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转达。”龚剑诚尴尬地挤出笑意,已不是感激,而是无地自容的检讨。“哦,对了,我听说你也出差去威克岛?”他没话找话。“是的,现在形势很紧迫,难说北边中国军不会再来,安德斯上校对此有充分的预测,可惜威洛比将军已经鬼迷心窍了!”林湘严肃的面孔略微舒展,不想过分评价美国人的事,当然她还是微笑了一下,没让龚剑诚下不来台。“还没最后定,估计得去些日子,战争可能打大了,我也需要充充电,掌握一些无线电监听的技术。我不在的时候,托德上尉负责我的工作。”林湘说得很随意,只是没提充什么电。
“那你注意安全。”龚剑诚看了她一眼说道。“其实,我们都是女人,情绪化严重的时候会做出与自己理智不相容的事,这不难理解,也不要回去小题大做,她还算谨慎。”林湘扭过头,一改严肃之相,深情地看了一眼龚剑诚,“我这么做,也是希望你我都平安,在美国人的一亩三分地供职,你知道的还少,到处是激流险滩,那已经不是一九四二年的野人山那么归于自然恶化,我们要对付的不仅有美国人,还有过去的敌人日本人,更有国民党特务!所以不得不谨慎从事。”林湘还强调了一下国民党的保密局特务。龚剑诚坦白自己,低着头回答:“是,我明白了。”
“剑诚,”林湘轻轻地呼唤了一声,然后扭过头继续开车,但这句亲近的称呼还是第一次出口。“去平壤路途充满风险,朝鲜游击队很多,狙击手无处不在,你要和你那帮弟兄多留神,我听说随后你要去东部,到第十军布防区的兴南和元山兴南港,距离前线长津湖地区也近了,那地方是高原,山高林密,气候又这么冷,你多长几个心眼儿,保护好自己,流弹可是无情的,为美国人到鸭绿江边奖赏的圣诞节烤鸭丢命不值。”林湘如此关怀与呵护,让龚剑诚心底滚热。
“哦……我没事,我们不是都经历过战争的人吗!害怕冷枪就寸步难行了!”龚剑诚十分感动,虽然语言还沉静,但心里已经沸腾了,林湘在他临去战场前这样叮嘱,也是他没想到的。
“给我活着回来,你是有妻子的人了。”林湘深情地近乎命令道。龚剑诚机械地表态。“我一定!”龚剑诚挤出一点笑。但林湘却没有再看他,车已经到达情报部大楼门前了。
“剑诚,”临下车,林湘忽然从脖子上取下隐藏在里面的小项链,瞬间摘下上面的蝴蝶形护身符,蝴蝶身上还有个小小的飞机。递给龚剑诚,眼底充满了担忧。“当年就是它保护了我没死在缅甸的丛林,你拿着去前方吧。”
龚剑诚颤抖着手捧过来,他怎能不记得?那是1943年,他用新三十八师击落的日军零式战斗机的铝金属部件,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自己打磨而成的护身符送给了林湘作为生日礼物!时光清浅,岁月留痕,携一抹感悟于流年,却不曾想重温旧物,仿佛这东西是镌刻在生命韵律中的温暖与感动,他抚摸着小护身符,心潮难平。蝴谍看起来灰色,上面镶嵌的小飞机也已磨白,但似乎并没有岁月流逝的颜色痕迹,他收了起来,深吸一口气。
“我会活着回来的,我命大,死不了。”说完自嘲地一笑。林湘恢复以往冷若冰霜的神态,再次称呼龚剑诚的军衔,声音低沉说:“我知道你恨我,我失踪了那么多年没有去找你!我不想解释原因,过去的事都忘记了吧,好好爱着那位美丽的朝鲜姑娘,她值得你去疼爱!但不管你在哪儿,我都希望你好好的活着,战争总会有过去的那一天。”
龚剑诚心潮翻涌,眼底已经湿润,期盼了几个月的话语,终于从昔日的恋人口中说出来,他还能期盼什么呢!为了祖国和人民,他和一位英勇无畏的朝鲜姑娘结了婚,而且得到了林湘的理解和谅解,从这一刻起,他觉得浑身充满了激情和力量,也能够削弱每天看到林湘时心情的惭愧与内疚,他和李真娴在一起后,每一次遇到孑然一身的林湘都觉得自己无情无义。
安德斯上校召见龚剑诚,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现在,一大帮联合国军的情报人员走了,那些杂烩、醉鬼和可能戴好几副面具的特工们总算离开了汉城,他既高兴又担心。“龚少校,我这儿有几封信,是分别给第一军和第十军情报单位主管的,主要介绍了你们这次去前线的意图和应该分配的任务。”安德斯上校让林湘取来一大叠的信封,都已准备好,密封后交给龚剑诚。
