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头烂额的生活,总有面对的时候。
孩子爬在炕上,屎和尿搅合着,爷爷拿着奶瓶子,笨重的手倒着奶粉,洒在了瓶外,倒上凉好的开水,兑上热水,一手拦着孩子,一手摇晃着瓶子,伸着舌头,舔着奶嘴,舒适宜人,奶瓶子放在孙子嘴上,用劲地吸着。
“苦命的孩子?苦命的爷爷。”
孙子坐在竹子制作的婴儿车里,爷爷推着,走出门口,拐到胡同口,宋大娘从坡里回来,挎着篮子。
“他大爷,孩子长得挺俊的?”
他叹息着。
“他大爷,孩子这么小,什么时候,是个头?”
“天天混呗。”
“地咋种?”
“看天吃饭,收几个吃几个呗?”
“他大爷,要不,送个人?”
“砸锅卖铁,养着,老郭家的骨肉呀。”
“他大爷,不是我多嘴,一个字,难呀。”
“天做的,人受的。”
“他大爷,我家里有些孩子穿下来的衣服,你不嫌吼,我送来?”
“那敢挺好?
面包车拐过胡同,缓缓行进着,爷爷推着车子,躲避到墙角,马丽雯走下来,小步跑着,鼻子酸酸的。
“爹,爹?”
“回来找什么,随便找?”
跑进屋,东间西间地看着,散落在炕上的奶瓶奶粉,难闻的屎臭味,她摇摇头,泪珠滴落在地上,收拾好孩子的用品,拎着布兜,跑出屋子。
爷爷推着婴儿车,一步一颠地走向村外,夕阳拉长着他们的影子,孤独的爷们,像一片落地的小小的树叶,漂泊在广袤的田野上。
她跑着,喊着,老人自顾自地走着。
“爹?”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回响着,远处的乌云,慢慢袭上天空,伸着翅膀的小鸟,滑过藏青色的帷幕,嘎嘎的叫声,跌落在地上。
他蹲在地上,哭泣着,昏黑的手背,擦着额头上的皱纹。
“爹,孩子长得多好呀?”她抱起,孩子开心地笑着。
“这是咋命呀?”他擦着脸,长叹一声。
“咋命,好命。”
“一对儿子,没有了。”
“还有三个孙子吗?”
“哎呀。”长叹一声,双手捂着皴黑的老脸。
“爹,孩子,你带着不方便,我带到学校去吧?”
“你有两个了,教师那几块钱,怎么活?”
“怎么活也得活,有人有世界。”
她上车,闭着眼睛,紧紧地搂着孩子。
掉头,面包车的后尾对着老郭家门口的大椿树,左拐,缓缓上坡。
爷爷跟着,消失在面包车的余影里,淡紫色的霞光,映衬着蹒跚的脚步,他举着手,远远地望着,上岭下岭,绿草茵茵的土道上,一缕泥土升腾着。
“老郭伯,看啥呀?”陪着老黄牛走路的胖叔,看着。
“孩子,接走了。”
“民办老师,转了没?那几块钱,怎么活?”
“老郭呀,马老师前窝一个,晓文一个,世文一个,三个吧?”
他点着头。
“老郭伯,有一个外国儿子吧?”阿牛走着,笑着。
“他姓郭,”他怒吼着,“谁能认了去?”
“是,是,老郭伯。”阿牛哈哈着,跑开了。
狭窄的小巷内,毛驴车高低不平地拉着拽着,老鹿头沙哑的嗓子,像一面破锣,在小巷内推着,郭父披着衣服,伸着头,眼睛的亮光,聚着车上装满废品的袋子,全是破烂铁器。
“收破烂来?”
竖着长毛的小毛驴,拽着车辕,鼓着两个大大的鼻孔,伸着,朝向他的紫黑的脸蛋,他挥起手,啪的打在了驴脸上。
“驴和你开玩笑,你和驴一样?”老鹿头沉着脸。
“鼻涕喷到我的脸上了,”他抬起胳膊,“你养的你亲。”
“老哥,吃袋烟?”
“吃袋。”
拿出烟包子,递给老鹿头,老鹿头的食指沾着嘴唇,卷着,吧咋着嘴巴,吐着烟雾,过瘾似的点着头。
“老哥,一天能挣几个?”
“比打工强,你我这个年纪了,和年轻人比力气,傻了。”
“老哥,我能干吧?”
