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的入口处,拥挤着挣钱的灵魂,毛驴车顺着原有的街道,路边走着,拖拉机旁若无人地跑着,占据着大道,摩托车见缝就插,抢占着有限的空间。
范金红开着三轮,左右躲着,父亲坐在后斗里,随着颠簸,方便面箱子从篷布下,落到地上。
“停车?停车?”父亲焦急地喊着。
公路边上滚动着的方便面箱子,他慢慢地停靠在路边,跑过去抱着,拿起摇把,发动开车,朝着集市赶去。
三轮车到达集市,扶着父亲下来,解开篷布,篷布绑在四根木杆上,支起来,抱下香烟、方便面、笔记本,各种牌子的香烟,一层一层地码着,码到五层高,搬下白酒,一箱箱地摞着。
“金红,早呀?”马丽雯骑着车子走过来。
“马老师,赶集?”
“金红,告诉你个消息,新才的大狗右眼有毛病,可能摘取眼球了。”
“什么?我怎么没听说?”
“他不想告诉你。”
“奥,我知道了。”
“金红,我回去了?”
“等等,马老师?”他抱起十包方便面,跑过去。
浅浅的河水,哗哗地流着,游鱼小虾顶着水,嬉戏着。
宋母坐在河边,摘着菜叶,大狗拾起石头,凌乱地击进河中,鹅鸭旁若无人地啄着浅水,范金红开着三轮,停下桥边的槐树下。
“大娘,洗菜呀?”
“金红,赶集了?”
他提着一箱方便面,走下河滩,看着捧着泥沙玩耍的大狗。
“大狗,叫大大?”
“大大。”
“真是好孩子,”他抚摸着他的平头,蹲下来,攥着他的双手,看着大狗的右眼,大狗嗨嗨笑着。
“金红,赶集怎么样?”
“大娘,大狗的右眼?”他没有回答大娘的问话,伸出食指,晃动着。
“哎。”
“大娘,为什么?”
“哎,金红,等会一块吃饭吧?”
“小狗呢?”
“跟他爷爷到园里去了,中午一块吃饭吧?”
“大娘,你拿着?”他掏出一叠钱。
“金红,你咋,你挣钱也不容易。”宋母挣脱着手。
“大娘,住院不怕钱多。”
宋母笑着,点点头。
一个人的努力毕竟有限,一块云究竟能反射多大的光,能存着多大的雨。
范金红单打独斗,和命运叫板,精神可嘉,腾腾腾的三轮,停在门口,范父扛着大镢从外面走回来。
“爷,上车?”
“哪里去?”
“到集贸市场提货去。”
范父放下大镢,蹒跚着爬进车斗里,他驾驶着,走出胡同,驶上土路。
繁忙的集贸市场,车来车往,人流如织,他开着三轮,在高如小山的货物间,串着空,三轮停在房屋边的过道上,父亲疲倦地坐着,依着栏杆,掏出搓碎的烟包子,颤抖的手,卷着。
“老板,蓝金鹿多少钱一箱?”他走到烟摊边,摁着鼓囊囊的钱兜。
“一百九加一。”
“能不能去掉一?”
“你要几箱?”
“五箱。”
“好了,成交。”
他弯下腰,摞着,抱起两箱子,老板又加了一箱,歪着头,摸索着走着。
酒摊老板拉着几箱酒,板车的车辕架到三轮上,父亲拽着,靠车边靠着。
拿起篷布,刹好车,掏出摇把,左脚踩着离合器,右手轻轻一摇,发动机清脆地嘣着,父亲依着货物,在后边的凹槽处,车在货摊间转着,上坡,驶上公路。
北风呼呼地刮着,篷布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篷布掀起,几个卫生纸,随风转着圈,跌到公路,翻着滚跳向南沟里去了。
“停车。”父亲吆喝着,踩闸、减档,三轮车慢慢地滑行在路边。
父亲在后斗站起,一个趔趄,翻了个,躺在地上,车未停稳,他跳下来,扶起父亲。
“爷,没有事吧?”
“没事,纸刮跑了?”
“纸值几个钱?”
