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棚内,妻子倚在柱子上,左手扶着凸起的肚子,小鸡叽叽喳喳地跳着叫着,堆积在一起,她脸色发黄,嘴唇发紫,右手指着小鸡,嘴中喃喃自语,斜坐在地上,他歪歪扭扭地跌进鸡棚,看着小山一样的小鸡。
“完了?完了?”他在鸡场中间的走廊上,来回跑着,跌坐在地上的妻子,伸着腿,呻吟着。
“老婆,怎么了?”他俯下身子,瞪大的眼睛里,像泡沫一样的鲜血,渗透出来。
“等等,老婆,咱们,去医院? ”他晃动着妻子。
小路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拖拉机在土路上吐吐着,颠簸着,高高的烟囱里,嘟嘟地冒着黑烟,后斗里,他扶着妻子,妻子半躺着,不住地呻吟着。
“慢点?慢点?”他大声的。
司机加大了油门,浓烟在头顶上,飞快地消散着。
“慢点?慢点?”他侧着身子,拍着后斗的横木,司机回过头,他摆着手,拖拉机缓缓停在土路上。
“哎呀,哎呀,哎呀?”妻子加大的呻吟声。
“挺住,挺住?”
“哎呀,世文,你扶我起来,我要大便?我要大便?挨不住了?”
“过来,帮帮我,老婆要大便?”他看着司机。
“你笨呀,就在车上吧?”司机坐在驾驶座上。
他扶着妻子站起来,又坐下去。
鸡棚外面的陡坡上,郭父拿着铁锹,挖着深坑,旁边堆集着高高的小死鸡,三轮车吐吐着烟雾,驶进鸡场。
“大爷,干啥呀?”司机问着。
“死了,埋了。”郭父红着脸。
“大爷,多少个呀?”
“五千多吧?一万去了一半,捎瓜打驴,去了一半。”郭父叹着气。
“别呀,大爷,死鸡还可以换钱呀?”
“啊,你是收购死鸡的吧?”
“大爷,三百六十行,收购死鸡也是一个行业吧?”
“你们弄去,干什么?”
“别怪我们不说,这是商业秘密。”
“收购死鸡还是商业秘密?”
“大爷,你不知道,我们收购回去,褪毛,放在盛着药水的池子里,就是白条鸡。”
“你们能卖出去?”
“大爷,二十斤一箱,小的吧,当成鸽子,大的吧,就是鸡,大城市的人,看不出来?”
“大城市的人,专门吃死鸡?”
“也是偷偷地卖,万一查着,罚你个倾家荡产。”
父亲抡起铁锨,朝着小鸡铲去,死鸡断腿、断胳膊,血肉模糊。
“大爷,这是钱呀?你咋?”司机喊着,“这不是一个钱呀?”
“我咋?快滚,我叫你骗人?”老人挥起铁锨。
“你这一铺鸡赊钱,下一铺还赊钱?”司机一边指着,一边倒退着。
郭父拿起铁锨,追赶着,三轮车兔子一样飞速地奔跑着。
走在回去的土路上,司机轻轻踩着油门,拖拉机欢快地蹦跳着。
他扶着她,仰在后边的车斗里,妻子抱着孩子,脸上露出了疲倦和微笑。
“世文,这次高兴了,生了个儿子?”司机高声喊着。
“哎呀,什么年代了,男女都一样吗?”
“说是一样,能一样吗?生个女儿,可以生二胎,生个儿子,不准生了,这不是天生的歧视女孩吗?”
“这是根据农村的实际出发,制定的政策。”
“随谁?这孩子?”她看着他。
“我没有那么封建,随谁都一样。”
拖拉机拐弯,驶进胡同,停在椿树下,马丽雯骑着车子,车把挂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嫂子,回来了?”他笑着。
“弟妹,生了个大胖小子?看看,脸蛋像谁?”
