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了,医疗队的保罗医生很为难,虽然美军在一天之内运送了几百个伤员,但这些伤员绝不包括志愿军的伤员。有一些被俘的志愿军无法走路,因为他们伤的很重,一旦离开下碣隅里,陆战队只能带走那些能走的动的人。汤姆逊自告奋勇,想和红十字会的人员主动到志愿军一方,交涉后,双方交换伤员。
龚剑诚默默无语地放下审讯战俘的记录本。他当然同意,并带着丹中尉和一位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打起红十字白旗,朝下碣隅里南面的山底走去。负责战俘的军官将此事报告给师部一位中校,得到肯定的答复,完全同意保罗医生的建议,并让师部警卫部队,派出一个班的美军护送龚剑诚他们,进入志愿军控制的山口地区。
傍晚前刮了一阵北风,天空再次飘起大雪。漫天寂静的山岭,鹅毛大雪扑簌簌打在面颊,似乎一个世纪前的雪都下在长津湖畔了。那种铺天盖地、波澜壮阔的雪,是龚剑诚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生与死在曳光弹下,一切都显得凝固,仿佛是一副油画,无论是画家还是观众都基本完成了画作。雪花有时候悬停在空中,给人一种
窒息的感觉,因为这样的天气,将是山上积雪中潜伏的志愿军巨大的灾难。
披着茫茫的雪花,十几个人上路了,但他们似乎只能听到自己的靴子在雪地里的沙沙声。在大雪中寻找志愿军,这给龚剑诚、汤姆逊的使命增加了不少难度,因为避免伤亡,白天志愿军都俯卧在雪地里,大雪覆盖的山野,如果没有目标,很难找到其行踪。
他们已经深入到南山里,下碣隅里的南山并不算高,现在大雪封山,到处可见战斗后遗留得来不及收的双方遗体和损坏的铁器部件,天马上要黑了,龚剑诚很心急,他确实希望汤姆逊能顺利达到志愿军那里,换回受伤的志愿军同志,而根据经验判断,我方也一定掌握美军的不少战俘和伤员。
可他们来的还不是时候。就在天色朦胧到黑的时候,一声号角吹起,只见南山的山坳和侧面忽然出现了移动的白影。这标志着战斗马上要开始。刚才还寂静的山岭被这一声冲锋号震得激荡起来,回声来回碰撞,山下的美军无不惊惶,他们是多么希望能顺顺利利离开这该死的下碣隅里啊,可志愿军不会给他们这种侥幸。
美军车载155毫米自行火炮和105榴弹炮瞬间开火了。天空到处是曳光弹,这是龚剑诚见过的最血腥的焰火。但是,美军的大炮并不能阻止这场飞蛾扑火一样的进攻。志愿军已经判明美军要从下碣隅里南逃,这一杖是复仇之战。他们从山坡开始向山下进攻,全然不顾美军的炮火。没办法的是,龚剑诚带来的红十字小队成了第一批被袭击的对象。
由于白雪皑皑,他们扛着的白旗在雪地里根本不醒目,虽然上面的红十字证明是医护人员,但是,在雪野中拼杀了一周的志愿军战士,普遍患有雪盲症,看不太清那微弱的红色标记,而恰恰能看成是一点血红,那是血的颜色。
志愿军选择冲锋的地方是陡峭悬崖。这里积雪覆盖了壕沟,冰谷间屹立着得很像一株株雪松的黑色物其实并非是树木,而是峭壁。炮火击碎了雪,峰岭山峦之间下起弥漫的硝烟和雪舞,炮弹在天空飞翔的声音让人惊恐,但志愿军战士像根本听不到一样,如一只只飞落的雄鹰,冲下山坡陡峭的岩石。
志愿军战士有的不是冲,而是直接滚和摔下去,他们在雪地里翻了几个滚,有人再也没站起来。因为没吃饭,很多战士根本没力气冲锋,进攻全靠意志和复仇的欲望。还有不少体质虚弱的战士脚下没根,凄惨地摔在悬崖下,但他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停止爬起来前进。
深陷战火之中,龚剑诚却严厉命令大家不要开火。但美军护送队的负责人,一个叫比尔的中士却不执行他的命令,因为作为军人他无法忍耐这样的命令,现在他们明显成为了志愿军的目标。比尔中士和他的士兵开始找掩体还击,但这犹如自投罗网,这一下,龚剑诚他们让志愿军包了饺子。
两分钟之内,美军就有两人阵亡,三个人受伤。不过,因为龚剑诚他们人数少,没成为主要目标,这一次志愿军进攻下碣隅里的范围很大,从东山和南山两侧的战线猛烈攻击,志愿军的最终目的是冲进下碣隅里附近的村子,所以对龚剑诚他们也没有追赶。