他跳跃着,蹦过小沟,拾起纸,打开篷布,狠狠地刹住。
“爷,纸值不了几个钱,千万不要下车。”
“知道了。”父亲坐在路旁,掏出纸烟,点着。
在冷风的战战兢兢中回家,下车后,脸色铁青,父亲躺在后斗里,闭着眼睛,他搀扶着,父亲身体的重力几乎压倒自己身上,脚慢慢落地,锅着腰,好长时间没有直起身来,父亲摆摆手,年龄不饶人,六十多岁的人了,架到墙角处,倚着,缓慢地卷着烟,火机打了几次,没有蹦火,他左手挡着,右手唰的一下,火苗着了。
一袋烟下去,父亲的脸色红润了,像想起什么似的,踉跄着走回家去。
他打开拴着的绳子,抱着一箱箱的东西,卸进屋里去。
一辆黑色轿车,轻轻停车旁。
“新才,路过这里?”
“去看一个工程,丈量一下外墙。”
“晚上一块坐坐?”
“不了,改日再坐,金红,不弯弯绕了,心思好了吗?”
“我心思了,我没有什么技术,文科学生,不像你,学理的。”
“金红,不是那个意思,你领会错了。”
“新才,到底指什么?”
“我是说吧?”他指着大脑,“我们毕竟上过学,用脑子想事,用行动办事,你看吧,改革开放算是有几年了吧,赶集,搞批发,谁都能干,只要借几个钱,买个车,不就行了。”
“事是那么个事。”
“我们和他们竞争,我们的优势在哪里?吃苦?拼命?早起五更,我们能做到哪些呢?”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集市上,到处是瞪着眼睛找钱的人,三轮车,在人空中转着,哪儿才是自己的落脚之地呀?熙熙攘攘的人流,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寻着。
终于在人流的空隙里,路边的肮脏的角落,停在树下,父亲下车,拿着大马扎,倚在树上,一箱箱的烟酒糖茶,摞在显眼的地方,高高的,像风中的云塔。
“小学生笔记本批发多少钱?”
“一块钱,十本。”
“两块钱的。”
他站在箱子中间,数着本子。
“老板,过来?”有人手势招呼着。
“兄弟,什么事?”
“兄弟我是南边村庄的,今天来,忘记了带钱,赊条烟抽?”
“兄弟,我也是刚出来,赶了几个集,没有挣到钱,你看?”
“下集给你把钱带来?”
“要多少钱一条的?”
“四十多块钱一条吧?”
“好嘞,朋友,记着,下一集,带钱来?”
“你就这样让他拿走了?”父亲站起身,走过去。
“爷,”他挡着,“不拿走,又怎么样?不争了,和气生财吗?”
“你赶集,挣钱,挣银子?”父亲抬起脚,揣着大树根。
他坐在凳子上,看着账本,本村宋大哥拿着刚买的一条烟走过来,眼睛瞅着周围,凑近他,神秘地指着烟。
“范老师,你尝尝,这条子烟,可能不是真的?”
“老宋,你知道,我不抽烟。”
宋大哥抽出一支,范金红拿着,夹在鼻子下方,闻着。
“味道不对吧?应该有一种香味。”
“这是什么味道?”
“发霉的味道,范老师,烟,你不懂,可要注意。”
“谢谢,宋大哥,你把烟退回来,我从谁那里进的货,找谁?”
“即使那样,也得注意,假货可是臭自己的买卖呀。”
“谢谢你,我会注意的。”
灯光摇曳在墙上,父亲倚着炕头,吧嗒着卷烟,紫黑的脸上,沾着严肃,母亲带着老花镜,缝着布老虎。
“这样,不回学校了?”
“爷,不回了,改革开放,这是个机会。”
“吃苦受罪,考学就这样了?”
“我的户口还在单位,单位还发着工资,我们下来试试?”
“如果不考学,能不能干这个?”
沉默,母亲拉线的嗡嗡声,随着摇晃的灯光,在父亲的脸上,变着。
他躺着,一时想不出对答的语言,考出去的学生,像没有考出去的小贩,和小商小贩的竞争,自己没有丝毫取胜的把握。
“你回到农村,我们还不习惯呢?”
“爷,成功了是好事,说不定,将来有钱了,这个职位不要了。”
“万一不成功呢?”父亲沉甸甸的话。
“这么说,很多人,哭着嚎着下来呗。”母亲缠着线,拽着拉向了墙壁,话儿缠着线儿的嗡嗡声,下落了。
“也没有,我和宋新才。”
“削尖了脑袋挣钱,读书的,会挣钱?”父亲坐起来,弹掉烟灰。
“爷,我试试,不中,再回去。”
嗡嗡声,来回响着,母亲手中的大洋针,鼻子大,针尖粗,绳子长长的,来回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