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早晨,雾霜打湿在落叶上,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地牵出牛,拴在门口的洋槐上,心事重重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卷着难以卷完的烟卷,烟末撒了一地,范金红走过来,看着父亲歪斜的嘴巴,关心地询问着。
“爷,你的嘴巴?”
浑浊的眼光,像阴雨天的早晨,啾啾的鸣声,哀怨地落着。
“你的嘴巴歪了,不很厉害。”
“昨天好好的,睡觉起来,就这样了,”母亲走过来,“下午往岭上送粪唻。”
“嘴歪,什么毛病?”
“吊腺风,找人扎,铺集有个扎的不孬的。”
“好吧?我请假。”
发动开三轮车,慢慢倒进胡同,父亲粗壮的腿,搭在三轮后斗边上,他一手抬着腿,一手扶着后背,父亲爬上三轮。
颠簸的三轮车,在满是坑洼的路上,行进着,父亲呕呕地吐着。
停好车,查看父亲吐出的东西,车内车外,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了。
“爷,没有事吧?”
父亲漠然地摇摇头,三轮车继续行驶在颠簸的土路上,终于到达祖传诊所,偌大的字符悬在门口两边,祖辈治疗吊腺风,三副药包好,有假包换,假一罚十。
打开后挡板,扶着父亲下车,带着老花镜留着花白胡子的老中医,深陷的眼窝里,射着蓝色的光柱。
“坐好。”老中医伸着手。
父亲坐在排椅上,像婴儿一样,两眼无光,他紧盯着老中医白大褂子上的“九世真传专治吊腺风”,老中医眯着眼睛,慈祥地微笑着。
“青年,见怪了吧?”
“还真是。”
“什么人?”
“父亲,早晨起来,吃饭漏水。”
“不用介绍,看得出,吊腺风根据嘴巴东歪西斜的程度分为三级,你父亲是第一级,一副药分三次吃,三天见效,七天见好。”
“奥,老大夫,二级三级吊腺风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很简单吗,根据嘴唇的位置,下左上右,下右上左,上不动下动,下不动上动,同时,根据漏水程度,可分为小漏、中漏、大漏。”
“我父亲是哪一级?”迷信一般地望着。
“初级吗,小漏,好治,把歪了的下嘴唇,拉过来,拉到正好,明白吗?”
“老大夫,万一拉大了,怎么办?”虔诚地点着头。
老大夫瞪着迷惑的眼光,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拉过量了。”他解释着。
“好说,开药铺的,哪能没有药,再吃药,拉回来吗,拉倒上下对齐,不就行了。”
车拐进胡同,停在茅房门口,父亲坐在车上,呕吐着。
母亲走出门口,扶着父亲,他晃着手中纸包的土药。
“喝三分之一,让父亲睡点觉。”
父亲蹒跚着,走进屋内,坐在炕沿上,母亲拿过枕头,父亲头朝西、腿朝东躺着,母亲拿过碗,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轻轻倒上药粉,掺上水,费劲地扶着父亲起来喝了,躺下。
母亲在灶膛里加着火,火红的灶膛,映红了屋内。
“大夫说过,吃过药就好了?”
“不严重,发现的早,明天早晨,嘴巴正过来了。”
他们欢喜地等待着美好的结果。
他拎着水果走着,本村宋叔从父亲家里走出来,严肃的表情,让他有些吃惊。
“金红,我看你父亲的病,不是吊腺风。”宋叔直说着。
“不是?”他惊讶着,“嘴歪了,还能是什么病?”
“吊腺风不这样。”
“歪歪嘴巴?”
“吊腺风吧,嘴巴歪歪不假,但是只有嘴巴歪歪,别的都好,脑子清醒,走路没有碍头。”
“宋叔,我父亲哪里不对了?”
“你父亲哪里也不对,昏迷了,不说话了,眼睛痴呆。”
“我父亲不是吊腺风?”
“绝对不是,上医院吧?”
“谢谢,宋叔。”他惊慌失措地跑着。
小货车停在草房子门口,他拿着厚厚的海绵走出来,铺在后斗里,背着父亲从房子里出来,母亲扶着父亲的后背。
司机打开挡板,两人把父亲抬到车厢里,他扶着父亲后仰的头。
“走?金红?”司机发动开车。
“走吧,慢点。”
小货车慢慢驶出胡同,周围站满了普通百姓,普通的村庄,一个人的病情,牵动着整个村庄的心。
“金红?金红?”鲁大叔抬起手,招呼着。
“停车?”
司机停好车,围上了街坊邻居。
“金红,有钱没?”
“有。”
“老范,”宋大娘伸出手,“挺过这一劫,挺过,我还受你的领导。”
“老队长,我是妇女队长,快点回来,我们还搭档。”
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睁着眼睛,不说话,大夫走来,他站着。
“大夫,我父亲的病?”
“脑血栓,比较严重,得病几天了?”
“三天了?”
“为什么不早来?”
“母亲说是吊腺风。”
“吊腺风也是脑血管病,血栓堵塞压迫神经,如果十分钟之内不能输送到氧气,压迫到视神经,眼睛看不见了,压迫到感觉神经,可能没有感觉了。”
他下意识地感觉耽误父亲病情了,恳求老天眷顾这个普通的家庭。
“吃饭不方便,通过鼻腔通到胃里吧。”大夫拿起输液管。
他攥紧拳头,朝着自己的左胸捶去。
“你咋?”大夫严厉的。
“我害了父亲。”他流着泪。
走进大夫办公室,大夫看着架子上的片子。
“你清楚你父亲的病了吗?”大夫询问着。
“大夫,我豁上钱,能不能治好?”
“从CT上来看,你父亲的脑部大面积出血,压迫神经,吃饭需要针管推进。”
“大夫,能不能像原先一样,吃喝拉撒?”
“从目前的医疗条件来看,不好办。”
“大夫,怎么办?”
“认命吧?回去吧?”
“我父亲好好的,第二天醒来,歪嘴,在家三天,就这样了。”
“脑血管血栓堵塞,氧气送不进去,十分钟之内脑细胞死亡,后果你知道吗?”大夫批评着,“你们这些家人,哎。”
他点着头,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恳求和期待。
“如果确实有钱,在医院里,挂着瓶子,输着氧气,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蹲在地上,捂着脑袋。
小货车开到狭窄的胡同,在茅草房前,停住了,没有声音,没有欢笑,司机打开后挡板,和他一起扶起父亲,他转身,用力背在后背上。
父亲放在炕沿上,母亲和他一起弄到炕上,头朝西,脚朝东,安详地喘着气,他把吊瓶挂在棚子的横梁上,插上引流管。
他拿起酒精棉,在父亲的手背上,擦拭着,拿起针头,扎向静脉血管。
吊瓶内的气泡慢慢地上浮着。
“挂几个?”母亲望着。
“四个。”
“吃饭怎么吃?”
“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