“嫂子,麻烦你了?”弟妹憨厚地笑着。
“来,给我?”马丽雯伸出手,接过孩子,掀开小被,“挺俊的孩子。”
他跳下车,打开挡板,扶着妻子下车。
“世文,你们忙着,我回去了?”司机挥着摇把。
“麻烦你了,喝点水吧?”
“你忙吧?家里,还有鸡场,忙不过来?”
“我父亲在鸡场,不要紧的,住下吧?”
“世文呀,”马丽雯建议着,“司机是本村兄弟,有空的时候再请,你看,先忙活忙活吧?”
“嫂子,你说的对。”司机跨上驾驶座。
“兄弟,改日请你?”郭晓文挥着手。
拖拉机冒着黑烟,吐吐吐地消失在胡同里。
鸡场是他的心事,郭世文马不停蹄地回到鸡场,蹲在柱子旁,面无表情地看着鸡棚里的小鸡,父亲拎着水桶,拿着舀子,在饮水槽里添着水,嫂子走进鸡棚,走到公公身边。
“爹,我来吧?”
公公拎着水桶往前走着,没有说话,紫红的脸色,像拉不开的雨天,犯着晴。。
“嫂子,我爷就那样。”他站起来。
“我知道,我不会在意的。”
“嫂子,你坐吧?”
“世文呀,这些小鸡叽叽喳喳的,不像长的样子。”
他叹口气。
“这铺进了多少?”
“一万。”
“你就不是挣钱的命。”父亲狠狠地嘟囔着。
“死了多少?”马丽雯询问着。
“一多半。”
“爷,你能不能少说句?”
“爹、兄弟,都少说句,这铺赔了,再干下铺。”马丽雯伸着手掌。
法庭的面包车,驶进村庄停下来,书记员下车,看着骑着车子,越走越近的郭世文。
“同志?”
“有事吗?”他下来。
“同志,你知道郭世文家在哪里住吗?”
“我就是,什么事?”他惊讶着。
“郭世文,你让外贸公司给告了,让你还钱?”书记员拿出民事起诉状。
“什么?外贸公司告我了?”
“对,郭世文,这是民事起诉状,你收好?”
他接过民事起诉状,看着原告外贸公司,被告郭世文,起诉金额两万多元。
“同志,”郭世文解释着,“我养的鸡,死了一多半,剩下的也不长,所以赊了,不过也没有赊这么多?”
“你好,收着起诉状,等着开庭的日子,你在法庭上陈述,好吗?”
他茫然地点点头,看着面包车消失在村口。
妻子在堂屋里的灶前加着柴火,锅里嘟嘟地冒着白烟,一股子香味弥漫着整个屋子里,他走进院子,推着单车后座,车子嗖的一声,歪倒在墙壁上,起诉书扔在了炕上。
“世文,这铺鸡赊了多少?”
“没大有个数,反正不少,鸡苗钱和饲料钱。”
“世文,我看你,就不是养鸡的料?”
“谁是养鸡的料?你说,你说?”他的声音冲出了屋顶。
“我们上铺鸡赊了,这铺鸡又赊了。”
“赊了,赖我吗?”
“不是你赖死赖活地想养鸡吗?”
儿子的啼哭声,传出来,妻子跑进里屋,他生气地走到院子里。
郭父蹲在鸡棚前,拿出烟包子,卷着纸烟,吐着圈,烟雾漫过他的头顶,螺旋着,飞升着,扔掉烟把儿,拿着大镢整理菜畦,轻轻地浮起了一层泥土,沿着菜畦边,均匀地撒着菜种子,倒粪耙子沿着菜畦的一头,刷到另一头,草帘子覆盖在菜畦上。
刘二哥牵着牛,走过鸡棚旁边的小路,弯曲着上岭。
“老郭哥,这铺鸡怎么样?”
“哎,没有样。”老郭叹口气。
“咋的啦?”
“拉回来,没有几天,死了一多半?”
“卖小死鸡,换回来多少?”
“都让我埋了。”
“埋了咋?傻了?一样吃?”
“就是不让买鸡的去祸害人?”
“老郭哥,钱能烧手?”他摇着头,牛跟在他的身后,上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