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胆怯和绝望,廖凯的眼珠子冒出可怕的绿光,对着昏过去的女孩拳打脚踢,直到秀美国一动不动,他才意识到这个女人的确不知道胶皮到哪里去了。就像强震后坍塌的一堵破败的山墙,他举起的椅子无力落到自己的头上,他和椅子一起倒下。扑通一声,他跪坐在秀美国身后,望着那张假胶片呆若木鸡。
廖凯瘫坐在地板上。他是何等敏感的特务,已经闻到了死亡的味道。那种味道在缅甸日本宪兵司令部的监狱里,他就曾闻到过。当同牢的难友被日军请去喝酒,酒香过后,就会闻到奇怪的肉香。后来才知道,被请走的人都被大卸八块,因为那时候的日本人已严重缺粮。日本人还用人的油脂做肥皂,不好的肉则给监狱俘虏“改善伙食”,一部分还给了士兵吃。
若不是龚剑诚当年率队拼死相救,他早就被日本人活着油炸或者烹煮了。现在,大腿和身上的肉依旧在,可也基本不听使唤了,由于他歇斯底里地暴揍这位不明底线的韩国女人,屋子里已经是杯盘狼藉,到处是碎瓷碗片,身上满是菜肴的汤汁,那奇怪的肉香也令人作呕。仿佛厄运马上降临,他预感到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龚剑诚的义气和他的残忍一样有名。曾亲眼目睹,他如何处置叛变的国军部下和抓住的日本特务。一次一个,不捆不绑,全部活生生扔进缅甸丛林湿地的鳄鱼群或者沼泽中的鳄鱼坑,随后出现的恶腥场面令他终生不忘。人被鳄鱼撕碎,肠子和人的粪便飞扬漫天,黑鹳和大鸟竞相啄食,鲜血染红整个沼泽地。对待日本特务和叛徒,龚剑诚就像吃人的魔鬼,连眼皮都不会眨。活劈,活割某生器,把人扔进油锅!他什么都干过,廖凯也帮他什么都干过。
想到龚剑诚的狠毒,廖凯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秀美国的肋骨被打断好几根,头部出血,脸部和脖颈肿得像个笸箩,左手臂看样子也骨折,下身流涎严重,当姑娘苏醒过来,看到身下的鲜血,她坚强地爬起来想逃出去,却被廖凯哭着抱住。
“亲爱的秀美国,我球球你!你别走,我要完了!”廖凯抱着姑娘跪下哀求,“对不起,我是害怕啊!我没想真打你,可你知道那东西丢了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如果到龚剑诚和那个姓林的女人手里,我就全完了!”廖凯的话犹如从下水道里发出的哀嚎,仿佛折磨姑娘的魔鬼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不是人的人。廖凯绝望到流泪,由于意识到了严重性,他嗓音哽咽,望着金秀美国悲戚痛哭得不成样子,跪在姑娘身后紧紧抱着她,痛苦不堪:“求求你,原谅我吧!你知道吗?那张底片丢了,就有人要我的命啊!”
温顺的姑娘不想怪罪他,其实也不敢,在这个战火地狱的汉城,她本来就是一个飘零的无根之木。姑娘万念俱灰,这是最后和他在一起的夜晚了。她强忍泪水,咬紧牙关扶着墙站起来,她不想再看他半眼,听他半个字的忏悔。她知道是狗改不了吃屎,平素他就常动手动脚虐待自己,早晚会死在这暴虐的特务手里。
“廖凯先生,您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您打我,我不怪你,但您要明白,我没拿你的东西,您给我的钱都在我的手提包里,如果觉得遇到我金秀美国是一个骗局和错误,您尽管将那些钱拿去!”姑娘的泪已哭干,她不想在这个恶魔再次发作之前丢了性命,就擦干眼泪说,“我不知道你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本来我对你也不了解,再会吧,廖凯先生!我希望你好自为之!”