龚剑诚命令护卫队朝后撤,美军士兵剩下一半,只好奋力防守,活着的也埋怨起来不该开火。天慢慢地黑了,第一批志愿军战士已经冲过他们占据的小山岭,朝山下去了,这里已被孤立。汤姆逊和丹中尉认为这回死定了,因为已经到了志愿军后方,所以非常紧张焦虑,竟不顾龚剑诚的叮嘱,丹中尉从死亡的美军手里拿过M1步枪,吆喝那几个陆战队员,开始学着陆战队中士的样子,找掩体朝志愿军射击,还向志愿军小队投掷美国制手榴弹,只是有好几个人都没有拉环就扔了出去,反而让志愿军扔了回来,炸死了三个美军士兵。
确实到了生死关头,龚剑诚想劝阻他们不要抵抗,可这时已没有任何意义。他不能学李超英的样子对志愿军高喊“大家都是中国人”,以制止屠杀。他什么都没喊,只摇动白色红十字旗,不惜舍命跑到一大块山岩顶,拼命摇动那面红十字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被打死,也不能再说中国话,那样做很卑鄙。
或许志愿军方面有人看见了吧。大约十分钟后,有人在山上喊了几句话,但周围激烈的战斗,难以听清楚。汤姆逊和丹中尉都加入到了那名中士的反击行列,但志愿军这时对这个方向停止了攻击,显然龚剑诚摇动旗帜起了一定作用。
但是,战场上到处都是冲锋的志愿军战士,很多人并没有弄清楚这伙人的意图,一些手榴弹开始在他们周围爆炸,丹中尉在爆炸声中倒下,汤姆逊也受了伤。龚剑诚将白旗戳在雪地里,赶紧跑到丹中尉身旁。可是,丹中尉一句话没说就死了,他的脑袋被弹片削去了一大块,脑浆都流出来了。这个来自加拿大的情报官到长津湖总算为加拿大骑警队光荣地放了第一枪,就遭致了死亡。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打中没打中志愿军战士,但对待拿起武器的美军,志愿军反击毫不留情。
“你怎么样?”龚剑诚赶紧问汤姆逊。汤姆逊哭着推开龚剑诚,一骨碌身坐起来,他已经看到丹中尉被炸死,血性上涌,大喊:“我要杀死黄种人!”汤姆逊对着前方跑过来的一群人就开枪了,自动步枪的子弹发出火光,愤怒加歇斯底里,在眨眼的工夫,子弹就被他打光,结果他的子弹都几乎朝天上去了,没受过什么训练的汤姆逊手指几乎没有从扳机上缩回,几乎一会儿就打光了子弹,对方志愿军多老练,他一个也没打中。
美军中士带来的十几个人也差不多报销在这儿,中士比尔立即呼叫山下的长官,请求炮火支援。汤姆逊忽然成了勇敢士兵,他精神抖擞,子弹打光,又抄起中士的勃朗宁轻机枪,冲到前面的石头后,对山上跑下来的志愿军连射。
几个志愿军战士卧倒,可对方却没投掷手榴弹。龚剑诚痛心地过去,一把夺过汤姆逊的轻机枪,一脚将他踹倒,龚剑诚真急眼了,就想朝他身上打一梭子子弹,结果这个丧心病狂的跟班的命,可就在最后想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他停住了。他想到了自己的使命,就这样回去,美军和丹中尉、汤姆逊都死了,那个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现在也可能死了,他回去怎么解释?一个中国人,不管怎么讲都很难在日后不被怀疑。
“给我滚起来!”龚剑诚愤怒地拉着汤姆逊,让他朝身后看。“不知道是来谈判的吗?茱莉亚小姐怎么告诉你的?看看开枪的结果吧!”他拽着汤姆逊的脖领子,让他朝后面看,就见身后几十米的山坡,六七个美军的尸体散布在雪地里,刚才还在一起行军,顷刻间就再也不能站起来了。汤姆逊沮丧地跪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摇头。“我做错了什么!我和丹中尉不该支持他们开枪!”
就在这时,两人意外听到了枪声中传出的英语喊叫,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的声音。“对面是红十字的吗?”汤姆逊一愣,立即转过头来倾听。“我是茱莉亚!我是第五医护联队的护士茱莉亚,我让志愿军停火啦!”
