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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逊眨巴了几下眼睛，忽然问：“如果中国兵——我是说他们是你同胞，如果拿枪打我们，您会反击吗？”汤姆逊的这句话很有深度，虽然表情看起来孩子气，可他很认真，这也戳中了龚剑诚的要害。其实，他何尝没想过这问题，来兴南的第一天听说要到前线就想到了。如果遇到志愿军冲锋，他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会怎么做？投降，将意味被俘，从此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美国阵营，即使回来也不会被安德斯接纳，CIC不会再信任一个俘虏的话。
如果不投降，那么就必须打死对他身份毫无所知的志愿军战士，狭路相逢不投降，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侥幸可言，必须自卫，否则可能会被对方打死。但自己的良心，从此会安宁吗？杀害自己同胞的海外侦察员，你还能潜伏下去吗？
“汤姆逊中尉，你想到过被敌人包围是什么概念吗？”龚剑诚一反常态反问，这个问题涉及今后的伙伴关系，他必须慎重，尤其要因势利导。身在敌营，他需要一个真诚朋友，廖凯已经不是，如今成了敌人，釜山时期就相熟的米勒早已成为冻土中的腐肉，龚剑诚打死他，其实内心也很凄凉。如今，他多么希望有一个在某些方面能为自己遮挡一点风寒的人，一个可以成为乱军中搭档或战友的人，而汤姆逊是最好的人选。
但他非常谨慎，不敢再犯当初看待米勒时的低级错误，毕竟汤姆逊是英国军情六处特工，经过二次大战功勋卓著的军情六处谍报机构，不会培养出太窝囊的间谍，若不是汤姆逊为情所困，他也不会如此低迷。现在，他必须利用和他一个战壕的机会，牢牢地将英国特工抓在手里，日后也会多条路。
“这个我没想过，不过我的伦敦上司喝酒时提到过，眼看盖世太保带着他的联络员冲上来了，而他和一个法国抵抗组织的成员刚刚空降在荷兰边境，没有退路没有援兵，只有一把枪和几发子弹，简直糟透了。”汤姆逊其实所问并非和这个故事相关，他关心的只有如何保命。“那位老兄怎么办了？”龚剑诚诧异地问，“联络员出卖了他们，真是最悲惨的事。”
“他投降了，后来在集中营里度过了两年。”汤姆逊沮丧地说，“他活下来了，但这要靠运气，不是吗？”龚剑诚点点头。“是的。我猜想这件事他很少提，要不是喝醉了才不会说出口。”
“您猜着了！”汤姆逊愁容满面地说：“那件事让我们几个年轻人很瞧不起。不过，我也到了前线，从过临津江那一刻起，我就闻到了烤肉的味儿了。所以我不得不思考，如果我被包围，那一定是在您身边，您不介意我这样一直跟着您，甚至可能给您带来坏运气吧！”汤姆逊说得很孩子话，不过道理很清晰，那就是，如果被包围，龚主任，我们该怎么办？你是中国人可能会没事，我就完蛋了。
龚剑诚真诚地扭脸笑笑，将另外一支香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他已经思考好了，而且下面的思路也是他进入长津湖后为自己定的行为准则。“汤米，能有你这位兄弟，是我好运气。你刚才问我，如果被包围，会不会向敌人开枪。”龚剑诚将目光转向窗外，“我回答你，我会开枪，也许你觉得我言不由衷，想要知道我和英国人的感情有多深吗？”
汤姆逊摇摇头，很认真地倾听，这句话让他非常想知道下文。龚剑诚拿出打火机，点燃后吸上一口，将烟卷塞进了开车的汤姆逊嘴里，表示亲密，而他自己却没有吸。
“听说过一支英国驻印远征军吗？司令官叫哈德罗·亚历山大，他指挥了敦刻尔克英法军大撤退。”龚剑诚换了个话题问。“那当然知道，大名鼎鼎的亚历山大元帅，蒙哥马利元帅都是他的部下，著名的突尼斯战役，就是他指挥的，还代表盟军接受纳粹的投降。”汤姆逊如数家珍，大英的著名战将对他是很崇拜的。“哦，对了，现在他在加拿大担任总督。”汤姆逊以长官提到英国名流而自豪，若不是今天问题严肃，他会将亚历山大将军丰功伟绩叙述一火车。
