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电所出事后刚过一个多小时,方正魁就得到了手下的报告,当时他正跟客人一起喝茶,猛然听见有人将侄儿跟共党案件牵连在一起,惊得他几乎掀翻了整个茶楼。急冲冲地赶到调查处要见许世昌,却被许世昌的手下挡在了门外。
其实方正魁去见许世昌也是迫不得已。自己大哥早年跟许家之间的那点龌龊,他不是没有耳闻。但碍于没有证据,而那时许家当家的暴毙同时,也跟着死了有十几号跟班,死者家属集体上门闹事,才使得许家家道中落,举家搬迁到了外地,自此悬案便无从查起。
前几年许世昌突然回到平江以后,方正魁第一时间就从手下那里得到了消息,为了给嫂子侄子一个交代,弄清当年大哥惨死的真正原因,他跟师爷商量想要准备绑架许世昌。但是师爷及时阻止了他,记得当时师爷对他说,不要说当年的事情没有证据表明是许家所为,即便是有那也是许家当家的主意,跟身在外地的许世昌一点关系也没有。再换句话说即便是有,他也不会跟你说实话。是,您可以折磨他逼他说,可他明知道说出来就是个死,他怎么可能不死抗呢?最主要的是现在的他是县政府要员,有生杀大权在握,咱们一个小小的帮会即便再怎么嚣张,也不可能有跟政府对抗的资本。
方正魁一听师爷这般说道,当时就把眼一翻发脾气说,那我就不查了?师爷说,查,当然要查,咱们可以从暗地里去查,只要能查出半点姓许的跟当年的事情有牵连,再动手时可就是咱们占理了,即使出了人命也可以通过花钱来摆平,证据面前政府也得讲理吧?
方正魁一听在理,便撒出人去专门查这件事,但是,当年包括许家当家在内的那伙人,全都死在了江边,钱财也被洗劫一空不说,还没有目击证人,所以,查来查去还是没有个着落,方正魁这才暂罢灰心。
虽然方正魁做得隐秘,但做情报出身的许世昌,多少也知道了他暗地里在查着当年的事,那时他还不是处长,所以,也怕方正魁暗地里黑自己一手,也就处处对他起了防范之心。为了自保,他还派中间人周旋,看能不能跟方正魁当面谈谈做下缓和,却被方正魁以种种借口给敷衍了。现在侄儿落到了人家的手里,想要低三下气地上门去求他,还能不被直接拒绝在门外?他也有去找过警局的常国孝,想要通过他请李鹤龄出面说说话。可常国孝告诉他,这段时间因为共党案子相互抢功,警察局和调查处已经成为了死对头,让李鹤龄去找许世昌说情,恐怕只能适得其反。
一筹莫展之时,方正魁只得前往幽苑去跟嫂子商量对策,却遇上苟全安带人要进门搜查。因为方正魁有所交待,做过强盗的老罗夫妇说什么也不肯放他们进去,眼看就要发生火拼,方正魁及时赶到。既然有难要求到别人,那么事情都不能完全搞僵。大家都是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几番商量之下方正魁同意苟全安带几个人进去搜查,但是,绝不允许损坏里面的任何东西。查出有共党的东西可以统统拿走,其余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挪动分毫。是朋友做到了,他方正魁记着日后还情。否者,暗地的手段他决不会客气。苟全安心中虽然很气,但在城里都是有家有口的人,犯不着跟黑道上的人犯浑祸及家人性命。既然不得罪人又能办成公差,所以也就勉强同意了。
在说服嫂子不要阻拦他们搜查时,一个特务怀疑桌上那尊泥马托康王的无锡泥塑是否有藏私,想要砸开看看究竟时,被一个叫刘铭的小头目劈手给夺了下来,骂了句自己找死别连累大家的话,让旁边冷眼监视的方正魁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人。
从侄儿出事后的几天里,平江城到处都在逮人抓人杀人,甚至大白天城区都不断频发枪击事件,政府方面突然这么公开施行大肆血腥手段,即便是走惯黑道的方正魁也从没有见到过。侄儿方云生也被牵连其中,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的。特别是晚饭前,那帮特务们再次说奉调查处的命令,在明知道是他方家禁地的情况下,先是依仗人多势众捆绑了老罗夫妇不说,还大肆张扬地强行搜查了方云生的家,这次搜查让方家丢了不少值钱东西。不仅如此受了许世昌点拨的特务们,还故意将多病的苏晴凝推倒在地摔伤。这种巧借明目公报私仇的强硬造势,让方正魁多少闻出了一些不详的味道。