“是我的茱莉亚!”汤姆逊噌地一下从弹坑里爬起来,这一声呼唤让他从绝望中苏醒,不过他可懵了,不明白茱莉亚为什么会在这儿。就对着雪地大喊道:“茱莉亚,我打中你了吗?”对方确实是茱莉亚,她没有听出汤姆逊的话,但有人回答,语气缓和了一些。“请你们停火,志愿军不伤害卫生兵和护送队!”茱莉亚没听清汤姆逊的话,仍旧大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丹中尉他被打死了!我才还手!”汤姆逊几乎语无伦次。但最后一声喊得很清晰:“茱莉亚,我爱你,我是汤姆逊!”茱莉亚停顿了一下,然后大声喊了起来。“是汤米?你们不要开枪,我过去啦!”
双方激战后,手榴弹炸过的雪泥在硬土上显出恐怖的黑色,但战场上的背景一下子似乎变成了玫瑰红。从山上跑过来一个身穿志愿军黄色条纹绵袄,戴着一个红围脖和志愿军棉帽子的年轻洋女兵,她身后还跟了两个戴白袖标的志愿军医疗兵,志愿军女兵的医疗包上下飞舞,志愿军的战士为保护这位国际主义女护士,对茱莉亚形影不离地保护。
但是,美军中士比尔已经呼叫炮兵支援,这里马上要成为一片焦土。龚剑诚立刻跑过去,告诉中士停止呼叫,志愿军方面已经停火。但已经晚了,比尔中士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他知道美军炮火很快就要覆盖这里,当机立断扔下机枪,拔腿朝上飞跑。
“别过来!”龚剑诚大喊,必须制止茱莉亚和两个志愿军女战士这时候过来。“茱莉亚,别过来,马上有炮击!”汤姆逊失魂落魄地也跟着喊叫。但随即飞来的炮弹炸起的石头和土壤吞没了他的话音。汤姆逊慢了半拍,当他明白茱莉亚此刻有多危险的时候,就不顾伤痛,从弹坑里跑了出去。
他奋起双臂,朝山上发现的小红点狂奔,记忆里茱莉亚有个这样的围巾,上次她从德洞山口去解救志愿军伤员的时候,就在军服里面围着,那是她,是他在朝鲜战场的全部生命!汤姆逊像个逆流而上的黑鱼,不顾一切朝上冲,尽管炮弹不时在附近落下,可他的脚步没含糊,一直勇敢地朝茱莉亚的方向飞去。
那场下在长津湖的大雪,连天扯地覆盖了曾经和平了五年的朝鲜东部荒原的世界。这里松枝负雪,山体皆白,清冷的雪原上,几乎冻僵了寒峭的时空,此时的千山万径,生机在美国战争机器的毁灭中处于绝境,那白里透红的冰晶之物已不再是大自然最美丽的冰凇沆砀,而是人血在造雪机上扑簌下来的血海深绸。
时间在美军炮击的那一刻,似乎停止在下碣隅里。汤姆逊疯狂地奔跑,他不知多少次与流弹的死神擦过,也不知被弹片激流席卷了多少回,但他幸运地躲过了灾难。在炮弹片风狂雨骤的时候,汤姆逊终于游到小红点跟前。
他激动地拥抱那飘到怀里的梦幻一般的情人,可当他发现怀中只是一阵风,双臂环抱的,不过是一片虚无,那不是年轻女性身体的时候,巨大的惯性让他一下子冲到了被炮弹炸过堆起来的土堆上,手里接纳的,不过是一片被炸碎的红围脖残片。
汤姆逊懵了,捧着那块燃烧的红围巾茫然在炮火中。龚剑诚舍命将他压倒在一个弹坑里,才不至于被飞来的炮弹打中。志愿军冲锋的部队潮水般涌了过去,茱莉亚不见了,只有见到她时身后跟着的一个志愿军女护士在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躺在一个树桩的下面,紧紧抱着医疗箱,奄奄一息。
此时,龚剑诚用一只胳膊抱着、托着那名志愿军女战士,给她被掀开的肩膀和右胸尽量包扎。他多么想推开死神的魔掌,给这位陌生的勇敢的志愿军女卫生员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啊。女兵的脸色极其苍白,她已看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龚剑诚轻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没事!快救人!”姑娘最后仅仅说出这几个字,就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龚剑诚赶紧拿出自己身上的吗啡针,想给姑娘注射,以延缓她的生命。可这位可敬的女战士身子一歪,头耷拉在他的肩头,英勇牺牲了。龚剑诚哭着将吗啡针戳进树桩里,满脸是泪。最后一丝想为祖国军人做点什么的愿望,在姑娘牺牲的那一刻,变得绝望而滑稽。他那麻木的脚底产生了一丁点触觉,这才知道,自己的鞋子被炸烂了,但是,他不觉得丝毫的寒冷,因为他正踩在姑娘流出的一大滩热血上。汤姆逊哭喊着从龚剑诚身上跃起,但马上就踉跄起来,因为硝烟散去,再也找不到茱莉亚的痕迹。