龚剑诚却苦楚一笑，缓慢地说：“你也许不知道，中国当年在缅甸还有一支数万人的远征军，和日寇作战。1942年4月中旬，日军第33师团一万多人包围西线仁安羌的一万人的英印联军，其中英军就有7000人，外加没处逃的500名美国籍传教士，一大堆西方新闻记者，人数差不多要一万人。你想知道最后的结局吗？”
“我知道这个战役！日本人数量要比您讲述的多八倍，英国军队浴血奋战冲出了包围圈！我听说过这件事，但他们说是经过残酷的战斗被日军十万人包围后，为了不当俘虏才拼死一战的！”汤姆逊显然接受了这段历史，他却错误解读了这次战役，故而表情里含有崇拜的豪迈。
龚剑诚抿嘴停了停，缓慢摇头说道：“你听到的故事和我经历的事实正好相反，汤姆逊中尉！我说出来你别不高兴，事实上日军就只有一万多人，我当时就在中国远征军情报科，这个战役是我亲身经历。英国精锐部队和那些记者和传教士们被包围，立刻陷入绝望，这不是贬低你们英国人的士气，当时确实很艰难。由于丛林作战环境恶劣，无法冲破顽强的日军防线，亚历山大将军就下了一道命令：如果不能抵挡，最好体面的投降。这一下军心大乱，英军后来还试图突围，但在敌人强大火力下出现了伤亡，指挥官决定放下武器向日军投降。”
“哦，这太糟糕了，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呢？亚历山大将军也从未这么说过，我们知道的是他带着孤军终于闯出重围，创造了奇迹！”汤姆逊对此十分震惊，其实大英根本不会在战后宣传这样可耻的事，因此他不知道并不稀奇。可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龚剑诚说：“悲剧确实没有发生，这七千人得救了，但那是我们中国远征军新三十八师一一三团浴血奋战，以一千人独闯日军一万人虎穴龙潭，付出了高昂的牺牲将日本人打的落花流水，最后才救出了这七千人的部队和那些牧师与记者，这方面您可以去询问当时的美军顾问史迪威将军。”
“怎么会这样！我受骗了！我们的历史教科书可不是这么写的！我佩服中国人！奇迹，奇迹！这真的是奇迹！”汤姆逊绝没有不顾事实的傲慢，相反他觉得龚剑诚不会说谎，故而大呼精彩，不过呼叫过后便对英国人的软弱感到羞愧。更让他不可理解的是，印象中华人面黄肌瘦，大英帝国的几艘战舰就让东方这条大龙屈服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军队，还如此强悍？他震惊到摇头，差点将车开到悬崖下方。
“您告诉我，主任，这个历史千真万确吗？您当时就在战场？”汤姆逊还是求解地追问道。“不仅如此，我还是那支勇敢部队中的一员，当时我担任军部情报科驻新三十八师情报少校，我的特工引导一营打第一波突击，因为我知道日军兵力部署，那次战斗非常残酷，一一三团死了不少兄弟，但死的值得，救出了伟大的盟军英国正规部队差不多一个师。”
“伟大的是中国人，龚主任！我真佩服您和您的那个团的战友！”汤姆逊到此对中国这支劲旅佩服的五体投地了。“这件事我回去要去报社，对历史事实做一个澄清，尽管亚历山大将军的面子会很难看，可我们英国人不该这样不诚实！”
龚剑诚重新叼上另外一支香烟，神情凝重地说：“反正是战争胜利了，怎么说英国人也是经过一番搏斗的，但没有希望突围了，亚历山大将军没有错。”龚剑诚继续说，“忘了这件事吧！你去澄清没有什么意义，对英国人的面子不好看。我举这例子，不是给你上历史课。只想说，我和英国人的友谊，是经过战争考验的，我觉得英国人在战斗中是很现实的。”
龚剑诚不想让汤姆逊过于失望，这时候谈历史意义不大。“还是你那句话，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们被包围，我会毫不犹豫将子弹射向敌人。但记住，也正因为你是英国人，还年轻，我可能会在敌人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主动放下枪，因为那种情况下，反击反而会连累你，我们会被敌人复仇式射杀、尸骨无存。”