这年月只要沾上了共党嫌疑的罪名,谁还管你是什么商界豪绅,或者是黑帮大亨?谁都别想炸翅。如若不然那就是跟党国跟政府公开作对,是拿脑袋往枪子上撞的节奏。如果在政府内没有强硬的后台,想要翻案那就势比登天还要难。再加上方家老大方正贤当年,因商会会长一职与许家有过一些过节,现在把柄落在了人家手里,那还不好好的玩死你?绕是他方正魁是个绝对资深的老江湖,然而朝中无人空有人势财力,也好比拳头打在棉花上有气也发不出来。虽说平时也结交了几个上层官场上的朋友,但一听说是涉共的案子,人家全都退避三舍,生怕被沾上晦气受到牵连,更有甚者连面都不给你见上一下。
嫂子苏晴凝倒是跟他提起过一些大哥在世时交过朋友,当方正魁派人去一打听才知道,时过境迁,很多人早已不知去向。少数几个倒是还有些名望,却大都在北方供职,具体在哪些个部门,一时也无从查起。现在世风日下人情淡薄,即使能找到人家,见面后肯不肯帮忙,那也还得两说。
其实这些问题和一件事比起来那都是些小问题,症结的关键的还是当年方正贤得罪过许家的人。许世昌那家伙可是个标准的阴险小人。初回平江他还是只个毫无实权的跑腿职员,但这家伙有个独特的本事,那就是只要面对对上司,他都会极端地恭维奉承,马屁像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地拼命奉送。而暗地里只要对自己有利,便运用一切手段下绊设套,收集证据让人往里钻。待时机成熟便越级向上密报,最后落个举报有功得到升迁。他现在这个职位的上司,就是在他用走私鸦片生意做诱惑,在这种极端的关照下被恭维死的。
并且方正魁也知道,前段时间,城墙上悬挂的所谓共党共匪人头,其实那都是城外抗捐抗税被抓致死的穷农民,跟共党完全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被许世昌这么移花接木地一转换,不仅震慑了平江地段暴力抗捐的百姓,也为他升官发财获取了邀功之本,可谓一箭双雕。由此可见他是个多么阴险狡诈的家伙,跟这样人打交道无疑是隔靴搔痒与虎谋皮。
方云生是方正贤的儿子,他许世昌不可能未经调查,就大肆张扬地二次上门搜查。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在对外宣扬,他们方家出了个真正的共党,并且他还要让平江大多数人都知道,方正魁即便有钱也有势,但在他许世昌眼里根本就是个屁。所以,方云生的变故,也给方正魁上了最为现实的一课,政府里没有人,实力再强的民间组织也是乌合之众。古人云:县官不如现管。这般敲山震虎就是要方正魁在平江下不了台。他许世昌不松口,任你方正魁再有本事,花再多的钱,找再多的人来说情也无济于事。
因此几番来回的上下折腾,虽然方正魁花钱不少,营救方云生的事情却丝毫没有进展。相反的有些被委托的中间人,因说话语气不当,在他们和平江地方政员之间,也产生了不少的龌龊,迁怒之下不光方正魁的青帮受损,更让方云生在狱中多吃了不少的苦头。
对于方云生的审讯,起初的苟全安还是真想尽心尽力地想从他身上挖出一批共党分子来。由于方云生秉性倔犟,和对李同芳、老张的悲壮惨死的无比悲恨,加上毫不知情地无端受屈,所以,每每被刑讯拷供时都要怒火冲天骂声不绝。也因此苟全安的酷刑重拷,从一开始就毫不吝啬地加在了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少年身上。几番下来,把这原本活蹦乱跳,朝气蓬勃的青壮小伙子,折磨的血迹斑斑体无完肤。
要说方云生也够冤枉的,面对连番的严刑拷打,即便是想要有所屈服妥协,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呀。更何况他本来就生性倔犟并积郁了太多的怨恨,于是苟全安他们对他越是酷刑拷打他就越是破口大骂,他越骂特务们也就越觉得他是个坚强的共产党,这两下误判可让方云生周而复始地过足了大霉。什么皮鞭夹棍,吊绳铁钎,竹刺尖锥,烙烫电击,什么伤口揉盐,钢刷搓背等等各种各样的残酷刑具,几乎让这家伙全都挨个品尝了个遍。因为什么都没参与也什么不知道,所以,即便痛苦难当也只能咬牙硬抗,久而久之也就变得麻木迟钝起来,可这在特务们的眼里却更像一个坚强不屈的共党成员了。
当然在不断严刑拷打的同时,苟全安等人也在不停地做着外围的调查。后经多人证实发现,方云生的父亲确实是在旅商的路上被农运所杀,而方云生也经常在不同的场所宣称,要在毕业之后去从军,发誓杀尽天下共党为父报仇。由此推断,那天所谓的邮电局秘密接头,可能真属于是意外巧合,跟共党分子间的隐秘接头毫无半点关联。