姑娘流泪拖着受伤的躯体,离开了这个恶魔,蹒跚地走下楼。此时宾馆房门外早已站满了跑酒保和同伴姐妹,他们对廖凯如此对待一个可怜的姑娘义愤填膺,但碍于那个人是穿美国制服的军官,他们敢怒不敢言。几个姐妹立刻搀扶她下去,几个韩国男人冲着屋子里的廖凯怒目而对。其实就在十分钟之前,已经有一个秀美国在一起的舞女姐姐害怕出大事,跑到吧台给汉城通讯社打个电话,想请求廖凯的大哥龚剑诚来解救秀美国,她和秀美国关系好,从秀美国口中知道龚剑诚和廖凯的关系,就斗胆打求救电话。
龚剑诚正在整理安德斯上校的计划书,夜里金浦机场的郑子华到来还早,听到这个电话,他只是哼了一声,就无比愤怒了,答应过去看看,他将计划书收起来,本来今晚他也有行动,但计划被打乱,廖凯今晚暴打金秀美国不正常,他必须去看个究竟,所以立即离开办公室。
金秀美国离开房间之后,廖凯跪在地板神情恍惚,如丧考妣。暴打秀美国就和梦一样不真实。他知道喝多了,手下得太重也有点后悔,可控制不了的还不是酒精,而是那种绝望的情绪。第一直觉是龚剑诚拿走了。龚开密码箱易如反掌,而且这箱子在釜山洛东江防御圈战役时,就曾让他保管过,但龚剑诚刚刚从东线长津湖战场回来,缺少作案时间和接近箱子的机会,几乎不可能是他,那时候他和自己一样,都在前线为美国人卖命。
可不是他,又能有谁?是林湘?很有可能,可她怎么知道我有她和龚剑诚的照片呢?龚剑诚和她根本不说话,两个人到了韩国后形同陌路,这件事廖凯心知肚明,现在的韩国保安局局长金志勋准将不止一次询问过林湘是不是和龚剑诚过去就认识,廖凯给与否认。后来龚剑诚自己对他说过,女人一旦有了美国籍,就不再是中国人了,这也说明龚剑诚抱怨,他们之间确实目前没有感情瓜葛。
只有林湘有时间作案,可她那时候去了威克岛,然后是日本基地,廖凯知道林湘也没在汉城。更不可能的是林湘压根不认识金秀美国,她也不认识自己,只有廖凯认识林湘,因为过去龚剑诚身上经常保存她的小玉照。看来林湘作案也不可能。现在,他毫不怀疑米勒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把自己出卖给龚剑诚了。
老龚是什么人?他不清楚兄弟背叛的结局吗?人不在汉城,他就不能作案了吗?想到这里,头上滚下大颗的汗珠。对待龚,要么抓他七寸,立刻置他于死地,要么别捅马蜂窝,你死都死不起。可事情越怕越有鬼,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就在廖凯焦虑万分的时候,有人轻轻敲门。廖凯吓得往后倒退,拿起柯尔特手枪。“谁?”他故作镇静问。
“老弟,你怎么了?吃枪药了,把秀美国打成那样!”龚剑诚阴冷而愤怒的声音,吓得他差点把尿撒在地板上。廖凯咔嚓一声,将子弹上膛,但又觉得不妥,赶紧穿上衬裤开了门。“是大哥啊!”他迎候时,嘴朝前喷出的酒精味道都能点燃成火了,可这都是给龚剑诚懈怠的故意行为,廖凯拉开门栓的那一刻,眼珠子就溜着外面。见没别人心里发软,但不敢不开,开了又后悔。
“你怎么了?阿凯,人回来了也不和大哥打招呼,整天往美国人那儿跑,你还以为你大哥没长眼睛啊吧?我和你嫂子就等你喝顿喜酒呢!”龚剑诚板着脸进来,但警惕了不少。“哥,我也是刚从清川江回来,这回去了一趟三十九度线以北,差点被志愿军给俘虏了!遭罪啊,美国人事真多,真不好伺候,我!”廖凯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言不及义不由得摸了下头。
“战场的事就别给我啰嗦了!你我活着回来,就是福大造化大!”龚剑诚板着脸看着狼藉的地面。“看这屋子让你给造的,啊,你擦枪干啥啊?”龚剑诚看他拿枪后,突然发出噗嗤一声笑,可这是十分勉强的笑,且会让对方小便失禁带有杀气的冷笑,这种笑廖凯很多年没见过了,偷眼一看龚剑诚,脸色挂在一股寒气,他就后悔刚才为什么会神经错乱拿出枪来。
“我没,没事!想擦擦枪,这不还要去北边嘛!”廖凯极力恢复镇静,却掩饰不住恐惧的神态。龚剑诚眼睛眯缝一下,聚焦在床上床下,但是,廖凯犹如行刑的毒打,让床单和被褥都是姑娘伤口流出的血,桌子腿都给打断了,可见刚才廖凯多么凶恶。他似乎视而不见这些惨剧的道具,仅神秘一笑,调侃说:“咋的?还学洋人玩玩暴力?怎么样,韩国姑娘挺让你销魂的吧?你老弟还真有风格!”