“我这人不会说告别的话,你我都是军人,请你记住一点,在军中,尤其是第八集团军的情报中枢系统,有我CIC不少特工在服役,他们可能不那么显山露水,但战争时期,他们是真正的秘密特工,监督指挥官都不为过,他们会严格监督第八集团军521和第十军163情报单位的每一个人,和他们获取资讯的渠道,严格监视那些阵前贪生怕死,监视那些在重大战役之前投靠敌人的人,一举一动都逃不掉我布置的眼睛。当然,也包括你那些联合国军情报纵队的王牌老兄们,别忘了,CIC在前线的职能是督战队。”
安德斯尽可能幽默,但却表达出了不一样的恐吓色彩。龚剑诚心里一惊,安德斯这人说话向来有板有眼,不是危言耸听,早听说美国陆军情报局的人,即CIC骨干有一大部分在前线系统,安德斯作为反谍报首脑坐镇后方,也许是暂时的,一旦朝鲜统一,战争结束,安德斯的职能会马上变化。
“我明白,阁下,我会透露给同行,让他们别打什么歪主意。”龚剑诚严正回答。“想想倒无妨,我们管不了每个人的好奇。但如果出卖军事情报,甚至投靠到北方去,龚少校,你是我CIC正式雇员,这次去,不是普通的前线指挥官,你是代表我,用中国人话说,你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当然,CIC不是盖世太保,凡事要证据说话,抓住把柄就要送交军法处CID,你可能放不开手脚,但这是战争,我给你交个底,一旦发现有人通敌可以先逮捕他,然后报告给我也可以,我派人处置,如果军情紧急,有人准备叛逃,那你就有当场枪毙他们的权力,而且不必对任何人解释。”
“遵命!”龚剑诚挺直腰杆,安德斯的这句话含有极大的信任和自由度,他求之不得。安德斯挥了挥手。“斯巴达人从不问他们的敌人有多少,而只问他们在哪儿。但凯撒大帝却说,懦夫在未死之前,已经经历多次死亡的恐怖。这两句,都送给你和你的部下,愿上帝保佑你,保佑伟大的联合国的杂种们!”
“阁下,我出发了,一定不辜负您的重托,希望圣诞节,我们平安见!”龚剑诚敬军礼。“但愿如此!”安德斯走出来后,林湘跟在他身边。龚剑诚回身给两位再敬军礼,安德斯第一次用军人的标准,给龚剑诚还了一个美国式的军礼。“出发吧,我的勇士!”
从CIC总部出来,第一次下班这么早,龚剑诚第一次去西大门监狱附近的韩国保安总局军事情报队去接妻子。真娴这几天也相当忙碌,但她心中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灰色了。中国志愿军入朝参战,给予美国鬼子和韩国傀儡军予以痛击,在姑娘的心底形成了不可磨灭的光环效应,任凭工作繁重,她都比任何一个雇员精力旺盛,因而深受长官李德武准将的喜爱。
回来的路上,龚剑诚看着妻子愉悦的面庞,眼角抽动了一下,心中涌起凄凉。这微妙的表情变化瞒不过真娴,她看着丈夫,轻声问:“你气色不好,是不是又遇到麻烦了?”龚剑诚抱住妻子的双肩,不情愿地说:“我到安德斯那里去了,他命令我们去前线。”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妻子真娴本能地一哆嗦。“怎么会这么快!”龚剑诚吸了一口气说:“第八集团军情报处给参联会的报告指出,中国军队小规模入朝,应该考虑全线北上,尽快结束战争,麦克阿瑟已考虑对中国边境安东等地边境地区实施轰炸,完全断绝这种侥幸的援助行为,所以要求联合国军情报处立即从二线调到一线部队,我给安德斯的那份名单,他和切尼中校都批准了,明天我就派各国情报人员到前线去,当然我也就离开汉城了。”
“那他们知道中国出兵的情报了?”李真娴追问。
“不是很清楚,麦克阿瑟老匹夫向来自负,目中无人,他一直认为中国军队不过是一群农民,而威洛比少将也刚妄自用。就是这份情报,还是第八军指挥官沃克将军顶压力上报的。”
“明天什么时候走?”真娴的目光充满了悲戚与不舍。“明天早晨,就全部出发。”龚剑诚也哽咽地回答。“哦,那我怎么办,我还没采购东西给你带呢!”李真娴慌乱起来,神情充满了焦虑与不安,帮助敌人去打仗,谁知道枪子从哪里射过来,李真娴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她知道意外的危险触不及防。