依照苟全安的意见,既然继续审讯已经毫无意义,倒不如借此向方家敲诈些钱财顺势放掉了事,或者干脆将这嘴贱太过缺德的小子重刑打死也行。可当他把这些想法向许世昌报告以后,许世昌除了赞许他前半截的想法以外,否定了重刑打死方云生的计划。按照许世昌恶毒的想法,你方正魁在江湖不是混得很牛吗?不是很有办法赚钱吗?那好,以后咱们就有很多的时间慢慢玩儿。老子就这么抓住你侄儿慢慢折磨不放,就等于是给弟兄们找了一个生钱的罐罐。即便如此他也不准备便宜了他们方家,吩咐隔三差五地只能允许苏晴凝一个直系亲属过来探监。而每当这个时候,他又会让特务们把方云生提出来送到刑讯室再拷打一遍。不怕苏晴凝伤心欲绝将这里的惨状哭诉给方正魁听。这样的打击和折磨对于他方家来说,才是长久的、全面的和痛彻心肺的,他也能经常品尝到报复的快感。
他的这般做法很有效,不光方正魁不敢再轻举妄动,就连苏晴凝在看见儿子在监狱所受磨难时,心疼的几次都想撞墙自杀,回到家茶饭不思地只剩伤心悲泣,这样的精神折磨,不光让方正魁鬓角显白,也让苏晴凝更加病重了。即便如此苏晴凝依然坚定地认为,只要方云生一天没被折磨惨死,那就还有希望能够有一天获救出狱。有了这种强大的意念做支撑,苏晴凝强忍着心痛与疾病的双重折磨,强打精神按时去探望儿子。久而几次反复方云生就发现了特务们的阴险用心,于是经常拒绝苏晴凝的探望,这让苏晴凝更加悲伤欲绝。眼看着母子俩都饱受着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磨难,方正魁只是干着急却毫无办法。
连续不断的刑讯逼供,让方云生完全脱离了人形。除了一身的鞭伤、棒伤、电伤、割伤、烙伤、烫伤等等之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了一点好肉,这还不算,最让他痛入每根神经的还要属那竹签钉出的指尖伤口,随着气血的流动和每次呼吸,阵阵噬骨的痉挛和抽搐,都像钢针一样锥心燎筋,那滋味比反复拷打折磨,还让他痛苦难耐,并且有了死亡的解脱奢望。反正已经没有了侥幸出狱的可能,所以方云生只要一有知觉,便不遗余力地开口叫骂,这样不仅能发泄心头的愤恨,还能分散一点伤痛折磨的集中力。然而这样,往往也会被气得发疯的打手们,再次折磨的死去活来。
按照方云生的怪异想法,既然逃是逃不掉,躲也无法躲,与其伤痛折磨的无法入睡,倒不如因过分受刑而昏厥,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还可以快活地睡上一觉。也许昏睡中还能恢复一部分体力,得以抗拒下一次的折磨。但他不知道这种近似愚蠢的想法,很快给他带来了更大的体质伤害,几次下来他连起码的哼哼声都无力发出,只能像死人一般躺在散发着霉腐味道的草堆上,白白承受着全身伤痛的肆虐侵蚀,虚脱的哪里还有一丝叫骂的精力。
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在期盼着叔父,或母亲能够想办法搭救自己出去。几个星期下来,这种期望随着周而复始的折磨,在他的意志里渐渐惨淡下来。倒不是对叔父母亲能力的失望,而是在这么短时间里,他看见了许多因为受刑惨死,或屈服出卖他人共党分子的表现。有些人凭着自身的意志熬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光,有些人却刑具还没沾身就已经吓个半死。这让无知也无畏的方云生在刑讯架上,看断了世间的荣辱和生死,他的思想、意志、身体和灵魂,在不知觉中得到了实质性的蜕变、升华与锤炼。
肉体上的痛苦折磨,并没能阻碍他思想上的活跃,从他对母亲叔父的亲情思念延伸到了下人、邻居、街坊、朋友,接下来就是学校、老师和同学。想到了老夫子,想到了李同芳,他觉得那时的他很幼稚很无聊,完全辜负了他们对自己的教育和培养。他也想到了成小慧、许金柱、罗志成、陈伟新、杜先亮、李道祥等,还有教会自己电码应用的老张、裴成,想到了那天遇到的告密者,自己今天的蒙冤是不是跟那家伙有什么关联?因为是天马行空想得够多够乱,以至于有几次在昏睡中,他甚至还看见了付访年等一批倒在地上血淋淋的死士,还有那颗挂在城墙上,宁李同芳伤心欲绝的人头。苏醒后,有惊悸有叹息还有更多的是迷茫彷徨。此情此景再没有李老师和母亲在他耳边絮叨、教诲、斧正、解惑,孤独、无助、痛苦、绝望,已经成了他最大的敌人。