“哥,您也领教了吧!”廖凯强作欢颜,心虚地嘿嘿一笑,“这韩国女人那事儿太强,那水平是深不可测啊!我是满足不了她。刚才一上手就马失前蹄,就失手打了她。”廖凯想用过去俩人过去常说的笑话遮掩住事实,企图用这种调侃女人的笑话诙谐一下,然后大哥生气的一片云彩就散了。只是时过境迁,今天汉城的云层太厚,这个笑话并不合时宜。关键是谁让你到南朝鲜以后根本就没尊重过这位老大呢。
笑话并未引起龚剑诚任何反应,他的目光一直在房间里环绕,而且几次都将眸子里深潭里发出的一束束凶光击中那个铝皮箱子,廖凯的垓下就一哆嗦。他突然注意龚剑诚今天不同往常,进屋之后始终与自己保持一段距离,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距离,虽然只多出半米,可那注定是无法弥补的天与地的隔阂了。
“我哥,你这么晚找我有事吗?”廖凯不能闪烁了,无事不登三宝殿,龚剑诚可从未来过这个宾馆,今天是头一遭。所以低下头惴惴不安地问道。“我还有事?你把秀美丽姑娘打成这样,我还不兴过来看看!”龚剑诚怒目而视,廖凯惭愧地挠挠脑壳。龚剑诚朝门外看了一眼,然后关上门。“本来今儿和你喝两杯来着,你嫂子今晚加班,看来你已经把狗尿自己灌足了。”
龚剑诚的话很硬,廖凯马上就害怕了。正逢此时韩国保安队长进来,大概因为女招待被人打成那样,这位南朝鲜老兄颇有评理的正义之心,要和廖凯说道说道,只是他也知道廖凯是司令部的人,怀有十分忐忑,因而在门外徘徊不前,最后还是敲了敲门。
保安是典型的韩国男子,本来一脸想评理的架势,见廖凯手里拿枪,胆怯地又笑笑想溜回去,但见龚剑诚在心里还有点底,过去给龚剑诚鞠了一躬。“是少校阁下您,打扰您了。”龚剑诚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啊,我知道,你们一个叫什么朴?”保安队长赶紧回答:“是朴美国娜小姐给您打了电话,我们害怕廖先生出事啊!”