“谢谢您，龚主任，您的经历和对英国人的友谊，已经说明您是一位让我敬重一生的长官，我很踏实。”汤姆逊很尊重地看着龚剑诚说。“我们之间，可以称呼我兄弟。”龚剑诚善良地一笑，随即却面孔阴森。“不过，我还要警告你，弹尽粮绝时选择投降是没错的，但有个条件，即手里没有重要的军事情报和联军密电码。如果有，投降无疑自投罗网。你应该熟悉德国人是怎样对付英国特工的，我们这类人不受日内瓦公约的保护，所以身上最好没有情报，否则我们就不算战俘。”
“这我懂，所以真不希望有那种倒霉的事发生。”汤姆逊忧心忡忡地说。龚剑诚则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幻想。“要想想投降，来了前线，每个人都要做最坏的打算。”汤姆逊胆怯地说：“我怕到时候会腿软，我不是坚强的人，主任，我可能不会开枪就投降了。”
“没关系，”龚剑诚轻拍汤姆逊的肩头，鼓励道，“勇敢是需要磨练的，你会很出色，但向敌人投降也不可耻，这是战争，不是伦敦东区那些地痞混混们的火拼。”龚剑诚加重了语气。“我只想说，投降在某种程度上并不可耻。那是军人的归宿之一，但要选择好时机，要向正规军投降，不能投降游击队。”
“我赞成，凯特爵士在我出发前，也这样嘱咐我，遇到不能反抗的局面，最好举起双手，什么都不要碰。”汤姆逊有些恐惧地嘟囔道。
“你不会死的，小子，你女朋友来这儿了，她带来了爱神维纳斯，即使你被射中，也不会是子弹，而是丘比特的箭。”
龚剑诚的安慰让汤姆逊非常兴奋，这个痴迷爱情的小伙子真希望和茱莉亚重归于好。“是啊，我可不想死在那儿，茱莉亚来了，我就感觉到了我的价值，我觉得好幸福，虽然她不原谅我，可还是给我一个拥抱了！”汤姆逊天真而幸福地说，“我第一次认识到人的一生，最重要的不是你征服一个国家，而最好能征服一个好女人。鸭绿江和金达莱不属于我，可茱莉亚会属于我。”
“你小子总算开窍了，”龚剑诚再给他一支烟，汤姆逊将这支和那支燃着的一齐叼在嘴上，拍拍方向盘，心情好舒畅，转脸恳求般一笑，“主任，您觉得茱莉亚怎么样？”龚剑诚坦诚地笑了笑，赞美说：“纯洁漂亮，很有性格，这样的姑娘错过了你一辈子都找不到。”
“我也这么想，可她今天怎么了呢？为什么突然离开，难道还要生我的气？”汤姆逊不明就里，求教道。“不一定，你想过她为什么阻止你来朝鲜吗？”龚剑诚开始思想工作了。“她太善良了，在和德国人的战争中，她失去了父亲和叔叔，所以她反对帮助美国人打仗！”
“这就是根源，我看到了她的目光很坚定，可不像为男人哭天抹泪的姑娘。”龚剑诚开始抽出一支烟。汤姆逊似乎懂了。“她参加过左翼人士的社会活动，抨击工党。不过她不是那种追求信仰的人。她和我一起做礼拜，我们是教徒。”
“耶稣拯救不了发动战争的杜鲁门们的灵魂，可上帝会派来天使来照顾那些无辜的士兵。我感觉茱莉亚来这里，是为善良驱使，道德的信仰力量无比强大。”龚剑诚说。
汤姆逊对龚剑诚佩服的五体投地了。“主任，您今天怎么像个哲学家了，我真不太懂。”汤姆逊谦逊地耸了下肩膀。龚剑诚直言不讳：“比如，她想拯救战争中沉沦的心，不光是那些可怜的伤员的身体。”
“您是说，她跟随红十字会团体来，有着和我们不一样的信仰？”汤姆逊茫然了，嘟哝说，“我真怕她接触那些可怕的人，也许他们是布尔什维克者，还有那些见姑娘就放电的美国人，那些大兵总想欺负女人，您知道，我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人，军衔不高，在这群虎狼面前，毫无优势可言。”
“好女人，看中的不一定是军衔、国籍和你的什么那种功夫，或许更看重品质和志同道合。”龚剑诚耐心地看了他几眼，耐心地说，“我有个小小的预感，茱莉亚小姐绝不是帮助美国和英国在朝鲜的战争，她并非万里寻夫，而是为了正义的使命而来。”
“是不是为了我？”汤姆逊明白了龚剑诚的画外音。“是不是因为你，这一点我想你想想就更清楚。”龚剑诚看人可谓入木三分，这一点他没隐讳，虽然是独断，可他敢打包票。汤姆逊情绪顿时低落，主任的话能解释茱莉亚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朝鲜了。不过他并不灰心，年轻的心，看待恋人的眼光仍然停留在泰晤士河畔的大本钟下，相依的浪漫时刻似乎并未走远，那颗渴望得到爱情的心不由得火一样滚烫，对龚剑诚的提醒没过多考虑。