“茱莉亚!”汤姆逊失魂落魄地大喊,像没头苍蝇一样,在不时飞来的炮弹炸坑里到处翻看死尸。汤姆逊听不到炮弹爆炸了,耳边只有茱莉亚最后的喊声,那声“汤米”,是茱莉亚曾在英国时对他的昵称。他哪儿都找不到茱莉亚,汤姆逊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
美军在这个方向的炮击并未停止,现在俯瞰山下的下碣隅里,整个村子一片雪白,曳光弹此起彼伏,彻底连天的炮弹和曳光弹中,龚剑诚看到了自长津湖战役以来最清晰,最血腥的一幕。志愿军战士遭到了美军重机枪和迫击炮的猛烈还击。由于志愿军手里的武器射程有限,在美军的重机枪和火炮面前,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伤亡。很多战士牺牲了,遗体像木材和巨石一样从小山坡滚落下去,但也有人冲进美军用坦克、自行火炮和汽车残骸构筑的防御圈,他们随即冲进帐篷进行厮杀。
美军胡乱点射,远处都能听到清脆的枪声。美军在帐篷附近有很多机枪手,曳光弹照出一队队冲进防御圈的志愿军战士的身影,他们行动很快,相互掩护穿越前方火力网。甚至离美军只有几步远,龚剑诚都可以想象,两军交锋,相互都能看得见子弹穿过躯体时对方脸上的表情。
照明弹一颗一颗升起来,龚剑诚看到了斜坡上树木轮廓和跑动的志愿军步兵的身影。原来,志愿军并非全部暴露,那些伏在雪地上身着白色衣服的战士,即便在照明弹闪烁光照之下,也很难分辨出来。当他们冲入没有防备的美军防御圈时,陆战队们对这些猛然出现的敌人震惊不已,从混乱的枪声里,就可以听得出,美军队志愿军进攻的人数估计不足。
号角和突击声此起彼伏。美军无路可退,指挥官亲自督战,谁丢了阵地,后果是很严重的。美国人有的是弹药,尽力往声响处投手榴弹。爆炸声响过以后,许多志愿军战士消失在浓烟里。而上去的战士和敌人近距离肉搏。
呼叫炮火的美军中士被打死在山坡的一块平地上,身边还有两具尸体。轰击的炮火减弱了。龚剑诚抱起女战士的遗体,慢慢地朝山上走去。汤姆逊像个幽灵一样,在山坡上来回跑,额头砸破了,满嘴咸咸的,显然在流涎;浑身炸裂般剧痛,尤其是肋部,可能骨折了,他不觉得痛,因为心比身体的伤害都重!
他懊悔不已,为自己的蠢行后悔万分,假如他不加入还击行列,不朝对方开枪,也许就不会发生以后的战斗,他也许打中了茱莉亚,这一切都永远是个谜了。他在寻找,想方设法找到茱莉亚,他宁愿相信茱莉亚藏起来,或者被炮弹、子弹打中,正在什么角落昏迷。
忽然,他的一条腿碰到了一具尸体,是个女兵,这位女志愿军侧躺在炸弹坑边,一条胳膊支撑在地上,另外一支胳膊和肋骨处的衣物都不见了。胸口军衣被掀开,汩汩地从碗大的黑色伤口处流着。
“茱莉亚!”他以为这位女战士就是茱莉亚,蹲下身体,抱着女战士声嘶力竭地喊。曳光弹的照耀下,女兵早已没了呼吸。后来他看清了,这位女卫生兵是中国姑娘的面孔,不是茱莉亚,虽然穿着的志愿军薄棉服和茱莉亚差不多,但她不是。他痛苦地最下,画了一个十字,对自己开枪的行为感到羞愧,然后离开这位无名女战士,向高处跑去。
他的伤也不轻,失去了茱莉亚,他的魂都没了,许久都不觉得痛。后来体力不支,就拼命咬牙,咬得腮帮格格响,咬得嘴唇直流血;这些血与他额头、肢体上的血混在一起,汤姆逊成了血人。他后来摸了摸,才知道肋骨骨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