“是她。这儿没事,你放心吧,有我在这儿,会给金秀美国小姐做主,他得赔不是。”龚剑诚说着长辈一样指着廖凯。“他是我的兄弟,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讲!”保安队长一脸苦楚,哀求道:“谢谢少校阁下您,可是秀美国她伤得很重,美国娜说秀美国好像要住院,好几处骨折!另外她身体那地方流血,我不清楚妇科的事,但您看这!”保安看起来四十多岁,他不敢给龚剑诚添乱,也不敢多要钱,但他想给金秀美国争取一点。
龚剑诚明白了他的来意,拿出钱包,取出一把钱。递给保安三万韩元,息事宁人地说:“对不起秀美国了,我兄弟和金小姐玩的是有点过,这钱给她看伤,若是果真小产的话,那会要人命的,赶紧找大夫。”
“谢谢龚先生!您千里迢迢来韩国帮助我们,可我们做的什么事,还要您掏钱!”保安感激地接过钱眼泪流下来了。龚剑诚拍拍保安的肩叮嘱道:“别再客气了,快去给秀美丽姑娘找个好大夫,晚上医生下班了,确实不好找啊,但如果谁敢不出诊你告诉我,我保证明天就让他的诊所关门。”
“少校阁下的吩咐,谁敢不来呢!”保安赶紧鞠躬恭维,汉城不少人都认识龚剑诚,对他的仁义都互相传颂。龚剑诚安慰他说:“我的话别当真,谁能为难一位好大夫呢!我也是希望那姑娘赶紧找到大夫医治。另外,廖先生今晚心情不好,他刚从前线回来,看到死了不少的人,脑袋都快为你们韩国人掉了,他的神经是有点紧张,做了些过火的事,多担待。”
“您这话就见外了,联合国军为了韩国牺牲了那么多的人,这点伤还值得一提吗?”保安非常窘迫反而觉得自己来讨伐是做错了一件事。龚剑诚也顺水推舟。“都要相互理解,反正人家是情人关系,说不准下个月就结婚睡一个被窝咯,你说是不是?多劝劝秀美国,想继续跟我兄弟和好,我担保今后他还敢打人我坚决不饶他,如果觉得实在难在一块儿,这个月廖凯的薪水,不有一百美金吗?我负责全都给秀美国作为补偿费!”
龚剑诚又拿出三千韩元递给保安,瞥瞥狼藉的床,拍拍他说,“拿着这不是小费。是请你对廖先生和秀美国的特殊癖好不要乱传,传出去对姑娘名声不好。”保安没听懂这个词,龚剑诚也说不好韩语,就使用了手势。“特殊癖好?”保安明白也愣了。“您还不懂,回去问问朴美国娜小姐,她一定会懂的。”
“噢,那好,我一定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我刚才冒昧,龚先生务必原谅我的鲁莽!那谢谢您啦!”保安拿钱怯生生地离去。廖凯本想说声感谢,可语迟了,龚剑诚打发保安一走,就将门关了,目光陡然变冷,随后无情地看着他。屋子里短暂的沉默,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不动。龚剑诚把断腿的椅子立起来,找个东西垫起来,坐上去,双手扶膝看着廖凯。
龚剑诚很心痛,廖凯的自私是自己过分关怀和始终压他一头的客观强势造成的。廖凯起初也不一定想要害自己,但他就像一个渴望摆脱父亲管束的儿子,在激流勇进的时刻把父亲推进河里,他想独立摆渡人生。他已经走进了深渊,却一直以为被他推倒在河里的父亲,始终不明真相,但一个旁观者米勒将这对“父子”的悲剧放大给双方,接下来无论怎么弥补,都难以平复双方的内心了。
想到就要除掉这个一直视为知己的兄弟,他的胃有些痉挛,如同得了重症的病人始终不能确诊的焦灼不安,可现在,双方都看到了医生的X光片,那张让兄弟俩反目的缅甸情侣底片。装聋作哑只能让双方从暗处拿起枪来,然后便是生死对决。
切除肿瘤是死,但不割除是累赘,养大的恶魔会把龚剑诚吞噬,这个他心知肚明。对出卖良心的人怜悯,如同给自己的酒杯里下毒,当你为本该除恶却想成为东郭先生时,今生再没有人为你的生命被狼吃掉而救赎。
“老弟,这大箱子怎么了?翻什么呢?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说话时龚剑诚嘴角亮起一点惨淡的微笑,看似平常,可熟悉的人清楚,那是他要杀人之前的神经反常,是即将按动出鞘的宝剑。一般人会理解为龚剑诚无意询问,但不幸的是,廖凯是懂得大哥微笑的人,他知道这底片确凿不误就在龚剑诚手里了。