多反复的提审,已经让他大致知道了监牢的结构,政治犯单押监室每间只有三个半平方左右,一前一后隔间错靠的监室门和二十四小时在走道上游走的狱警,让犯人间隔门搭话串联都成为一种不可能。水泥门框凸出墙面半寸,凹形的角铁监门正好深扣门框之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缝隙见看到外面走道上一点情景。门下仅够一个碗进出小铁口不到送饭时间绝不开启,三米高的监号只有顶端双层拇指粗的钢栏小口可供通气。想要从那里逃脱除非你身体只有头那么大,且还要带着镣铐纵上三米的高度,再使劲弄开那两层拇指粗的钢筋。即便如此还要能在不惊动他人的前提下,干掉走道狱警,闯过两道重兵把守的铁门,才能暴露在空旷的监狱内院,最后的死于不死,就看那些高处的枪口同不同意了。
总而言之,与人交谈,或见到某人,或企图越狱,都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情。唯一不受管制的只有耳朵,只有它可以听见一些特务们提送犯人的动静。即使对要枪毙的犯人,也事先要在监号内绑上绳索堵住口舌,再拉到院内押上车开向刑场。所以,一进这里,就意味着与外界彻底隔绝,时间一长,稍有意志薄弱者就有可能导致精神崩溃。
既然死又死不了,那么就要迫使自己不被禁锢在那些折磨人的煎熬中徘徊,也为了打发在狱中漫长枯燥的寂寞,更为了转移自己对阵阵袭来伤痛的注意力。刑讯之后,身体无法动弹的方云生,突发奇想地用手腕上的铁镣,在身边坚硬的墙角下,模拟敲起了老张传授的那些商用电码,这种电码他虽背的乱熟,但在运用和技巧上还不很完备。
起初他只是为了排解伤痛和心理上的压力,做轻轻敲击的试验,但几天下来渐渐发现,他的注意力开始被那些充满神奇的数字奥妙世界所占据,以至于心里想到什么,手上就不由自主地开始练习敲击什么。既没有人打搅也没有人来纠正评判,完全是心理和精神上的自我消遣与诉说。由于之前对电码不太熟悉,所以,在敲击的过程中也是时断时续,内容上也是东扯西拉杂七杂八的毫无章法。但在方云生看来这极小的敲击声,是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天地,也就不怕会有人插句扰乱,就连平时埋藏在心底对成小慧的那点异性意识,也在这片天地里展露无遗。不久方云生发现,这种忘我的排解方法,甚至比开口谩骂还要有效,有时他甚至忘记了这是在受刑坐牢,不知不觉间性格上也从原来的喜说好动行色于表,变成了孤傲冷漠和沉寂思考。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除了偶尔用敬佩的眼光去看那些和自己一起受刑,或半夜被拉出去枪决还临死不屈的共党分子之外,渐渐也没有了那些言语上吵闹咒骂,一切的狱中残酷,都被他释放在了单调的电码敲击方寸之间。直到有一天这种昏暗的单调快乐生活,被一个不速之客所打破,自此方云生的思想境界和行为意识,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洗礼蜕变。
那是一个久雨回潮闷湿的傍晚,又有两名政治犯要被带走。虽然不能从门缝完全看清外面的情况,但从前来提人的脚步声、数量和阵势来分析,这两个犯人是要被带去枪决的。长期的监禁让这里的每一个犯人都形成了一个默契,管他是共党分子还是土匪大盗,大凡要被拉去枪毙的人在走向刑场时,全监号的人都会在门前,或窗口缝隙间默默为他们送行,这也许是对在一起所受过苦的最后尊重吧。
方云生虽然伤重无法动弹,但也静静地躺着不做例外。兔死狐悲,在默默送走那两名受刑的犯人之后,他和关在这里的每个人一样心情也很复杂沉重。为使自己尽快从这窒息压抑的气氛中解脱出来,他强忍着伤痛和乱草间散发的浓烈腐败气味,再次用手上的铁镣在墙壁下,轻缓地敲出了心中的郁闷。
“唉!又有两名共党犯人被拉出去枪毙了,想着他们视死如归的样子,我从内心里感到钦佩。不过也有很多的不理解。他们这样以生命为代价到底是为了什么?国民政府不是一再宣传共党共妻青面獠牙,还杀人不眨眼吗?这些天我看他们除了倔强怎么什么都不是?也没看见有什么狰狞丑陋?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呢?”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突兀而奇怪的响声,让方云生惊诧地停止了敲击,因为他似乎听到了一种类似于自己敲打电码节奏的声音,好像还是从刚刚自己敲过的地方传过,细听之下却又没有。他迷茫地想着,是不是因自己过于虚弱产生了幻觉,或者根本是自己刚刚敲打的回声?想到这里,他稍稍迟疑了一会儿便再次轻轻地敲打了起来。
