸,而卡车车厢上的不少人都没了影。地面美军强烈要求空军支援,于是飞行员扔下大量照明弹,破例开始在夜间进行火力支援。
在柳潭里美军撤退的路上,兴南港口停泊的航母上的海盗式飞机彻夜起飞轰炸。飞行员们在低空找刺激,当地面要求他们向公路边一个高地进行火力支援时,竟在一个有几个中国士兵身影出没的小山脊上使用凝固汽油弹和500磅炸弹,而且整整轰炸了半小时才结束。
下碣隅里已成临时总医院。在救护站里,龚剑诚他们的任务是协助医生,对伤员实施甄别和抢救。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遭遇汽油弹伤害后的恐怖场景,一个美国陆战队士兵因为推进到志愿军阵地,意外被美国飞机扔下的凝固汽油弹击中,当他的战友们将这位看起来和一块酱牛肉差不多的中士抬进来的时候,龚剑诚和玛格丽特都惊呆了。
美军医面孔扭曲地摊开两手,表示无能为力。他对龚剑诚等援助者和护士们介绍了这种炸弹的威力:“凝固汽油中有许多化学助燃剂,大多数是白磷,在人体表皮燃烧后会残留大量剧毒的化学物质,通过烧伤创面的开放性创口进入血液,造成伤员血液中毒。烧伤面一般呈酱紫色,或者蓝黑色。烧伤及中毒的双重伤害,使得你们在给伤员清冼伤口时疼痛难忍。”
何止疼痛难忍,在龚剑诚听来,这个士兵发出的哀号就仿佛身在地狱。而更难对付的,是那些身体弹伤不重,但精神错乱的伤员。随军神经科邓肯医生将这些伤员的伤称为:应激伤害“炮弹休克症”,医生形象地说明了枪、炮、地雷等武器形成的震波、高分贝噪声、燃烧等因素对官兵心理的影响。
邓肯医生继续结束说:“很多人从未上过战场,遇到中国士兵冲锋和吹号,当场就精神错乱了,他们的心理素质很差。”龚剑诚无语地看着这些形如鬼魂的伤员,个个目光呆滞、胡言乱语,动不动就在病床和担架上高喊“中国人上来了,打炮了!”或是“呼叫炮兵,炸啊!炸死他们!上来了,要拼刺刀,我怕啊……”的乱叫。那恐怖的样子,让很多帮忙的记者发怵。
最让龚剑诚难过的,是从战场上被美军误以为华裔和韩国平民抬回来的志愿军战士。可能是由于寒冷的原因,这位战士在战斗间隙穿上了美军的棉衣,还戴上了从美军尸体上缴获的钢盔。高地上的志愿军最后全部战死,其中不少是和美军拼刺刀、互砸手榴弹牺牲的。美军收尸抬走了八十多具海军陆战队员尸体和伤员,也把这个志愿军当美军抬回了营地。
这个小伙子也就二十岁,他的耳朵、鼻子没有了,双眼上下眼睑外翻,眼球完全暴露,嘴巴挛缩成了鱼嘴一样,身材很高大,一看就是北方汉子,魁梧的身材被凝固汽油弹烧伤,那身美军棉衣也破烂不堪。当医生弄清楚这个人是志愿军伤员时,就想放弃,但龚剑诚坚持将他抬上了手术台。
保罗医生是得克萨斯州贝勒大学的医学博士,说话很权威,但他不会因为一个中国伤员而耽误了美军的治疗,这是他正常的逻辑。当看到龚剑诚恳求的目光时,他犹豫了。玛格丽特赶紧将这个士兵的棉衣用剪刀剪开。龚剑诚轻声问他的姓名。
“我叫金汉魁!”这位可爱的志愿军战士很清醒,知道自己成了俘虏,就瓮声瓮气地说,虽然鼻子没了,但还能表达清楚。但见眼前有一位和自己同样面孔的美军军官,起初很反感。龚剑诚明白他的心理,就示意他不要害怕,也不要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