龚剑诚安慰妻子:“你继续工作,留在李德武那里,会接触到一些重要情报,如果觉得特别重要,可以直接发给‘凤凰’,如果安娜同志在的话,就和她商量,她知道你的情况,也是我的交通员。”随后龚剑诚将和安娜即“飞虎山”同志联系的方式告诉妻子,其实不用说,安娜对李真娴的身份是知道的。
“我怕我一个人难以坚持,李德武他们都是虎狼,我经验太少了!”李真娴茫然无措,她确实为丈夫一去前途未卜担心,不由得落泪。龚剑诚担忧地看了看妻子,搂着她说,“你是战士,我不在但也要坚持斗争,要注意使用电报的安全措施,不可在一个地方长时间滞留。”
“我明白,你放心吧!”真娴快速擦去泪花,感伤地看着丈夫,虽然新婚燕尔,可使命在身,她不是那种离不开男人的小女子。龚剑诚想了想还有什么遗漏,就说:“适当的时候,把我可能去东线第十军的消息报给总部,身在前线战场,美军中也有CIC的眼线,接头是不太可能的了,所以我这期间可能不会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上了战场当心流弹和地雷!”真娴眼含着泪,坚强地望着丈夫,“你可能没上过真正的战场,我是在洛东江打过大仗的,铺天盖地的子弹和炮弹,死尸都能把你埋掉,你躲都没处躲,我曾经被炸坏过五部电台,身边的战友几乎都牺牲了。”李真娴说的是在洛东江前线的故事,她当时还在第十三师团参谋科,因为战斗激烈,她们的报务员都上了一线。龚剑诚感悟地点点头,他确实没有在那种冰与火的战场上拼杀过,即使在淞沪和新三十八师,作为情报主任,他一般也是伴随孙立人将军身边,对于战壕里死神对决的场面,只有感官印象,却没有体验。
“我会更加小心的!”龚剑诚用手擦去妻子腮边的泪从容一笑,“这么多年,我经历过的死亡,虽然形式不同,但和战场也差不多,我是一个福大命大的战士,死不了,你要相信。”李真娴知道丈夫也在骗自己,她疼爱地叮嘱:“还有,你是做大情报的人,不兴为了一件小事,就暴露自己,懂吗?”真娴很懂得轻重缓急,这一点甚至比龚剑诚还要谨慎。
龚剑诚感动地将妻子的头搂在怀里,他深深地点了下头。回到家里,两人没吃多少东西,而是紧紧依偎在一起,有时候什么都不说也不做,就那样静静地拥抱在一起,望着窗户玻璃上崭新的喜字剪纸,体味着两人从相识到结婚的幸福点滴。那是一个不眠之夜,是龚剑诚生命中永远难忘的月光如水的夜晚。即使很久之后,都还那么清晰。银白色的光辉静静洒落在窗前的海棠树上,淡淡的银辉,犹如真娴唱过的《小白船》,在两人的眼前荡漾。
后来,因暂时限电,屋子里一片黑暗,真娴就离开丈夫的怀里,点燃了蜡烛,屋里顿时红烛跳花。龚剑诚痴迷地望着真娴忙碌的影子,妻子总觉得还有不周到的地方,反复检查之后,还是觉得落下点什么。
“太太,我不要都拿走,我可是要回来的!”龚剑诚对着妻子的背影轻轻说道。“拿你也拿不走,我要是能钻进你的背包里就好了!”真娴眼圈红了,回身投入龚剑诚的怀里,仰望着他,喃喃地说,“我是你这辈子最重最珍贵的负担,今晚就多拿点走吧,留下一颗想你的心在就行!”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五日,龚剑诚从家里出来一到单位,就紧急召开联合国军情报人员开最后一个会议。他通报了第八集团军情报处切尼中校和CIC上校安德斯阁下的指示,随军出征迫在眉睫。随后,他简要介绍了前线情况。
“大家看地图,第八集团军在半岛全境分三个集团,西线是第一军和南朝鲜几个军团,中线第九军和所属南部、东线第十军有三个所属兵团。自半岛西海岸往东横向排列,第一兵团占西线,第九兵团居中,第十兵团占东线并驾齐驱。虽然前期在云山和东线盖马高原的黄草岭一线遭到敌人阻击,但螳臂当车,司令部情报中心认为,这可能是金的最后一招,对于中共军队入朝的消息,目前上面不否认,但也局限在两个团,还是志愿人员,因此,我希望各位在到达指定前线后,尽快给后方,给你们的本国发出通报,若想赶上朝鲜战争的最后一班车,赶紧将本国部队开到釜山,然后调动到三八线以北集结。”