“妈的,我还以为这里有人也和自己一样会敲打电码呢,原来只是幻觉。”他还没把心里的话完全敲打出来,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这次因为方云生留了心,所以,对方敲打的内容他一下子就分辨的非常清晰。
“是的,我也会,这不是幻觉。”
“啊!”这意外的发现让方云生大感震惊,他甚至差点惊叫出口。“嘶——”过于激动牵动伤处反噬,几使他痛不欲生。听清楚了!这回他真的听清楚了!那声音是隔壁一个同样懂得电码的人手里敲打出来的,这、这太他妈的意外了。
“你是谁?”方云生欣喜若狂地敲打着铁镣,用特殊声音向对方问询着。
“是一个和你一样被他们抓进来的人。”对方回答道。
“那你是共产党吗?”方云生又问。
“是的,你是吗?”对于一向禁忌的问题,对方回答得倒也非常干脆。
“不,我不是,我是被他们当作共产党给误抓进来的。”
“哦?”对方显然对方云生的身份感到失望,迟疑一会儿之后继续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云生。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方云生?你真的是方云生?哈哈,狗日的云生,原来是你,我是裴成啊!”
对方的回答让方云生再次惊得身体一颤,“哎哟——”牵动了全身的伤痛,让他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真他妈的疼。啊!裴成?原来那边真是裴成,还以为他在那场爆炸中死掉了呢?呵呵,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狗日的裴成真的是共产党?居然还在这里跟自己碰上了,这简直是太意外太惊喜了。
“裴成,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也是共产党呢?你不是已经被炸死了吗?”
“是的,我也是共产党。”裴成自豪地回答。
方云生实在是想不通,自己非常痛恨的共产党,平时想找都找不到。还一直都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发现并抓住几个来为父亲报仇,也顺便看看他们到底长得什么摸样?没想到短短时间里,自己的身边嗖嗖冒出这么多可憎可恨的共党来。并且这些人还都是和他以前有过很深的交往,都是对他非常非常好的人,这让方云生实在是想不通。
“你为什么也是共产党?你怎么能是共产党呢?难道除了去当共产党,你们就什么都不顾了吗?”
此时方云生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躁怒,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一直对自己友善关心的人,怎么都是他最大的仇人?他感到是命运这个狗日的跟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为什么我不能是共产党?你是不是对共产党怀有极大的偏见?”
“偏见?那不是偏见,而是有深仇大恨,共产党农运会残害了我的父亲,我与你们不共戴天。”
“哦?农运会杀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谁?他是国民党要员吗?”
“不是。”
“那他是强盗匪霸?或者土豪劣绅?”
“不是。我父亲是个造福一方的良善商人。”
“良善商人?还造福一方?”
“是的。”
“我不信。”
“你为什么不信?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事实。”方云生心里充满愤怒。
“哦?既然是事实,那我们共产党为什么要杀他呢?”
“这我怎么知道?你们共产党的行为不是共产共妻吗?一定是你们想要共我父亲的财产,遭到我父亲的反抗,才下毒手杀害了他。”
为什么?其实这个问题也困扰了方云生很久,只是他绞尽脑汁苦苦思考都没找答案。
“不可能!我们共产党的宗旨是打倒一切人压迫人人剥削人制度,全心全意为广大穷苦大众谋利益的。什么共产共妻青面獠牙?那都是国民党反动派为妖化我们,所杜撰的卑鄙谎言。你也认识我很久了,我像是坏人吗?我是青面?我有獠牙吗?”