“走街串巷,走东家,串西家,谁都能干,只要不怕脏。”
“谢,老哥。”
“看你说的,邻里邻居的。”
“我是瞎了眼叫街,没有办法。”
“谁家还没有个三灾八难,谁敢保证一帆风顺?”
“你看我,没有儿子了,谁给我送终?”
“你说的,我们这些光棍子,还没有办法活了?”
“我的一生,太难了,就是这命。”
“还有好几个孙子。”
舒适的生活出不来收破烂的,小酒不断地噘着,谁去收破烂?
黑夜过去,他决定拉下那个老脸,收破烂去,谁不愿意要脸,可是脸有吗?大儿子正儿八整的师范毕业,找个寡妇,带着一个儿子,又生个了儿子,大儿子去了,指望着二儿子,儿子儿媳生了个儿子,双双喝药,这是咋命呢,老的不死死小的,老一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报应我身上,哎,他收拾好驴套,赶着顺从的老驴,出了小巷。
“一一,奥奥。”毛驴车左拐右走着。
“老郭叔,哪里去?”二牛骑车,冲出胡同。
“收?收?到学校看孙子。”他赶紧下车,拽紧驴缰绳。
“看孙子,还用赶驴车?还有袋子,收破烂吧?”
“胡说,谁去丢人?”
鞭子叭叭响着,老毛驴顺着土路,一路西去了,不知道走了多远,低着头,轻轻喊了几声,收破烂了?收破烂了、、、
“白酒瓶子多少钱?啤酒瓶子多少钱?六六六袋子纸多少钱?”眼尖的青年妇女站在胡同口。
“大妹子,白酒瓶子要看哪里的?啤酒瓶子五分,六六六袋子纸,不管什么纸,一律一角。”
“在这里,过来捡吧?”青年妇女指着大门后。
停下车,拿着大杆子秤,挑拣着各种瓶子,分类归在一边。
门口的毛驴,摇着脑袋,拖着缰绳,沿着胡同,南下去了。
他沿街找着驴车,到处打听着,收购破烂不成,再瞎了地排和老驴,一排街一排街地找着,一个立柱旁,拴着一只剽悍的母马,闪着亮油油的毛光,老驴拖着地排,悄无声息地凑上去,母马昂着头,打着喷嚏,伸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在立柱上,擦着漂亮的白脖子。
他悄悄地靠近着,眼睛瞪着,不转眼珠地看着母马落在地上的后蹄子,伸出手,两个指头捏着老驴耷拉在地上的缰绳,拽着转身,母马受惊似的晃动着身子,突然,尘土飞扬,他攥紧着缰绳,瘸着腿,沿着小道,飞速而去。
坐在车上,歇息着,赶着车拐过弯,来到岭南学校的门口,牵着缰绳,走进校园子,马丽雯从教室里跑出来,招着手。
“爹,你来了?”
没有回音,他的眼睛里,依旧充满着仇恨,那是一个父亲的恨,从心底里发出的,藏在混黑的褶皱里,他无意识地从车里,拿出奶粉、饼干和水果。
“爹,到屋里看看孩子吧?”她拎着东西前面走着,他牵着缰绳,毛驴顺从地跟着。
“爹,到屋里喝口水吧?”
“不了,抱出孩子?看两眼就走?”
她抱着孩子,他看着微笑着的孙子,用粗黑的手指,摁着腮帮子,高兴地笑了,他抱着说着笑着,坐在车上,在操场上转着圈。
“看孙子,看孙子,看孙子强起攒金子。”哈哈笑着,拍着孙子的后背。
“一一,奥奥。”吆喝着,毛驴沿着跑道慢丝条理地走着。
孙子放在车厢里,回头逗着,笑着,一一,奥奥。
操场边上的小沟里,一丛丛的绿叶,旺盛地长着,毛驴突然放大了步子,朝着小沟跑去,他站起来,攥住缰绳,孙子仰头跌在了底板上。
她跑过来,抱着三小,手里拎着两个馒头,大小二小跟着。
“爹,没有多,拿回去吃吧?”
“爷爷?”大小叫着。
没有回音,爷爷的脸朝着二小和三小。
“二小,叫爷爷?”他伸着脑袋,“三小,叫爷爷?”
“爹,这是干啥?”
“不干啥?是俺的俺要,不是俺的俺不要。”
“爹,大小,不是叫爷爷吗?”
“老郭家的种就两个,二小是晓文的,这个是世文的。”
“爹,养了你的身,养不了你的心呀。”她埋怨着。
“噢噢。”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驴腚上,老驴昂着头,叫唤着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