说完,龚剑诚拿出名单,通报了经过CIC审批后的结果。“除姜智媛小姐等少数文职人员留守汉城外,其他情报人员都要去前线。目前,各参战国军队派遣的军队数量参差不齐,但都有情报人员到达汉城,安德斯上校阁下特别命令你们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法国、南非、菲律宾、泰国、荷兰、比利时、哥伦比亚、希腊、土耳其、卢森堡等十六国的代表,尤其是英法加三国特工人数比较多,我希望不只有一个代表,更是国家意志和军魂的标志。如果你们中有任何一位临阵怯逃,或者通敌出卖联军,别怪我龚剑诚翻脸不认人,我这次是代表CIC,和大家既是战友,又是监督你们的长官,最好让我们都过得去。”
龚剑诚将这些人分成三大组,全部到达平壤后,各自分开。他随英国的汤姆逊中尉、土耳其的哈里、法国的凯文斯、加拿大的丹中尉等去东线第十军163情报部队,除审讯战俘外,有可能要随美国陆战第一师行动。一组由英国汉城情报人员带队,去中线第九军的“521情报部队”;其余的加拿大情报官由西蒙少校带领,去第一军情报队。
美军部调来了八辆大汽车,连同赶赴前线的英军二十九旅增援坦克部队,都集结在“汉城通讯社”门外的广场。龚剑诚招呼大家立即出发,并严格检查了每个人的随身物品。押车的美军中尉给每个人两枚手榴弹,一把柯尔特配枪和五十发子弹。凯特爵士和切尼中校也来送行,对龚剑诚嘱咐了很多,并让远东司令部第八军情报处第三科电台班调来,跟随龚剑诚他们赶赴前线。这时切尼中校得到前线最新消息,联合国军前些天派往平壤的情报人员集体失踪,这下子让所有人紧张起来。切尼也异常困惑,但动身在即,他只有嘱咐龚剑诚,今后对这些联合国军的人,要严加监督。
龚剑诚带着情报人员即刻动身,赶往前线。姜智媛等文职军人一直送到北汉山的路口,姑娘的眼眶溢出泪水,临走前,紧紧抱住龚剑诚,叮咛他一定活着回来。许多联合国军的情报员看着这场面也很凄凉,第一次大家没有说逗趣的话,而是默默地坐上汽车,在弥漫浓浓大雾的汉山山谷中开始了他们艰险的历程。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一遛,这些所谓的联合国军的精英,在忐忑的快乐中放下安逸前进了,最终谁能活下来,或许上帝知道,可他们一定不知道,在朝鲜北部的崇山峻岭中,正潜伏着死神,他们不知道,但龚剑诚知道。
浩荡的车队朝东北驶去。朝鲜山多路难行,战争带给这个民族的灾难是毁灭性的。由于不断轰炸,本应是硕果金黄的秋日田野肃杀荒芜,妇孺的骸骨让人触目惊心,丘陵和山地上随处可见成群的朝鲜难民被屠杀后的景象,以及人民军T34坦遗骸和散乱废弃的武器,甚至还能看到遍布弹孔的联合国军被击毁的军车和美军坦克附近美军的钢盔和死者遗物。
站在汉山北麓放眼远望,全是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原。这是龚剑诚和联合国军情报人员第一次离开汉城,到前线执行作战任务,当路边那些冻得僵硬的无人收拾的百姓尸体搁楞着汽车轮胎,当他们为了避开那些尸体沟,不得不绕到田野而前行,而身后的英军二十九旅坦克将那些尸骨碾成饼向前开进的时候,许多人肚子里积攒的油水都顺着作呕的汽车尾气成为了明年车前草和蒲公英的肥料。但凄凉的是,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有生命的养料变成明年的车前草呢,没有人知道。
高尚的所谓维持和平,到此都变成了寒冬里的漫天飞雪,联合国军的佼佼者们,这才意识到联合国谴责,批评,都是瞎起哄,现在远不如一件棉袄来的真实。他们也意识到,万里迢迢来到这以辣白菜和大酱汤为最好主菜的高丽半岛,甭说捞不到半根金条,一碗金沙,弄不好生命也就和车轮下的那些无辜尸体一样,让好战分子当成政治火鸡的作料。能得到什么呢?那些宣传的道义不过是这纷纷扬扬的雪花下的尘埃。
激动和幻想,早化成了车辙内的污泥,他们越走越感觉到无比的寒冷,气温骤然到了零下二十几度,大多数联军士兵和龚剑诚的那些特工们都还穿着呢料的欧洲式大衣,那种衣服在阿尔卑斯山和莱茵河畔甚至博斯普鲁斯海峡尚且难御风寒,何况到了一九五零年的朝鲜。很多人感觉冻僵了,有两位哥伦比亚和埃塞俄比亚的特工想在车上活动冻僵的手脚跳起了踢踏舞,结果一脚踢开了党风木板,跌入了山谷。等大家将这两个倒霉的家伙抬上来时,他们已经是鼻青脸肿,好几处骨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