“可、可、可......可是就是共党杀了我的父亲,这是磨灭不了的事实。”
“嗯,那好,就按你说的真是共产党杀害了你的父亲。那么反过来我也要问你几个问题,首先,你要告诉我杀你父亲的那些人都是谁?杀你父亲的地点在哪里?还有杀你父亲的过程是你亲眼所见吗?”
“这......我、我不知道杀我父亲的人具体是谁。虽然我没有亲眼所见杀我父亲,但是和我父亲一起去的,是跟随我家多年的佣人,他绝对不会说谎。”
“那你凭什么说一定是我们共产党杀害了你的父亲?”
“当然有凭据。记得出事的那天,我父亲对我母亲说他要跟货去上海见一个朋友,上午出发的,随行的还有跟着我家多年的三个佣人,而其中的一个佣人,到现在都还在跟着我叔父做事。到了第二天中午,那三个佣人中的两个身上带着伤逃了回来。他们告诉我母亲和叔叔说,昨天下午天还没黑的时候,他们一行的马车刚翻过北山,突然从山脚树林里冲出一群打着红旗手拿刀枪的人,他们个个凶神恶煞般地把父亲他们围在了当中,其中大部分都用黑布蒙着脸。当先一个拿短枪的来到我父亲跟前,问我父亲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车上都装的是什么。我父亲都一一作了回答,并问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拦住我父亲的去路。那人告诉我父亲,他们是共产党农运会,奉命在这里抓剥削劳苦大众的土豪劣绅。我父亲温和地对他们说,自己只是普通的商人不是土豪劣绅。但是,那些人根本不听,非要说我父亲是恶霸一方的土豪,非要抓起来交给穷人审判不可。我家一名佣人平时脾气比较暴躁,见对方蛮不讲理当时起就火起来了,上前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想要跟他评理,被对方突然一刀给捅死了。父亲一看情况不对,立刻放弃货车大喊让剩余的佣人和赶车的望回逃,不幸被他们追上一个个遭砍死。等那些人卷着货物散走后,逃脱的佣人才敢回来为父亲收尸。”
“这绝对不是我们共产党所为。”方云生的话还没说完,裴成就立刻斩钉截铁地予以否定。
“我们共产党人光明磊落,做事从不无缘无故。不要说你父亲在地方没有什么横行劣迹,即便是祸害一方,残害百姓血债累累的恶霸乡绅,我们在镇压之前也是要先召开群众大会,列举他的种种罪行,然后再交给人民群众来进行审判。像你说的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杀人的勾当,只有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才能干的出来。”
“我不信!我亲自看到的才是事实,你这是为你们的政党开脱狡辩。”
“呵!开脱狡辩?此情此景你认为我有那个必要吗?很多时候即便你亲自看到的也不一定都是事实。”
“强词夺理!凭什么我看到的都不一定是事实?难道就凭你一句话吗?真是可笑。”
“就凭你现在!你现在不也是被人抓了,说你是共产党的人吗?这也是很多人亲眼所见的事实。可据我所知你根本就不是真共产党,那你又怎么说?”
“这、这、这这......,你、你、你简直在偷换概念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呵呵,真可笑。有那个必要吗?我这也和你一样阐述事实,有证据你可以辩解。”
“......”
裴成针锋相对有理有据的分析驳斥,让方云生语塞无法申辩,无言以对的他气恼得干脆不再击答了。过了好久好久,他无限澎湃的情绪才算慢慢的缓解下来。
由于他好半天都没有再打出一个电码来,裴成知道他思想上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要想认清一个事实,看法角度总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蜕变过程,响鼓必经重锤敲。所以,他也就没再打搅方云生。
第一次的特殊交流,就这样在方云生无比激动与尴尬中草草结束了。裴成的话语虽然犀利,但也道出了方云生心中一直不愿面对的疑惑。付访年、李同芳、裴成等这些被国民政府宣传成十恶不赦青面獠牙的共党分子,为什么都那么平易近人和善淳朴呢?他们这种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恶之徒。
‘你眼睛亲自看到的也不一定是事实。就凭你现在!你不也是被人抓了,说你是共产党的人吗?’
裴成最后的那句话深深地敲打着他的心灵,这一夜方云生不管是伤痛还是情绪波澜,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