“就算她成为我的敌人，我都希望用爱改变她，我想在前线牵到她的手，这是上帝给我的机会，您刚才的话让我更坚定了我一定要好好爱她，得到这份跨越地球来到东方的爱，不管战争发展到什么程度。”汤姆逊忽然有了信心，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的决心和虔诚。“祝你成功，我的英国兄弟。”龚剑诚望着他单纯的脸，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寒冷，其实他想的可没这么乐观，战争环境下要追逐爱情的脚步，远没有子弹和迫击炮弹来的快。
进入崇山峻岭的朝鲜东部，无线电信号受到很大限制和影响，根据安娜提供的备用电台的呼号和频率，龚剑诚最后一次拍发了汉城司令部和第十军军部作战命令的情报给“昆仑”在日本特派电台，安娜说在日本有一位“葵”同志，这个小组会接收发自朝鲜的自己人的无线电信号，而且这是一个商业电台，可以二十四小时开机工作尽管放心。龚剑诚切实感觉到了到了长津湖地区无线电信号在山里很难接收，日本距离朝鲜东海岸近，收报相对容易，看来总部考虑得很全面。这一次，龚剑诚得到了九个字的回复：“我们会胜利保存自己。”
组织的关怀和首长的期待，都凝聚在这九个字中。可想而知，龚剑诚收悉了这七字电报之后，心情是何等的激动，这无疑在告诉他，志愿军将有大的军事反击行动。龚剑诚心里有底了，他立即藏匿好密码本，然后去找汤姆逊、丹中尉和博拉少尉，四个人收拾一番行囊后整装待发去前线。
他们乘车来到兴南港东区的陆战一师临时师部，见到师部情报单位负责人乔治少校，对方已经知道他们到来的使命，作为前线情报主管，他给龚剑诚们发布了随军作战命令。此外，他们必须得到与陆战第一师战时联络的呼号频率和通联密电码，还领了三部移动步话机以及电池。
乔治少校已得到第十军军部格兰特中校主任的电话，说这几位联合国军情报人员有反谍报肩负使命，他们是汉城和东京情报部门以及部队之间的反间谍接口人，司令部的最新情报会通过他们传递到作战部队，所以对龚剑诚一行很重视。
“伙计们，你们虽然有反谍任务，但在行军中还是要融入陆战团，你们的目的地就是这儿！”乔治少校是二战期间，在瓜达尔卡纳尔岛和硫磺岛等战场曾与日军守岛部队浴血奋战的老兵，长方脸蓝眼珠，眼睫毛特殊的黄，他叼着雪茄，举手投足都有美国人放而不羁和狂而不骄的风范。乔治指着北方地图，上面已在长津湖流域画上蓝色圈。“长津湖下端，故土里、下碣隅里和柳潭里，你们会在那里走过近二十公里的狭长洪水冲击的山路，其实长津湖就是个大水库，现在冻冰了，我们陆战队员们会在那里宿营，行军会有几天的时间，由于今天温度骤降到零下三十摄氏度，你们要盯紧队伍里掺杂的韩国人，还有意志薄弱的美国人与英国附属部队。”
龚剑诚点点头，表示理解。乔治少校吸了一口雪茄，腾出手拿出军事情报电文，看起来没心思整理。“沿着兴南到狼林湖，就是长津湖，这条山路的情报都在这儿，侦察机已经查过多次，这么冷的天气，根本不可能有中共军队大规模的集结，中情局和你们CIC的老爷们太担忧了，看来战后他们都应该去阿拉斯加给爱斯基摩人喂喂哈士奇犬，体会一下，什么叫魔鬼天气！这种气候枪栓都可能拉不开，中国人缴获的那些日本人留下的上世纪的步枪根本不能用，还有中国没有工业，他们自己造的手榴弹基本不会爆炸，天太冷了。至于朝鲜人民军基本放心，他们被摧垮了，不复存在，但游击队肯定是有的！”
龚剑诚心里暗暗冷哼了一声，乔治少校可能和日本人作战久了，完全忽视了中国军人的坚韧和顽强。龚剑诚身边的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特工说话了。“乔治少校，听说前锋部队和中国人刚刚接过火？”丹中尉是典型的加拿大军人，不苟言笑，但城府中有计谋，对什么事都非常谨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